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上世纪的国营老厂但凡有代号的基本都是军工企业,上海的5703厂也是,更为当地百姓熟悉的名字叫作“飞机制造厂”。
赵宇是5703厂的工厂子弟,得知我在采集上世纪末国企工人下岗的故事,他找到了我:“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但是你听完后要回答我一个我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我爸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5703厂,我的迪斯尼
如今从龙华西路、东安路至龙腾大道的一段被称为“徐汇滨江”,私人美术馆林立,西岸音乐节的广告牌终年不撤,对岸就是游人如织的世博园区,极限运动的爱好者喜欢来此滑板、攀岩、走钢索,女孩子和她们的闺蜜来此自拍留影,或许他们顺着滨江大道走还会觉得那些作为点缀的起重架实在过于庞大,也过于丑陋,谁也不会知道那曾是赵宇童年时的“变形金刚”。

这一片原本属于上海两个大厂的厂区,5703厂和江南造船厂。赵宇的父亲赵兴业1978年第二届高考考入上海某知名高校的大专,主修材料工程,毕业后分配至5703厂。因为长相英俊,“颇像赵丹”,厂里原本打算培养他作飞行员,可惜因双眼近视没有做成,赵兴业就回到专业对口的岗位,成为一名专为飞机遴选减震零部件的工程师。
“怎么拉臭臭拉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在马桶上看书了?跟你讲过多少次,不好这样,往后长大要生痔疮!”
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近了,赵宇就把连环画藏到背后,可这也瞒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来,给我。”母亲说,赵宇就只好把小人书交给她。可他心里不服气,反问母亲说:“为什么爸爸就能在马桶上看书?他就不怕得痔疮?”
赵宇的母亲答不上来,只能扯高嗓门对赵兴业喊:“你看看,全是学你的样!”
赵宇洗澡的时候看到过,家里抽水马桶的后座上摆着一只放草纸的纸盒,那一沓草纸上边总归有一两本赵宇父亲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赵兴业每个周末都跑图书馆借书),小赵宇偶尔也偷偷拿出来翻,可是书又厚,字又多,刚念幼儿园的他只能看懂里面的“的”字,那些插图他也弄不懂,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些机器零部件的示意图——他把爸爸的书往草纸盒里一掼,一点儿也不好玩。
“赵宇!”赵兴业从房里走出来,对赵宇说,“限你三分钟之内快点把‘公事’办好,不要三心二意。”(沪语戏称“大解”为“办公事”)
“为什么你能在马桶上看书,我不能?”赵宇把同样的话回给父亲。
“你不乖对吧?你不乖,爸爸就不带你去看变形金刚了。”
——那可不行,赵宇撅了撅嘴,但不再申辩,专心“办公事”。

△1980年,上海飞机制造厂的运-10喷气式客机
“看变形金刚”是赵兴业父子俩的暗语,专指去5703厂,当时全国实行单休日,赵宇最盼望的就是礼拜六中午,爷爷会来幼儿园接他,然后用脚踏车载着他去5703厂爸爸这边。现在的小孩对于迪斯尼乐园的想象,就是他童年对5703厂的回忆,厂房特别宏伟,就像走进巨人国里,里面全是三头六臂的钢材,但他不被允许在此多作逗留,直接送至爸爸的办公室去,爸爸领他先去洗澡,随后吹暖气,再带他去厂里的“电影院”租一盘录像带看,爸爸问他要看啥,他就指指那些壳子上印有周润发,刘德华,周星驰照片的带子,《赌王》啊,《赌圣》啊,他一坐就是一下午。
但赵宇也不总这么安分,他心里惦记着厂区里那些高头大马,奇奇怪怪的钢材,所以碰到恰好也有其他员工子女来看录像时,他会趁“电影院”的师傅打瞌睡,叫其他小朋友“勿要发声音”,轻手轻脚地一道溜出去,到厂区里“看变形金刚”。
他们一到厂区就炸开锅,男孩们哼唱着《变形金刚》的主题曲,但只会唱最后的那句“transformer”,而且彼时还不会英文,舌头里打滚发出的音到底是啥,他们自己怕也不知道。他们还争论,说这家伙到底像“擎天柱”还是“霸天虎”,谁也说服不了谁,女孩子觉得无聊了,说“要不我们捉迷藏吧?”
捉迷藏敢情好,地方大,躲的地方多,说玩就玩,管他是擎天柱还是霸天虎,先躲到他肚皮里再说。玩到最后总归要落掉一两个小孩,惊动了大人,大人也来帮忙找,喊着某某某的名字,而后听到厂区里回响着奶声奶气的嚎啕,要么是柱子里,要么是钢材背后,好在找到了。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许在厂里玩捉迷藏,要出事情的!”厂里的叔叔直起腰版教训这群小屁孩。可是下一次还是忍不住,本来可以摒一摒把《东方不败》看完的,只不过刚看到一半,就有小朋友用嘴唇发出“pesipesi”的声音,示意那位管“电影院”的师傅又盹着了,不溜白不溜,他们又去捉迷藏,最后当然又被大人发觉,事情很不妙,回家准是一顿“竹笋拷肉(打屁股)”伺候。
大概只有赵宇的爸爸没有打他,非但没打屁股,赵兴业还带他去坐飞机,请把玩海鸥照相机的同事给儿子拍张照片,赵兴业对赵宇说:“你记住,别人家孩子拍的照片都是在照相馆拍的,里面的飞机都是假飞机,你的这架是真飞机,但是是外国飞机,中国还没自己的民用飞机,此地的叔叔阿姨都在没日没夜地工作,就为了造出第一架中国的民用飞机来,你们不听话,我们就要浪费时间管你们,没办法造飞机了。”
从这之后,赵宇真的没有再去玩捉迷藏,幼儿园大班时,他有次得了“大嘴巴(腮腺炎)”,怕传染给其他小朋友,没去幼儿园,他被接到父亲的单位里来,但那次他哪儿也没去,就乖乖地坐在爸爸的办公室桌子上,看着爸爸在泛黄的书本上圈圈画画。
头一道晴天霹雳
1992年,赵宇读小学一年级,那一年赵兴业突然宣布了一个决定,“我这段时间晚饭不在家里吃了。我们厂刚刚跟美国麦道公司签了份合同,共同研发民用飞机。估计之后我会非常忙,我想在厂里做到晚一点儿再回来。家里就要麻烦你辛苦点,多照顾。”

赵宇的母亲王红让赵兴业放心,孩子她会去接。而后赵兴业还特意叮嘱赵宇一声:“你要听话,爸爸造好飞机就带你去玩。”
赵宇心心念念盼着飞机,平日晚上父亲回来都很晚了,唯独星期六的下午,爷爷还是会接他去5703厂,他现在乖乖地待在“电影院”看录像,但是心里痒丝丝的,“不晓得飞机造得怎么样了?”有一趟“电影院”的录像机出了点故障放不出录像来,他们这些小屁孩就被分送到爸妈的办公室,赵宇还是像那次得“大嘴巴”的时候一样乖乖坐在父亲的办公桌上,他很奇怪的是父亲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忙,他台子上摊开的那本书不晓得是武侠书还是小说书,插图上的人物都梳着高发髻,穿着古装。
赵宇问父亲“飞机什么时候造好呀”,赵兴业头也没回,回了句“天晓得”,那是赵宇幼年记忆中头一道晴天霹雳——眼前的父亲变得有些“不认识了”。
有些事情须凭借事后的确认才能证实,那两年间赵宇感到厂里的氛围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儿,每个人都变得神神秘秘,欲言又止,最奇怪的是,电影院里很会“打瞌睡”的师傅竟然不再瞌睡了,十足认真地对待这份闲差,他们就算要溜也很难成功。赵宇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很大的事情将要发生,但是很大的事情是什么,他想象不出。到1994年,父亲还是坚持在单位加班到八点才回来,他跟母亲都习惯看六点半的上视新闻。那一天,国际新闻的头条是:麦道公司被波音公司收购。
“麦道公司?是不是爸爸他们的……”赵宇含含糊糊地问起来,王红点了点头,没有答话,默默地收走台上的碗筷。那一晚爸爸回来后,赵宇听见他们窸窸窣窣地说到很晚,但他们说得太轻,赵宇听不清楚。没多久他才从亲戚的闲言碎语中听到这个噩耗,波音公司不愿继续合作,中方投入的巨资覆水难收,5703厂濒临倒闭。
当时厂里的职工有两个选择,一是提前退休(如果年龄符合政策要求),二是调入宝山的大场机场。事实上赵兴业还有一个选项,他所在的材料所所长自己出去开了家公司买卖钢材,想把他挖过去。A、B、C怎么选,赵兴业犹豫不决。将近半年的时光,王红一坐到饭桌旁就会问赵兴业:“想好了吗?”这句话随着时间累积,随着餐桌上的小菜从三菜一汤减成两菜一汤而语气逐步加重,“到底想好了没?跳槽到侬上司那里不是蛮好?”“侬做啥?侬年纪还轻,就想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
面对这些质询,赵兴业总是低着头,不搭腔,偶尔咪一口烧菜用的黄酒。见他沉默,王红更为恼火,有时候索性甩手把饭碗一敲,说:“我不管你们了,你们父子俩去喝西北风吧!”
为什么不去领导的公司,父亲有他的苦衷,赵宇隐约知道。有几次母亲气不过,回娘家住,父亲会带一个同在5703厂的阿姨到家里来,两个人一道喝老酒,聊到很晚。赵宇晓得这事情不太对劲,假装做功课,暗地里帮妈妈盯着他们,他听到父亲说:“厂一倒,这些人就拿公家的地跟钢材盗卖赚钞票,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那个阿姨喃喃道,“我晓得,我晓得。”
赵宇没敢把这些话告诉妈妈,怕如果妈妈问起“你怎么知道的?”他不知怎么回答。况且父亲的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他喝了些酒,面红耳热,就说要查赵宇的功课。赵宇感到奇怪,他的爸爸从来没查过自己的功课,他掖着作业本,愣在一边。
“侬不是在旁边做功课吗?我叫侬拿过来给我看,没听到哇?”父亲的分贝提高很多,赵宇害怕地把本子递过去。
“作业都做好了?”父亲边翻边问。
“还有一点儿。”赵宇轻声答道。
“在旁边做了这么多时间还没做好,你在磨磨蹭蹭做啥?”父亲说完就掴了赵宇一记耳光,赵宇的半边脸颊又烫又痛。他不知道小时候淘气时也不舍得打自己的父亲如今怎么会出手这么重。他蒙起被子哭,骂“爸爸是个大坏蛋”,可骂完了哭完了还是心软,他对自己说,如果第二天父亲来跟自己道歉的话,“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第二天赵兴业酒醒,看到赵宇的时候面露尴尬,但没有说任何表示歉意的话,赵宇就不再主动搭理他了,父子之间非到万不得不再开口,即便开口也以“喂”相称。而且,之后赵宇只要听到父亲要查自己作业就害怕——父亲不是查作业,而是心里不舒服,要寻人出气。
裂痕
1994年9月,赵兴业终于卸下心理包袱,到前所长开的公司出任分公司经理一职。父亲虽然回来没怎么提新公司的事情,但是赵宇“轧苗头”知道新公司生意不错,因为赵兴业经常组织新单位一道出去旅游,也会捎上赵宇。
多年以后回望这段日子,赵宇且喜且忧,他和父亲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些,虽不比儿时那般亲密无间,但是随父亲单位一同出游时,父亲的下属会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唉哟,小帅哥,你就是赵经理的儿子啊!”
他们还会带各式各样的零食给自己吃,跳跳糖,麦丽素,浪味仙,赵宇知道这些人是在拍自己马屁,但是想到有这么多人要拍自己和父亲的马屁,他又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然父亲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抱他在膝上,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忙什么。
也有他不喜欢的部分,以前的父亲装扮朴素,包里永远放一本书,骑脚踏车出去,骑脚踏车回来。现在的他,面孔没什么变,身材稍微发福一些,主要是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以前只有肥皂和汗水的气味,现在很多气味交织在一起,酸溜溜的酒味,臭烘烘的烟味,冲鼻的香水味,还有吃多了之后打出来的饱嗝——韭菜和大蒜的味道……赵宇暗暗有种感觉,但他从未对人讲过,他觉得,父亲的气息“不干净”了。


△徐汇滨江,两个大厂仅剩一点“遗迹” (钱佳楠/图)
赵兴业的应酬多了起来,吃饭,喝酒,搓麻将(他已不再去图书馆借书),赵宇的母亲很不喜欢他的这些应酬,还质问过他:“你自己以前不是也很讨厌搓麻将的吗?”
“侬女人家不懂,谈生意,不应酬怎么赚钱?”赵兴业话的尾音还回荡在房间里,人已经不耐烦地出去了。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1995年,赵宇的外公外婆生病住院,家里需要有人陪夜,赵兴业双手一摊,说:“不要寻我,我外头应酬这么多,忙都忙不过来,怎么陪夜?”
赵宇的母亲一听,火气即刻上来:“好,你不要管,这个家你都不要管了,我也不管,你们父子俩吃西北风去吧。”
这种时候是赵宇心里最恐惧的时刻,他怕母亲又把自己推给父亲,怕当年的那一幕又要复现。这一次父亲没有借故打他,而是在他的脖子上挂一串钥匙,要他放了学自己回家。赵宇住的那栋楼彼时还没安装楼道感应灯,黑黢黢的,又没什么人,他幼时调皮捣蛋时的胆子也不知是哪里去了,反正是怕,坐在楼下等爸爸回来,一直等到天黑——爸爸回来了,也就从菜市场买点方腿之类的熟菜给他下饭——一直到外公外婆出院。
1996年,全中国进入了国营老厂的黄昏。先是纺织厂“压锭”,随后是轻工业局解散,再后来就是钢厂的衰败。钢铁市场式微,赵兴业所在的钢材买卖公司自然就风雨飘摇。这家公司先是从国有制转为股份制,原先下属七个分公司,两个月内就关掉四家,总经理,也就是原来5703厂的老所长突发心脏病过世,剩下的三个经理就开始残酷的内部斗争。赵宇觉得父亲忽然变得很会做人,即便是不起眼的小节日,父亲也会托人买好些各地的特产回来,他好去总公司跑跑,送送人,让总公司的领导知道他是“懂规矩”的人。为此赵宇的母亲还说过他“乱花钱”,父亲还是那句“侬女人家不懂,现在老总走了,其他两个经理都在送东西,我能不送啊?”
赵宇不知道这场内部斗争进展如何,父亲的应酬一点也不见少,回来也不太与他们母子交流。直到有一个周末,家里的房门突然“咚咚咚”响起来,敲门声弄得人心惶惶,像电视剧里的高利贷追债,母亲去开门,两个姑妈就气势汹汹,鬼子进村似地跑进房里,招呼也不打,两个姑父跟在后头。
“赵兴业呢?干啥?没脸见人啊?叫你的老公出来!今天我们来讨个说法!”两个姑妈鼻孔朝天地喊。
“啥事体啊?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王红劝道。
“哼,一家人!我们当他是一家人,他不当我们是一家人。阿嫂,你还不知道啊?你问问他做了啥?公司要裁员,嘿,他非但不帮忙,还落井下石,先拿两个妹夫开刀!”
“啊?”王红把赵宇搂在身旁。
“我早晓得你们要来闹的!”赵兴业从房里走出来,指着两个躲在女人身后的姑父吼道,“当初是你们求着我要过来做的,不是我拿刀子逼着你们过来的,这段日子以来,你们油水也没有少捞。怎么样?还要我给你们养老送终啊?”
两个姑姑一听不是人话,就和两个姑父一起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触他一个天大的霉头:“你不要嚣张,天老头看着呢!”
好戏散场,赵兴业面对一脸迷惘的老婆、孩子,只丢下一句:“我怎么办?不裁掉他们我的分公司就要关掉!侬晓得伐?这一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我的分公司再关掉!”
赵兴业的公司苦捱了一段日子,终究人算不及天算,这里被确定为市政工程的地铁项目选址,90年代的拆迁与如今不同,当时的政策是任何个人和企业都必须为国家工程让步,没有太多的补助,于是总公司就顺水推舟关掉这家分公司。
赵兴业不甘心,他又提着好几袋礼品去总公司巴结领导,说他去找新的厂房,如果找得到,就不要关。他后来果真在老沪闵路上找到一家新址,可是实在太过狭小。原来的分公司可以放两台起重机,还可以堆放钢材,老沪闵路那儿连钢材也堆不下,自然开不下去。很快这家分公司就转制为拍卖行,专门拍卖国有资产——赵宇的父亲再度下岗。
“你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这次的下岗让赵兴业倍受打击,他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因为和两个姑父闹僵的关系,他连父母家也不愿去,而多年的隔膜已经让这个三口之家不懂得如何施予安慰,赵宇几次三番想开口跟父亲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王红也想安慰他,或许也不知从何说起,就到处托人为丈夫寻觅合适的工作,要丈夫四处面试。可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些面试都没有成功,赵兴业日渐消沉。
起初赵宇只是觉得厕所间的味道很难闻,几次闻到才确定是香烟味儿,这令他难以置信,要知道,即便在父亲应酬最频繁的时候,他也从不在家里抽烟。赵宇没把事情跟母亲说,但母亲应该也闻到了,只是你瞒我,我瞒你,不说破就当没事发生。直到父亲捅出的篓子越来越多,不只是坐在马桶上抽烟,更是到小区里的棋牌室搓麻将,好心的邻里来跟母亲通风报信,要他“注意注意老公”,邻里讲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一趟是这么对王红说的:“你不考虑自己,要考虑考虑儿子,儿子还小,赌是没有回头路的,不要害了小孩。”
就这样,王红给赵兴业下了最后通牒,不许再去搓麻将,不许再在厕所间抽烟。
可没有用,厕所间的烟味仍旧浓稠,无所事事的他仍旧去棋牌室挥霍,王红带着哭声问他:“你还记得你以前连上厕所都不忘看书,弄得儿子还学你样?现在的你怎么回事?”
王红收拾东西带赵宇去她娘家住,这一次她没有再把赵宇推给父亲。赵宇大哭,他不想这个家四分五裂,可他喊“爸爸、爸爸”的时候,赵兴业低着头,无动于衷,王红原本也把行李放在门口的地板上等丈夫说句挽留的话,可惜没有,他们母子便死了心。
此后的漫长岁月赵宇都只有在家长会上才能见到父亲,因为他母亲讨厌去开家长会。他慢慢长大,知道他读中学的将近六年时间父亲没有出过一分钱生活费,而母亲也因此和父亲之间芥蒂越来越深,一提他就咬牙切齿,说的话越来越刻薄,她说赵兴业没上进心,不负责任,没半点儿男人样子,还说他是“耳朵小,韭菜命”。
有一点很讽刺,赵宇的母亲是公务员,这个职业在七、八十年代并不吃香,但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逐渐显现优势,母亲的收入渐涨,更衬出父亲的卑微来,赵宇觉得世事弄人,如果母亲不是公务员,而也是国营老厂的工人,或许她能够体会父亲心里的伤痛?
有一年爷爷生病,王红带着赵宇去医院看爷爷,到了医院王红没看见赵兴业的身影,随口问了声:“老头子住医院,他也不来啊?”得到小姑妈的冷笑两声。王红也苦笑两下,借口去盥洗室给爷爷洗两个橙吃。赵宇坐在病榻旁,爷爷的手搭在赵宇的手上,气息微弱:
“不要怪你爸,你爸从前不是这个样子……他是80年代的有志青年。他插队的时候起早摸黑干活,生生累出肝炎来。我在五七干校的时候,他跟你奶奶走二十里路来看我,就吃了点饭,洗了个澡,坐也没坐多久,就说要回去了,要去图书馆看书……”
赵宇记得父亲风华正茂的样子,他记得父亲告诉他5703厂和美国麦道公司签合同的时候,眉飞色舞,还抱他在膝上。
他记得父亲说完这些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旧皮箱,这只皮箱赵宇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妈妈常常叮嘱自己,什么都可以玩,就是这个皮箱千万不能动,里面装的都是父亲的命根子。那天,也是唯一的一次,赵兴业把皮箱上的灰拍掉,打开皮箱的搭扣,让赵宇看里面一张张单薄的纸。
“这张啊,是我大专的毕业证书,你看我的照片,这时候还要瘦喏。这张,是我读书最后一年考司法专业考试的资格证,我考的是全上海第二名哦,法院要我去,只不过厂里不肯放人。因为你爸我太优秀,大家都抢着要。还有这张,是我考职称时候的职称设计……”
司法考试也好,职称设计也罢,赵宇脑海里全无概念,他只知道他的爸爸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爸爸,因为他的爸爸会造真的飞机!赵兴业阖上皮箱的时候自言自语说:“这下好了,中国马上就要有自己的民用飞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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