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爱玲在《色，戒》中为王佳芝设定的背景是：父亲为避战乱，带着儿子逃到国外，留下了女儿独自在乱世中挣扎。按张爱玲的说法，乱世之爱，不问值不值得。
而《色，戒》的原型郑苹如却是中日混血（母亲是日本人）的上海滩名媛、时尚界新秀，父亲郑钺是国民党元老，复旦大学教授，上海的首席检察官，一家人住在法租界的高级别墅里。
郑苹如少女时代家教极严，在邻居眼中，她就是个安份守已的女中学生。但毕业之后，她却迅速成为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良友画报》的封面女郎，几年后，又变成了色诱汉奸刺杀未遂新闻的女主角。
郑苹如还有一位在国统区的未婚夫，她为了完成中统的任务，几次推迟婚期。
她这一系列行动的动机到底何在？
2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想想，中统情报局看中了郑苹如的什么呢？无非是长相好、家庭清白以及有日本血统这个护身符，只是把她当成诱饵，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特工培训。
没想到郑苹如一出手就钓到了一条大鱼——日本首相近卫文麿之子近卫文隆，并自作主张把他“软禁”起来，但这并不是组织交给她的任务。这个异想天开的举动让中统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令她放人。
从这一点看，郑苹如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她更像是金庸笔下那些“骨骼清奇”的少年侠客，怀惴着一颗“行侠仗义”的心，走上了江湖不归路。
为什么一个名门闺秀会有一颗“女侠”的心呢？还要从她的家庭环境说起。
郑苹如的父亲郑钺是同盟会会员。抗战爆发后，不但拒绝与日本人合作，家里还藏着电台，一直为国民党搜集情报。父亲对她的教诲是：只要涉及为国家做的事，什么都可以牺牲。
郑苹如的未婚夫和大弟郑海澄都是国民党军官，都在抗日战场牺牲，可谓一门忠烈。

（未婚夫的照片及留言）
当然，严酷的敌后斗争还是让她成熟起来，大大加强了组织纪律性，她先后完成了两项高难度的任务：第一个截获了汪精卫投日的情报，以及营救国民党少将熊剑东。
鉴于她出色的表现，郑大特工接到一项真正的任务——色诱76号特务头子丁默邨，并创造暗杀的机会。
这几乎是一个“Mission Impossible”，丁默邨是老牌特工，又是血案累累的76号魔窟的头子，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他警惕性极高，行踪飘忽，从不暴露，连觉都不在床上睡。
这次，郑苹如再想和以前那样，只是周旋于社会名流之间猎取情报，恐怕是不可能了，任务明摆着要她当丁默邨这个老色鬼的情妇，不知道郑苹如此时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郑苹如家庭中，另一个对她影响很深的人，是母亲木村花子。
如果说，父亲给她的是一腔爱国热血，那么母亲对她的影响，就是超越国家民族的人类普遍正义——那个年代有很多日本人，不满政府的军国主义政策，帮助中国人抵抗自己同胞的侵略。
和母亲一样，郑苹如信奉的是自己内心的信条，一个有着几千年传统的刺客信条：舍生取义，除暴安良。
色诱就色诱吧！

（郑苹如之母木村花子）
3
郑苹如面对的是神一样的对手，可身边却是猪一样的队友。
第一只猪是郑苹如的上线嵇希宗，但他和电影里的热血青年邝裕民完全不同，他是一只贪婪的猪。
嵇希宗“嘴上讲的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给郑苹如的身份是“运用人员”，就是志愿者，连临时工都不算，这样就可以明正言顺地侵吞所有的功劳，同时也导致了郑苹如的行动缺乏高手配合。

（王佳芝的上线热血青年邝裕民）
第二只猪是中统上海区副区长。在郑苹如启动刺丁计划后，他就被捕了，招供出郑苹如的身份和行动。可是主持审讯的76号的二号头子李士群，丁默邨的长期亲密战友，隐瞒了这个情报，希望借这个机会，除掉丁默邨。
郑苹如想象中的壮烈刺杀变成了政治阴谋的“无间道”。
第三只猪就是配合郑苹如的枪手了。
1939年12月21日，这是郑苹如传奇生涯的顶点，丁默邨约郑苹如在朋友家吃饭，在回家的路上，郑苹如抱怨说自己出去玩，都没有新大衣。

人生如戏，全靠演戏，丁默邨“心领神会”，立刻改道，买买买！ 
按理说，资深特工们都不太会走进别人安排的目的地，但丁默邨被撒了一身娇后，放松了警惕，陪着郑苹如走进了位于静安寺路的“西比利亚皮货店”，这是她与杀手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猎物已走进了圈套，可是猪一样的队友再度错过良机，丁默邨发现了那个在玻璃窗外探头探脑的枪手，立刻跑出大门，钻进防弹汽车，迅速发动。枪手只徒劳的开了几枪，就草草收工。

（西伯利亚皮货店）
可以说在这次刺杀行动中，别人都是出工不出活，唯有郑苹如几乎是孤军奋战。
无法理解的是，郑苹如明知任务失败自己暴露了，却不肯离开上海，居然在第三天，又怀着一线希望找到了丁默邨，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她索性抛开了猪队友，自己带上一把手枪，飞蛾扑火般走进76号，等待她的是准备抓捕她的特务。
只能说，她不甘心，她太渴望完成这个任务了。
刺客的信条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大脑，几千来那些伟大的刺客，从荆轲、高渐离到秋瑾、徐锡麟，在上海滩的风花雪月中复活，在这个女人身上灵魂附体。她代表了刺客的传统，不畏强暴，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年后的大年三十，郑苹如被枪决，年仅22岁。

（位于上海福寿园的郑苹如纪念铜像）
4
为了这次任务，郑苹如付出的不仅仅是色相和生命。
为了不暴露战友，她编了一个争风吃醋、雇凶杀人的情杀故事，李士群借此在媒体上大肆炒作这个“桃色新闻”，以打击对手丁默邨。
当时大家津津乐道的郑苹如，不是暗杀汉奸的女英雄，而是醋海生波的交际花；主题不是爱国，而是戒色。
顶着一个大写的“污”字，却不能辩白，一年后，郑苹如的父亲抑郁而终。
我们今天能够知道这样一位奇女子，也是纯属偶然。中统系统名单上根本没这个人，她的英雄事迹没有上报，没有开表彰大会，没有掀起全军全党全国学习高潮。
还是抗战胜利后，戴笠在汪伪的材料中偶然发现了这样一位无名英雄，最终追认她为正式特工人员，用生命得到了一个转正名额。

（国民党的宣传材料）
张爱玲用自己想象，创造出一个为情所困的花痴女特工。事实上，这个二十岁的少女，她的世界也许从来没有爱情。
值得吗？
我们只能篡改张爱玲的那句话：求仁得仁，既然选择了为信仰而牺牲，就不会问值不值。
只是，知道这个道理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5
1940年，张爱玲从男友胡兰成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在她脑中酝酿了三十年后，她写了一篇叫《色，戒》的小说。
郑苹如的世界，张爱玲是永远不会明白。她只是借他人的故事，还自己的魂。下一期，我们就来聊一聊张爱玲为什么会创造了王佳芝这个角色。
（本文为民国新女性系列之五，每周五晚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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