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leeroy
五十个人先后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被告知，一堂线上培训课就要开始。
发起培训课的是“熊猫团队”——某面膜品牌的微信分销团队之一。熊佳是团队的创建人，外号熊猫，大家喊她“猫老大”。而今晚的讲师是她的表姐陈琴，也是她的代理之一。熊佳把团队所有成员拉进讲课群，又嘱咐其他人把自己的代理拉进来。
在一堆表情符号的簇拥中，讲课者出场了：“大家晚上好，我是今晚的主讲人陈琴，今天的主题是：请忘记自己是一名微商。”大家轮流发出鼓掌叫好的表情，消息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滚动。
忘掉自己是微商？可能吗？他们利用微信，线上集群，频繁互动，把销货视为一项事业；而大量在朋友圈发布的广告，又常遭到排斥与厌恶，固有的社交资本不断流失。
这种销货方式在朋友圈大肆繁衍，产品以化妆护肤品居多。神话和质疑紧贴在微商的两面。质疑者觉得这是商业模式在社交空间的畸形生长，支持者也信誓旦旦，“一千万人已经踏入这个行业”——尽管没有具体数据和出处，这样的说法却正在微商圈广为流传，以证明这个新兴行业的大好前景。
像食物链一样
为了今晚的课堂，团队成员从中午起就在自己的朋友圈造势，吸引其他微商。开设公开课是吸引代理的常用手段。
担任主持人的是刘昭，被认为是团队里“最努力的人”，短时间内建立了自己的代理团队，但在熊佳团队，她依然是猫老大的忠实拥护者。她告诉大家：“我们的老师，可是保险行业的高级讲师哦。有她坐镇我们团队，我们也会越来越棒。”
讲课提前开始。陈琴一条接一条地发送语音消息，因为提前备过课，中间几乎没有间断。她以自我介绍开场：从事保险行业将近六年，是公司授权的三星级导师、业务主任；今年3月加入熊佳团队，一个月时间招收六个代理，总收入4300元左右。人们来了兴致，由衷地感叹“第一个月就这么厉害”，虽然比起他们常听到的成功案例，这算是一个非常朴实的数字。
根据这个品牌的规则，成为“代理”的最低门槛是一次性投资一箱面膜，成为“特约商”，往上还有分销商（5箱）、二级代理（30箱）、一级代理（100箱）。层层分销模式下，级别越高，进货价格越低。“每个人都会发展自己的小团队，跟上家是大的团队，我上级有上级”，熊佳不加掩饰地形容，“像食物链一样”。在她三十多人的团队里，她和刘昭是二级代理，陈琴和其他五个是分销商，剩下人都是入货一箱的特约代理。
熊佳信心满满，“再招十个代理我就升一级”。
显得自己很强大
熊佳27岁，家住江西宜春，和陈琴一样做保险。两年前，父亲忽然背痛，在当地医院发生了手术事故，导致瘫痪。母亲陪父亲去长沙接受治疗，长住下来。那是熊佳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全家的经济支柱轰然倒塌，并且开始了和医院的漫长官司。
房子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和一只泰迪犬。
2014年3月，公司新来了一位同事，只上了两天班就不再出现。但是通过微信朋友圈，那个女孩把熊佳发展成洗发水代理。
“我一个人在家，只有狗陪伴，我不喜欢无所事事，做微商让我很充实。”熊佳代理的产品从洗发水增加到唇膏和面膜。最初她一个代理都没有，身边的亲朋好友只是买一两次支持一下。“我觉得零售不可能发展一辈子，我要发展代理。”熊佳的声音抑扬顿挫，重点处习惯性加高音调，似乎时刻都处在宣讲状态，“我不断加那些刚刚步入微商的新朋友，扩大朋友圈，包装自己，显得自己很强大，如果他们觉得你比他们厉害的话，就会有人跟着你做的。”
“强大”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词。
发展自己的团队，熊佳用了一年的时间。她给团队群起名为“熊佳家族（1群核心）”。实际上，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2群”、“3群”。“我觉得我群里三十多个人不够强大，有时候要截图发到朋友圈就不太好，所以我要写1群，别人就会以为我有很多个群。”大概怕人误会，她补充道，“这只是一个营销的技巧而已，不要说我们这边很假，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你不要看很多人说‘我今天赚了很多钱’，真的是他自己赚的吗？其实不是的。”她自然地游走于夸大其词和坦诚相对之间。
她每天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妥当，“白天上班，晚上管理团队”。但是微信群里的交流几乎是不间断的，碎片化地渗入日常生活，在被公司领导警告后，她立马屏蔽了对方的朋友圈。
此时她的月收入已经过万。能够养活自己，也能帮父母分担，她想一直做下去。
她把自己“创业”的过程作为成功案例推广给下级，极力证明“微商真的是很好的行业”：“如果发展的好，根本不用怎么买货，坐在家里也可以挣很多钱。”
十岁的代理
团队里有一个小学生，这是熊佳证明低门槛的最佳论据。女孩名叫薰薰，第一次说自己十岁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敢相信。薰薰把家人的照片发在群里，说自己是中印混血，母亲是小有名气的创业女性。她又放出一个视频，内容是中央电视台数字频道商务访谈节目《奋斗》的一期，尹岩是当期主人公，作为“事业和家庭双丰收”的成功女性，带着三个女儿参加节目，接受知名主持人阿丘的采访。节目录制于2010年，依据画面判断，薰薰当时大约五六岁。
熊佳搜索尹岩的名字，发现确有其人其事，她把百度百科链接发在自己的朋友圈，自豪地宣称她的十岁小代理来自明星家庭。
尹岩的微博认证信息显示，她曾是瑜伽行业和时尚媒体的知名人物，拥有超过四十万粉丝。尹岩两次发布微博，介绍二女儿的销售事业：“日常维护主要在周末，有励志文，有商品推荐，有维护客户……一切我都没有插足。自己运转起来了。有流水，有利润，尤其是产品选择的不错。她要做陌生人的生意实现了。”这条微博附带的链接，点开正是薰薰的微店。
熊佳慢慢发现，薰薰真的很“早熟”、“懂得比谁都多”。熊佳感叹：“薰薰你们家好有钱。”薰薰回答：“不过不是我的钱，我要自己赚钱养妈妈。”
尹岩的微博为薰薰招到一个代理，熊佳提醒她：“你能够通过你妈妈的人脉招好多代理，就看你想不想运用。”但她没有得到回应。
必须正能量
陈琴的培训课讲了半个小时，参与互动的人寥寥无几。熊佳在团队群发消息，“有几个人在？那边不要太冷清。”
“冷清”是熊佳无法忍受的状态。一次她在群里发布了教学视频，无人回应，她气急败坏地要求人们迅速回复，并说只有回复的人才能继续得到她的指导。成员们都知道，熊佳的脾气不大好。如果有人不按要求“打理”自己的朋友圈，或是提出一些没有价值的问题，她会表现出不耐烦，发送很长的语音消息，严词批评。
早上七点前后，早起的上班族会在群里互道早安，其他人陆陆续续回应，就像签到一样；晚上更密集，有闲聊，也有业务探讨——人们提出问题、讲述自己遇到的状况，请求熊佳指点。
熊佳把自己从上级团队看到的美文、妙语或幽默段子发到群里，代理们再各自复制到自己的朋友圈，内容大多热情饱满，富于“正能量”。“莫言曾经说过，生命中总有一朵祥云为你缭绕”，陈琴喜欢在群里重复这句，用以激励大家。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莫言没有这么说过。
陈琴要求大家学会“晒心态”，让别人知道微商在干什么，“你必须是正能量的，必须是阳光的，必须是积极的.....只要你在重复做这些动作，她总有一天会被你打动。”
刘昭在团队里被树为正面典型。刘昭和熊佳同岁，家住河北邯郸的一个村庄，有一个一岁半的儿子。像她这样的全职妈妈自称“宝妈”，赋闲在家，一部手机就可以进行交易，不耽误照顾孩子，她们正在成为微商的中坚人群，刘昭说，她的代理，大部分都是“宝妈”。
生育之前，刘昭在一家工厂做过文职，丈夫也进过几个工厂，“嫌厂子太严”，都没有长做。他们在镇上的集市场摆过摊，卖女性的打底裤，不成功，她抱怨丈夫好高骛远，又没有责任心，“之前攒的钱都用光了”。
2014年8月，刘昭第一次加入微商，但一直做得“浑浑噩噩”，她把责任归于上级代理。
摆摊失败的焦虑重新涌现，“那半年，老公偶尔会说我，怎么没人买你的东西！同学也说我天天发广告，不烦啊”。熊佳几乎是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的，刘昭偶然听了她的公开课，犹豫半个多月后加入了团队，进第一箱货的一千多块钱是问母亲借的，“努力拼一次，再不行，我就乖乖上班了”。
没多久，刘昭有了超过两千个微信好友，十三个直属代理。
你听过马云的故事吗
阳阳是团队里唯一的男生，杭州一家职业学校在读，并做汽车维修的实习，他被表姐拉入，成为“熊猫团队”最低一级的代理。加入两个月以来，他只卖出了一盒面膜，尽管如此，他热情地在群里参与大家的互动，也总是最早签到早安的人之一。
他给表弟的四个女同学免费赠送了面膜，没有换来女同学们的回应，他意识到自己“失败了”。这件事在团队里被当做反面教材，反复提及。
阳阳觉得售卖并不了解的女性产品是他的劣势。熊佳找阳阳单独谈话，劝他完全放弃薪资低廉的汽修行业，专心做微商。尽管对自己不够自信，阳阳还是为即将毕业的自己制定了计划：向销售行业进发。
“我才刚开始。”他说着学校创业课上听来的故事，像在自我劝告，“如果你听了马云的故事，就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做微商了。你知道马云是怎么做大的吗？……微商行业，每天退出的都有很多，这就看你是否努力，是否坚持。”
自我激励对他们非常重要，但并不足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最近几个月，朋友圈面膜频发质量问题，熊佳、刘昭经常收到顾客或下级代理的质问，但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自己的产品”。
刘昭的“一个代理的代理的代理”，买了十盒面膜，使用后的反馈是“毛孔里面有黑毛”。刘昭不相信，“黑毛？我觉得不可能，她是油性皮肤，应该就是螨虫导致她的幻觉”。
有时，群里的对话也会暴露自我怀疑的情绪——
“大家来说说，为什么好多人会认为咱们是传销？”一个女孩问。
“模式一样。”
“我舅妈也这么认为。”
“因为（有）上线下线，一直要发展下家销货。”
“如果是传销，那应该把咱们集中到一起，限制人身自由。”发问人自问自答。
“我们在挣钱，我们有货！”刘昭一语定论，大家也不再纠缠下去。
（文中采访对象均使用化名）

该文章为网易“人间”版权所有，如需转载请后台回复“转载”，否则将被追责；封面图来自网络
人间theLivings
网易非虚构写作平台
只为真的好故事
活 | 在 | 尘 | 世 | 看 | 见 | 人 | 间
微信号：thelivings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回复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窥探 | 南航 | 津爆 | 工厂 | 体制 | 马场的暗夜
祭毒 | 鬼妻 | 外孙 | 诺奖 | 子宫 | 飞不起来了
声音 | 女神 | 农民 | 非洲 | 何黛 | 切尔诺贝利
华莱士 | 创业领袖 | 天台上的冷风 | 中国站街女之死
褚时健 | 十年浩劫 | 张海超托孤 | 我怀中的安乐死
林徽因 | 口水军团 | 北京零点后 | 卖内衣的小镇翻译
▼更多“人间”文章请点击下方“阅读原文”前往网易新闻客户端阅读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