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美国留学生都免不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念叨,到了美国,不要跟中国人扎堆,多和美国同学交流,争取早日融入美国圈子。美国圈子,这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课题,连同职场上的glass ceiling一起成为无数中国人苦苦挣扎又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于像我这样在人际关系上从来不大玲珑,连中国圈子都未必能如鱼得水的人而言,在来到美国之前,哪怕只听一听这个名词,都免不了从心底里涌起一点畏缩。
而在来到美国的第三个年头,这一点畏缩,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倦怠。
在我坐在食堂里啃着三明治的时候, 在我每次被问到擅长什么运动都要张口结舌一番的时候,在我每个周四的晚上路过fraternity house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看着从头到脚都闪闪发亮的party女生的时候,在我听着牧师的祝祷百无聊赖地数教堂穹顶的彩绘玻璃的时候,这份倦怠就浅浅地浮起来,又被我自己狠狠地压下去。
三年了,这个传说中的美国圈子,似乎并没有因为我在这个国度驻足的时间变长而离我更近一点。由此,又不免生出一点挫败和自卑来。
初来乍到的时候,秉着一股子新鲜,只要是跟一伙美国同学一起,不管做的事情有趣没趣,都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跟室友一起去游泳,被一群基督教徒拉去讨论圣经的教义,挑一件最艳丽的长裙踩着高跟鞋去新生party,抓着课上的同学请他们给我普及美国娱乐圈风向。
可惜即便是那个时候,疏离感就已经扎了根。其实更准确地说,这根是早早就扎下了的,扎在我的黄皮肤黑头发和永远都无可能跟美国人完全一样的口音里,扎在五千年的文明兴衰五千年的风骚诗韵里。
不过是在那个时候,这个疏离感,小小地冒出了尖。虽然小,又被我的“美国圈子”执念死死压制着,却仍然顽强地张牙舞爪地横亘在我面前。
我还记得室友和我泡在泳池里跟我讨论中国为什么不实行全民选举,我解释了所谓的国情论,刚准备阐述另一种“不以国情为由”的观点时,看到她一脸茫然的表情,默默地把话咽下去。她只是固执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呢?
她觉得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是一个现代文明国家必然采取的制度。而我,我只能词穷。中国政治制度的复杂性,多少学者穷尽一生精力都无法参透,我无法三言两语地,向一个把全民选举视为理所应当的18岁异国女孩,讲中国的民主进程是如何举步维艰。
我也记得在圣经讨论组里结识了一个极为善良好相处的女生,和她讨论宗教和科学的关系。她问我,你相信人是猴子变出来的吗?我没有纠正她其实不管基督教还是达尔文都不认为人是猴子变出来的,我只是说,进化论是目前为止我知道的关于人类起源最靠谱的理论。至于上帝,上帝实在是无法被证明的。
她用和我室友一模一样的茫然又固执的表情看着我说,那你愿意相信吗?我忍不住卖弄我那一点点粗浅的关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知识。我说从理性的角度而言,我相信达尔文,但是上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能够满足人的很多情感诉求。我其实很想继续卖弄一下我对于政治宗教和意识形态的看法,又因意识到这个话题的不合时宜而最终沉默。
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学生要比中国学生肤浅或不谙世事,只是很多事情毕竟是旁观者清。对于生长在民主社会、世代都是基督教徒的美国学生而言,要跳出这个框架,客观理性地评估民主的来龙去脉和宗教的合理地位,于我们的年龄而言确乎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就像我在看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时不可避免会有很多死角和局限。
这种我和她们之间的疏离,没有优劣之分,却无疑让我有一点怅然的寂寞。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疏离并不仅仅在谈论民主宗教这类问题的时候会出现,它们在冒了尖之后,就会像滕蔓一样丝丝缕缕的抽芽,一枝枝一条条,在每一点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生长,直到细细密密地把我包裹起来。
于是我是我,美国圈子是美国圈子。
我在对汉堡和三明治的接受程度上有所进步,但对于中国的食物仍有着近乎上瘾的执着。当我室友表示吃猪肉极其disgusting的同时,我也在默默吐槽黑豆拌米饭跟猪食也没有大差。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擅长的体育运动。在国内的时候我还可以标榜一下自己的800米跑步成绩,然而在美国,我不仅要把米换算成英尺,还得应付“你是比较擅长短跑吧”这样的疑问。
我依旧难以欣赏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扯着嗓子跟人说话的party。更不用说穿着露肩又露腿的裙子站在洛杉矶冰凉的夜风里这类对于美国女生毫无问题的事情,对我又是一场怎样的折磨。
我也仍然对美国娱乐圈一头雾水,水平停留在就像在中国只认识周杰伦而绝不知陈绮贞那样。究其原因,大约是我英语始终不够好,领会不到其语言中的音韵美,从而对英语歌也无从欣赏。倒是国语歌坛里,每年总多少能有那么几首,光靠韵脚就能瞬间抓住我耳朵。
我在这个国度待了三年,若说在美国圈子的方向有什么进展,大约是我有那么几个study buddy,有那么几个可以一起吃饭喝咖啡hang out的普通朋友。但是我没有可以交心的美国朋友,一个可以跟我谈天说地而不会话题枯竭的美国朋友。一个都没有。
有个外校的同学跟我说,他刚来美国的时候上课还会主动跟旁边的美国同学搭讪,到后来美国同学主动跟他说话他都懒于搭理。我听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可悲,后来又生出了一点共情。
他的这种倦怠,虽然略显极端,却并非不能理解,甚至在我的身上也有明显的体现——我再没跟哪个美国同学去游过泳,也不再参加什么圣经讨论,更对各种疯狂party敬而远之。我有点自暴自弃地预见到,即便我再多做几次类似的努力,也不见得能更靠近一点这个所谓的美国圈子。
而站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关节点上,我免不了开始反思,我费尽心思地走进美国圈子,初衷到底是什么呢?
是让我在美国活得更好。
那我现在活得不好吗?
似乎挺好的。我刷微博微信,也刷facebook和linkedin。我需要人做team project的时候找得到美国同学帮手,我需要谈历史谈哲学的时候也自有国内的同学可交流。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吃三明治,不相信上帝造人,不参加派对,不认为中国能瞬间变成全民选举,不欣赏美国流行歌,也不见得会被我的美国同学们排斥。
通常而言,一个成熟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懂得尊重别人的文化、信仰、思维、爱好,不会随意评判一个人,更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我发现在美国,哪怕像我这样不怎么玲珑的人,也可以活得很自在。我不需要挣扎着去挤进一个我并不属于的圈子。我要做的,只是去观察,去了解,去包容,去尊重,去等待时间慢慢软化那些叫做疏离的藤蔓。
我把我的藤蔓探出去一点,再探出去一点,慢慢地勾住他们的,形成一个小小的,却不断生长的交集。
这就够了。我还是我,美国圈子还是美国圈子。
题图:与众不同,来自网络。
后记: 非常感谢泽怡妹妹的投稿。看到这篇文章, 倍感亲切和心有戚戚。 亲切是因为我们也在洛杉矶呆过很多年,心有戚戚是因为她写的种种,我们又何尝没有过类似的纠结和经历。我博士毕业拿到麦府洛杉矶办公室的Offer,是那年的唯一一个非美国人,当时也觉得, 啊终于进了美国圈子了吧。 但在美国做了两年之后,更深刻的认识到我还是我,美国圈子还是美国圈子。咱的英文没问题,各种西餐可以吃,各种朋友可以交,美式橄榄球的规则也可以搞的明白,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我能不能的问题, 是我想不想。俺的大好青春, 真的没必要花在这种为证明自己“能”的努力中,证明给谁看呢? 想明白的那一刻, 突然觉的好像张上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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