图 | Eva Blue

以前在北京读书,有爸妈疼爱,有好成绩可以炫耀,为什么突然来到了这里?我觉得孤单,好像自己躺在看不到月光的房间里,慢慢地陷入静止不动的水中。
当我开始意识到梦有时候表达人潜藏的情感时,我开始恐惧起来。
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弟弟被人杀死。而我躺在一个河边上,是南方常见的那种小河流。我侧卧的脸镶嵌在乌黑的泥巴里,双腿像两条黑色的水草飘荡在河水的冰冷中。应该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我梦见自己吃力地爬起来,河边上的白瓦黑墙和没有长出一片叶子的树让人茫然,我看见自己一脸惊讶,发现地上有一把沾了血的菜刀。宽背短柄,乌青发亮。我一下子认识到,弟弟出了事情。于是梦里看着自己抄起那把刀,沿着河岸寻找弟弟和杀害弟弟的人……
1

SARS之后那个夏天,小学毕业的我迎来漫长的暑假。我和父母住在朝阳区来广营外来者聚集的地方,爸爸在堂哥的小作坊式的室内装修公司做事,没有五险一金,妈妈从事家政服务,好像同时为几家干活。
每年回安徽老家过年,我都借住在外婆家,那座小镇除了有很多的湖泊与河流,附近还有一条高架的铁轨。每次坐了通宵的火车,睡在外婆家带着湿气的枕头上,感觉轰隆隆的火车声就在枕头里不停晃动。
我从小视力很差,需要特殊照顾,于是打工的父母把我带到了北京。12岁那年,我被送回老家。事实上,那是爸妈眼中的老家,爸妈口中的亲人,对我来说它实在很陌生。现在,却要突然在这里长住。
那个年龄,我甚至不懂得怎么照顾好自己,爸妈却让我照顾好9岁的弟弟,而且强调我们之间有浓浓的血缘关系。对于陌生的弟弟,以及照顾他的责任,心里充满了反感。
我在北京四次转学,每次重新和陌生的人建立关系,都是人生中的艰难时刻,而与弟弟的最初相处,似乎比那个还要尴尬。
弟弟一直跟着外婆,其实就是留守儿童,只不过当年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概念。
2

外婆家的院子有一块菜地,我回去之前,那只养了六年的黄色狼狗刚刚死掉。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狗肉。外公给我盛第二碗肉汤时,铁锅里漂浮起狗的脑袋,黄色的骨头空洞而又邪恶。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起狗来。
父母把我安排到附近的乡镇初中,就回了北京,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没有和上五年级的弟弟熟络起来,只是偶尔一起用黑色背面的麻将搭建各种样式的城堡,表弟才上幼儿园大班,像个跟屁虫似的围着弟弟转。
以前在北京读书,有爸妈疼爱,有好成绩可以炫耀,为什么突然来到了这里?我觉得孤单,好像自己躺在看不到月光的房间里,慢慢地陷入静止不动的水中。
我讨厌在凉席上搭建麻将、不说一句话的弟弟,讨厌会吃光所有零食、周末被家长接走的表弟,讨厌明显偏心的外公外婆,讨厌不会说当地方言的自己。
后来,我又讨厌起了那个应该在老电影才能见到的乡村学校,太寒酸太土了,学生都坐在条凳上。我已经习惯了灯光明亮、桌椅整齐的北京的小学。
课堂上,老师奇怪的普通话里夹杂大量方言,让我无所适从,而我标准的普通话又会让大家先是好奇,然后远离,觉得我是这个地方的闯入者。
我只好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去食堂买两块钱的饭菜,一个人从角落里吃完饭后在操场溜达,一个人走四十分钟回外公外婆家,一个人开着台灯学习。
除了那些,我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3

回老家那年,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带着戏谑的口吻开我和弟弟的玩笑,说爸妈不要我们了。对于爸妈的感情,我与弟弟注定不一样,而北京在他那里更是完全没概念。
北京的生活值得留恋吗?不好说。我有时候会嫉妒生活在外婆身边的弟弟,至少他不用自己做饭,而在北京的时候,我经常要照顾自己,有过一个星期连续吃白水煮面的日子。
外婆家吃的其实也不好。我们每天的早饭就是开水烫锅巴,加上一点自己腌制的咸菜。而表弟单独在自己的小屋里吃饭,每天都有一笼小笼包的。我和弟弟最初并没有感到什么差异。
与外婆家隔着一座桥的同学骑车撒把摔断了胳膊,我就每天骑着车带着他上下学。每天到他家,看到那位同学的早餐总是变着花样,才意识到父母在与不在身边的差别。他妈妈看到我的穿着,问我衣服是不是自己洗的,我才发现,我的衣服没洗干净,还有着斑点。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一直在外婆家生活的弟弟——他的头发上总是有雪白的头皮屑,如果裤脚抬起来,会看到袜子经常都是不一样的。他已经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默默接受一切。
我和弟弟的衣服鞋子基本上都是七拼八凑出来的。我们的衣服是爸妈年轻时候留在家里没有带走的衣服,鞋子是各种亲戚不要的。印象最深的是老爸丢下来的浅棕色皮夹克,因为存放时间太久了而变得像塑料一样硬。可是,穿上一件没有破损的衣服当时已经是一件让自己很开心的事情了,至于皮夹克里面是什么,那是另一回事情。为了让自己上台领奖的时候好看一点,我会把厚厚的各色颜色交织的毛线衣穿在宽大的衬衫里面。有一次,班主任觉得我只穿一件白色衬衫会很冷,就过来握了握我的胳膊,衬衫里面是软软的毛线衣而不是有弹性的皮肉,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不过我和弟弟很少为服装自卑,周围的同学没有谁的穿着特别出众,大家似乎对此没那么在乎。
我居然也引领过“时尚”——当我穿上舅舅退伍时发的绿色胶鞋时,学校里几乎一半的同学在跟风,那种不透气的鞋子并不怎么样,但在当时成为同学们努力追逐的时髦,他们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寒碜。在乡村学校,一个成绩优秀的人似乎做什么事情,都成了理所当然。
4

初中三年,每一次考试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从第一次月考开始,我就包揽了所有功课的第一名。在乡村中学,只要成绩好,即使你是一个古怪的人,老师、同学也会认为这是有个性。
但我的同龄人的家长也对我充满嫉妒。他们在背后添油加醋,嘲笑我的沉默寡言,我的视力差。每次从那条阳光被商铺遮阳板挡住的街巷里走过,被人指点,我会觉得一切都是一个下雨天的梦,到处充满了湿淋淋的声音。而我怎么也没有办法想起自己长什么样子。
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我盼望着考试,取得第一名才能让自己获得重视。连外公外婆都会给我多做点好吃的,在小乡镇里,每次考试第一名的孩子会成为议论的中心,家人在街坊邻居那里聊天也觉得有脸面。
过去,我不用帮外婆在院子里摘橘子,因为我个子矮,现在我高过了外婆,还是不用摘橘子,因为我学习好。不仅不用摘,外婆变成另一种偏心,会选大个的橘子给我吃。
爸妈过年回家给我买了一辆新的浅蓝色女式自行车,而弟弟用的是隔壁四爷家的老式车,二八大杠,破旧得快要散架。
每周外婆给我的一块零花钱,我都花在了邻居家的小吃摊上,而弟弟似乎一直在攒钱,他的业余时间,还是默默地堆砌麻将牌。
我读初二的时候,弟弟也来到这所学校。第一次月考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即使约好了一起放学回家,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迟走。
我那时没有考虑到自己在北京受了六年的“良好教育”,以为好成绩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因此,当弟弟初一考试只是几十名的时候,我很不理解——爸妈在外面那么辛苦,我们怎么能不好好念书呢?何况只有好成绩可以让我们骄傲地活下去。
一开始,我和弟弟商量每周末都一起学习,我帮他辅导功课。但我越来越没有耐心,在我看来很多常识的东西他都一窍不通。在我不耐烦的近乎喊叫的解释中,弟弟开始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渐渐地,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说“好的”。我问懂不懂的时候,他就说“知道了”。
弟弟的成绩越来越不好,我觉得努力帮他却没有作用,似乎受到伤害的是我自己。外公外婆也像我一样苛责着弟弟,没有人可以分担他内心的痛苦。我读初二之前,一直在前屋的楼梯拐角处学习,弟弟则在外公外婆的房间小床上写作业。那时,我为没有学习的私人空间而不满,却还没有想到,外公外婆每晚很早就打开电视,弟弟在那种环境里如何面对越来越失去兴趣的作业。
弟弟的成绩越来越差,后来索性很多作业都不做。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的一打英语卷子都是空白,于是把卷子卷成直筒,狠狠地打他。他越沉默,我越生气。直接把他推到了外婆门前的街上,大声吼叫着,挥舞着纸筒。我想就是那一次,弟弟和我之间有了不可打破的隔阂。
5

为了省钱,我直接给爸妈寄了明信片,告诉他们,弟弟现在就是一棵被虫子蛀满洞的树,如果他们再不回来一个照顾孩子,弟弟会成为没有用的木头,而我会因为对他无能为力而疯掉。
爸妈没有回信。
我大学毕业后的一次年饭上,老爸突然说起这件事——当时他和老妈很伤心,但没有办法,如果一个人回来照顾孩子,这个四口之家很难正常维持。
我几乎忘了那封明信片,一瞬间心里像被打了一拳,原来十几岁的我伤害了全家每一个人。我原本与弟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幸运”就是眼睛不好,随着打工的爸妈到了北京,获得了较好的教育机会,回到老家,仗着成绩好,渐渐骄傲到不近人情。
明信片没得到爸妈回复,我觉得弟弟这样下去不行,就让他晚上和我一起看书学习。我就像一个暴君一样,规定读书和休息的时间,完全不考虑两个人的节奏是否一样。当弟弟表现得不耐烦,或者作业写得不好,我就像野兽一样在半夜里对着他喊叫,甚至因为感到一种承担责任的骄傲而激动得浑身颤抖。我想,那段时间街坊邻居又多了聊天的话题,而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弟弟,只能把自己埋在沉默里,像一根地桩被水泥封盖起来。
有一次,弟弟拿了一本书给我看,是《幻城》。我的第一反应是,考试名次已经排到一百名左右的他又开始看玄幻小说了,我把他揍了一顿。那是弟弟唯一反抗的一次。我们相互吼叫着,用随手找到的一切相互砸摔,甚至拿起颜料互相涂抹,而弟弟因为没我高、没我壮,成了马戏团小丑的样子。从那以后,不管我怎么和弟弟谈心或者打骂,他都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想着我不能理解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幻城》讲的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里,有一个哥哥为了救弟弟,不惜一切。
我读完故事后哭了很久。
6

初中阶段,我和弟弟在沉默里互相忽视,天天见面后沉默不语,好像两个彼此不识别的信号。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弟弟还是在玩他的麻将积木,小表弟早就搬到舅舅上班的地方上小学。
我很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过去三年,这里熟悉的一切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老家多湖泊,多雨水,如果没有很大的太阳来晒晒被子的话,每过三四天,就感觉被子里充满了水分,但用最大的力气都拧不出来任何东西。那种明明被水包围却无可奈何的感觉,曾让我梦见失足掉进快要结冰的河里。
很快,我被省重点高中录取,我想要完全的自由,很强烈地向父母要求单独租住房子。房东是个老太太,阴暗的小房子没有窗户,甚至没有洗手间,我在一个桶里解决所有问题。然后每天躲避可能遇到的目光,把桶拿到附近的公厕里倒掉。我越来越讨厌这个行为,也讨厌远比初中时竞争更激烈的生活。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似乎别人都有办法打败自己。优越感消失了,我开始理解起弟弟来。
后来,弟弟的学习有了起色,如愿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而我从重点班到了文科班。妈妈住过来陪读,我们开始了三个人的生活。这时,留守儿童依然不是一个流行词汇。
每个周六,妈妈都会带着我和弟弟逛不大的县城,我和弟弟可以去报刊亭一人淘一本过期杂志——既要扩大阅读量,也要节省开支,我们一家四口的重担全都在北漂的父亲身上,他的头发掉得很快,就像北方的盐碱地。
记得当初,父母每年带着我回家过年,都对弟弟说,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圆了,很快我们就有了钱,可以住在一起。但是一年又一年,对生活的这个期许迟迟没有出现。也许永远都只是期许。
7

至于那个梦?
那个被梦中自己注视的“我”从泥巴糊脸的河边醒来,捡起闪着湖面光线的菜刀,沿着河边继续蹒跚着寻找杀死弟弟的凶手。
但我再也没有重复这个梦境了。
我终于意识到,那个梦中杀死弟弟的凶手其实就是自己。
周树人写到周作人的文章很少,但《风筝》里却似乎表达了一切。因为年少的不理解,对于弟弟的误解和关心纠缠,发酵,最终酝酿成了一种类似“恨”的情感。但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告诉自己,请耐心一些,一切没有想的那么糟糕。也不能回到过去告诉弟弟,我很爱他,虽然我不能理解他。
现在我已经工作一年,他在山东一所医学院里紧张地准备考研,现实里我们联系极少,偶尔互相给一点鼓励。我想我们总算彼此达成了谅解,至少是适应了对方。
我甚至开始在雾霾的北京想念起家乡的雨水,因为雨后的天空总是蓝得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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