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月圆之夜,让人想家的日子。
我济南生济南长,济南是故乡。上一次回去,是今年七月份。正值盛夏,慵懒天长。晚上吃过晚饭,用轮椅推着90多岁的姥姥,去离家不远的泉城广场。泉城广场修得很好,在趵突泉边,老西门之南,绵延开阔又方正规矩错落有致的一大片。每到晚饭后,人头涌动,热闹却又似乎有序,唱的、跳的、玩儿乐器的、轮滑的,大人、孩子、老人、遛弯的、拉呱的、谈恋爱的,一股浓厚的小城百姓的温暖亲切的气息。我也去过不少城市,很痛恨中国城市抹杀历史千篇一律的建筑风格,不过真心觉得济南的泉城广场是很特殊的一个地方,虽然是新建 (99年),但有城市的根基,有泉的灵性;又有活力,百姓气息,和生命力。
不过,广场是在我离家之后建成的,童年的记忆里没有,所以不管怎样喜爱,都觉得好像有这么一点距离。
晚上八点,广场上巨大的荷花音乐喷泉开始喷水了,我特意推姥姥站在前面,看得真切又刚刚好不会被水溅到。音乐响起,无数的水柱随着音乐起舞,热闹非凡。快到结束的时候,大喷泉好像发坏的孩子似的随着音乐的高潮突然把水射得好远,人群一阵尖叫欢呼,迫不及待的往后跑,而那个电动轮椅突然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我只能挡在姥姥前面,任喷泉给浇了个透。不过虽然搞不定轮椅满头包,但水过去了,我和姥姥都忍不住大笑。看看周围,各种溅满了水的笑脸;音乐落下,各种操着乡音的叽叽喳喳,感觉很亲切。彼时彼刻,我想,广场于我「新」,有距离;这个偌大的广场上,除了姥姥,都是陌生人,也是「距离」,但这是故乡,哪怕「物非人非」,还是故乡。我们回故乡,到底在寻找什么?
故乡可以寻找的东西太多,几代的亲情,童年的回忆,少年的友情;熟悉的地标,儿时的美味,一方的风俗;当地的历史,同乡的名人,文化的根基。我想我们寻找的,在友情亲情,地标味道,习惯风俗之外,最终,是这个「根基」。
和很多文化比起来,中国的文化,「根」的味道特别重。在美国,有很多关于中国移民融入美国社会的讨论,大家不自禁的把中国和其他各个族群比较,以前是犹太人,现在是印度人。看托马斯索威尔的《美国种族简史》(感谢几年前读到老罗的推荐,得知这本80年代出版的经典),大开眼界。看各个民族到美国的历史的比较,会知道中国人不管移民到哪儿,都不「融入」 - 中国移民东南亚的历史远远早于移民美国,这么多代过去,还是自成一统。后来中国人去欧洲,去美国,心里最深处的想法,是「落叶归根」。
我们不去论是非对错,但让人思考我们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和很多其它移民美国的民族不同,因为中国文化绵延数千年的核心,是人伦。这个没有好和坏,是我们千年的形成而已。所以虽然我们和十九世纪的到美国的广东劳工有天壤之别,虽然现在出国越来越容易,英语越来越普及,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的所谓「国际化」人才,但是这家和根的概念,不论狭义还是广义,都还是定义我们中国人的很核心的一部分。
人对根这个概念的的终极体现,大概是在「老了去哪」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一代人应该不会和孩子住在一起,对老去,应该每个人都YY过,也都是奋斗的目标之一 - 回二三线城市的老家?海边小城买个小房子?养老院安度晚年?自己搞个小花园儿小菜园儿?或是贝聿铭那样工作到做不动?齐白石那样创作到画不动?或是旅游到走不动?那不动了以后呢?去哪?
对我们大部分普通人,出家圆寂也许不是一个能做的选择,所以有养老的问题。如果有一定的经济自由,选择一个养老的地方,列出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生活方便,老年设施完善做条件,满世界选,那可以入围的地方太多太多。然后呢?怎么选?于我现在的想法,是能有一帮好友,有一个小社区,在一个我能感觉有文化根基的地方,一起蹦跶着老去。这个地方可以是故乡,可以不是,但内心这种根基的感觉,很重要。
如果往前看,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和以后的年轻人,是有机会成为有「国际」眼光和视野的人,我们可以在很多地方融入,有成功的事业,可以走遍世界,看各种风景,品各地美食,交各路朋友。但我心底不相信有一种叫「国际公民」的人。人总是要有一定的归属感。抛开政治不谈,我觉得中国最令人振奋的前景,也许就是能有越来越多的把自信的文化根基和开放的眼光和经验和谐结合的年轻人。因为如果没有根基,我们只是培养出了一批可以赚钱谋生享受生活的中产阶级而已,这没有什么不对,但浮萍的感觉,并不真的幸福。鲁迅的《故乡》里,除了我们都熟悉的闰土,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 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谋食这两个字,好刺眼。希望我们的生活,不仅是「谋食」。
幸运或者不幸,根和家这个概念对我们特别的重要,我们含蓄敏感又稍带些忧愁的文化,让我们在生活的处处寻找这根基 - 街口的吆喝声,路边的早餐铺子,家边上的市集,小学中学的校园,小时候玩过的大院儿,爬过的山,翻过的墙。最近这几十年,我们在迫不及待的推倒重建,所有的城市都变成几乎一样的灰色水泥。当下中国人的不幸福,也与这种根基的毁坏有关吧。
我姥姥家住的地方,一直没有搬,虽然有无限美好记忆的平房和院子变成了灰色的水泥楼房,但毕竟还在原地。街上那个小学,是我妈妈舅舅姨妈小时候去上的,我上中学每天骑车来回的路,给改了几次,但还依稀辨得出痕迹。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但同时也总是惴惴不安,觉得我们这个「老」小区只是个漏网的特例,是早晚要被「重建的」,时间问题而已,所以每次回去,都要拍几张街景,不知道下一次还在不在了。
但济南还是保留了很多根基,最成功的,就是泉水的回归。大概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趵突泉干了,每天济南台的天气预报,都在报地下水位,离出水还差多远。我去趵突泉,看到干涸的池底里面的自来水管,惨不忍视。但后来,竟然真的到了出水水位,而且再没有停过。
上次回家去了趵突泉,看到老舍八十年前的文字: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看那三個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么純洁,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气,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象大魚吐水,极輕快的上來一串小泡;有的象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象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的,有姿態的,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象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这些文字现在刻在泉边的一块石碑上,我记得趴在石柱的旁边看这那小泉的小泡泡,和八十年前老舍写的竟然一模一样,心里有一种特别踏实的幸福感。
当然还有李清照纪念堂,和她当年洗漱的的漱玉泉,一千年后,还在水石相激,淙淙有声,也给人一种悠长的温暖。
真没想到,后来趵突泉还能像今天这样喷涌。所以为我的故乡欣慰,也为这根基的重生。
我不知道我老了会不会回到济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济南永远是故乡,让我寻找自己,反省自己的根基的地方。
今天中秋佳节,祝各位不论身在何处,在同一轮圆月下,中秋快乐。
题图:冬天的趵突泉,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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