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领袖的爱早已挣脱键盘、转入实战,甚至为了领袖不惜牺牲色相,这足以让中国的粉红少女自惭形秽。更令人眼红的是,他们的爱得到了领袖实实在在的回报。
文|南戈
1962 年,佐久间邦夫等日本左翼青年怀着对无产阶级祖国的美好憧憬,前往莫斯科留学深造。然而,苏联共青团员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很快便令他们目瞪口呆。
就像佐久间在日本左派报纸上读到的那样,苏联工厂的团组织会在周末带年轻工人去森林里野营。但与他的想象大不相同,他发现所谓的“露营”就是青年男女们混在一起,“唱无聊的歌,跳下流的舞”,待夜深后,共青团员们还“一对对走进丛林”,“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帐篷里,他们却胡闹到天亮才回来。”
转眼到了 2007 年,苏联已经不复存在,俄罗斯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早已沧海桑田,只有斯拉夫青年们的集体生活仍狂野如初。而且,相比于穷酸的苏联帝国,新的俄罗斯祖国还给他们提供了更方便舒适的集体性爱帐篷,让新一代青年免受密林鏖战之苦,也不再有远道而来的异国同志在帐篷里孤枕难眠。
性爱帐篷“爱的绿洲”,鼓励男女混住
为年轻人带来这一切的,就是普京上台后成立的“全俄青年民主反法西斯”组织——纳什。在它七年的历史中,这个组织一直以“特别爱普京、特别能打人、特别想生育”而闻名于世,堪称是最能战斗的“普京近卫军”。
爱普京不是请客吃饭
“纳什”成立于 2005 年,名称音译自俄语 НАШИ(Nashi),意为“我们的”,从一开始便由普京政府授意成立,是纯粹的“我们的人”。
“纳什”的标志以红色为底,上面是两条交叉的白色对角线。红色代表历史,白色象征未来。这种交叉的图案也是俄罗斯海军军旗的标志
克里姆林宫之所以要成立“纳什”,是因为颜色革命席卷东欧为他们带来了危机感。尤其可怕的是,新一代青年有可能投身敌对势力,成为反对派街头运动的生力军。普京政府想要通过“纳什”将血脉贲张的年轻人都纳入己方阵营的企图,也取得了一定成果,全盛时期“纳什”人数曾高达 20 万。
成立后一两年间,“纳什”便凭借着打砸抢烧的本领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关注,“俄国红卫兵”之类的字眼不时见诸报端。他们也绝非浪得虚名:要成为优秀的“纳什青年”,烧国旗、砸石块、杀人放火、殴打敌对势力人物等技能都不可偏废。毕竟爱普京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当键盘侠,需要真正的爱普京者拿出实际行动,投入到拳打脚踢的体力劳动中去。
早在 2005 年 4 月的“纳什”成立大会上,就发生了打骂敌对势力的事件。因反对派青年组织领导人伊利亚·亚辛到场偷窥,“纳什青年”们将他拖出现场,扔进雪堆。到场报道的记者奥列格·卡申也被关小黑屋并拎上主席台批斗——“这是我们的敌人奥列格·卡申,写我们坏话,记住他。”
不过,“纳什”并未从成立起便举起暴力斗争的旗帜,为此遭到过克里姆林宫顾问格列普·帕甫洛夫斯基的批评。这位普京政府的代表认为,早期的“纳什青年”太温良恭俭让,帮不上普京总统的忙。根据他的教导,“纳什”应当“残酷一点”,“随时做好以暴力保卫宪法、消灭法西斯的准备。”
“法西斯”一词的含义相当宽泛,早在苏联时代,它便在俄国政治语言中代指“一切让我们不爽的势力”。在普京时代,“法西斯”的解释也有所演变,成了“所有与普京政见不同的人”。被冠以“法西斯”之名的人物,无论是外国大使、本国政客还是媒体记者,都可以成为“纳什”的攻击目标。
▍“纳什”成员发明的小游戏
俄罗斯共产党党员、民族布尔什维克党党员、左翼组织红色青年近卫军成员、反对派青年组织亚博卢等俄国政党和政治组织,都曾成为过“纳什”的打击对象。他们的政治取向各有不同,甚至彼此仇恨,但都与普京政府“离心离德”,其成员也就难免遭到“纳什青年”的殴打。
前俄罗斯总理米哈伊尔·卡斯亚诺夫,前国际象棋冠军加里·卡斯帕若夫等异见人士也都曾被“纳什”当面辱骂。尤其能体现出“纳什”背景深厚的是,尽管这类事件常有目击证人,但从来没有任何纳什成员受到过官方调查。
尤为惨烈的事件是,2010 年,曾被“纳什”拎上主席台批判的记者卡申在家门外遇袭。两名青年用钢棒重击卡申 56 次,致使他下颌碎裂,大腿骨折,一根手指被截,陷入重度昏迷。总统梅德韦杰夫曾经对袭击事件表示谴责,但最终案件还是不了了之。
▍2010年记者卡申在家门口遇袭的监控录像
当然,“纳什”也很清楚什么人能打、什么人不能打,不会给普京找太大的麻烦。2006 年 7 月,因为英国驻俄大使托尼·布连顿参加了反对派组织的集会,“纳什”开始每天在大使宅邸外蹲守抗议,但表现得非常克制,一直到那年12月,大使才向俄外交部抱怨自己不堪其扰。
除了打骂敌对分子之外,组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也是“纳什”的长项。
每年 5 月 15 日,“纳什”都会举行“我们的胜利”万人大游行,且组织力强大,早在成立仅一个月的 2005 年游行日,他们就靠 3000 成员组织起了 8 万人的游行。他们出动大巴车,把 25 个城市里 17 到 25 岁的青年接到莫斯科。
在这些参加者中,有的是为了支持普京,有的想要纪念卫国战争,有的为的是拿 500 卢布“出场费”,还有的表示全班都被拉来游行,“只要参加,考试就能拿高分”。
除“我们的胜利”外,“纳什”还在 2009 年后每年的俄罗斯民族统一日(11 月 4 日)发起游行,专门向“纳什”的各路敌对势力泼脏水。他们手举印有异见人士头像的木牌齐步行进,高喊“耻辱!耻辱!耻辱!”。游行最后,大家还将木牌扔在地上,用力踩踏。
2010年民族统一日,“纳什”发起的游行
作为青年组织, “纳什”的战场也不局限于街头,有时也会在网络上一试身手。在推特上,他们专门开发了一套程序,用来向推特上反对“纳什”的推文自动发送垃圾信息,达到把负面推文从时间线上冲下去的目的。
不过,游行示威、打架斗殴和网上吵架虽然能暂时满足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但要让大家对“纳什”产生长期稳定的归属感,偶尔爆发的街头战斗显然是不够的。
在“纳什”的活动中,最持久、最丰富多彩、也最吸引俄罗斯青年的便是前面提到的谢利格尔夏令营。该活动始于 2005 年,每年一届,每届两周,免费为成千上万要求进步的俄罗斯青年提供爱国主义教育。
接受这种爱国主义教育的机会极为宝贵,并非人人都可参加。从 2005 至 2008 年间,只有“纳什”成员才有资格申请入营,直到 2009 年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后,夏令营才向全俄青年开放。
2010 年,夏令营还对国外同志开放,接收了来自 89 个国家的代表。但他们对这些外国人也不会客气相待,专门准备了题为《你们在此不受欢迎》的展览待客,并邀请远道而来的西方媒体参观他们用香蕉味避孕套煮水果粥的创新发明。
至于那些深受“纳什青年”反感的“法西斯国家”,如因苏联历史而与俄罗斯关系恶劣的爱沙尼亚,还会在夏令营上面对更强烈的恶意。在 2008 年的夏令营上,“纳什”专门在营区内养了一头叫艾尔维斯的猪,与当时的爱沙尼亚总统同名,并在猪栏里挂起爱沙尼亚国旗。
▍“要么学习,要么走人!”
在“纳什”夏令营里,爱国主义教育是最重要的内容。年轻人每天早上 7 点半便会被国歌惊醒,然后在前苏联主旋律电影的配乐中解决排泄问题。在 8 点钟开始的体育锻炼——女的做早操,男的跑5公里——中,营员还得以遍览营区各处的标语:
“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俄罗斯的民主是严肃的、不可动摇的”、“妆花了?卸掉吧!你本来就很美!”、“袜子与凉鞋不许同穿!”
敌人的形象也会出现在营区里。前美国总统小布什、前美国国务卿赖斯、前俄罗斯副总理涅姆佐夫、人权活动家柳德米拉·阿列克谢耶娃等人的头像都曾被挂上路灯,做成绞刑受刑人的模样,然后悬挂在营地各处。
▍这些与普京政见不同的俄罗斯及西方政客的头像被挂在木桩上,戴上纳粹的帽子(图中俄语意为:你们在此不受欢迎)
在营区内的所有政治家头像中,只有普京和梅德韦杰夫两个人能够以正面形象出现。他们的巨幅海报从四面八方注视着爱国青年。普京本人也经常亲自下凡,来营地与“纳什青年”共商国是。
更为密集的爱国主义教育从上午 10 点开始,主要形式是时事讲座,重点内容包括《普京总统的治国理念》、《作为超级大国潜力股的俄罗斯》、《处理政治问题的非语言手段》等等。
除文化课外,营员还要参加打靶、划艇、格斗等军事训练。这些课程均为强制参加,组织者在营员证上嵌入电子芯片,对出勤情况严格管理。由于爱国主义课程过于繁重,营员几乎得不到休闲时间。在 2006 年夏令营期间,共有 40 名营员逃跑。
▍夏令营营员参加军事训练
当然,爱国主义也并不是普京夏令营的全部。对广大“纳什青年”来说,夏令营提供了免费度假和结交异性的机会。年轻人还能享受免费的攀岩墙、舞蹈课和健身房,以及使用营地里的“交配区”。除来去的路费外,全部开销都由克里姆林宫承担。
交配区的场面,对年轻人尤其具有吸引力。健壮的俄罗斯小伙子们在台上高呼“我要生三个”,身后便是互隔仅有一米远的专用帐篷。避孕套、丁字裤等“影响生育体验”的物资统统被组织者没收,以便青年男女们专心投入到制造斯拉夫后裔的工作中去。
▍左为印有“我要生三个”的系列T恤。右为“纳什”营员的集体婚礼。每年都有上百对青年男女在两周的交配狂欢后喜结良缘
普京近卫军
“纳什”成员多为年龄在 18-22 岁的大学生,他们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普京治下的俄罗斯。他们自称“普京一代”,深感只有普京才能为国家带来稳定和现代化发展的机会。面对外国记者的疑问,他们声称:“我们支持俄罗斯的统治者,希望社会稳定。什么样的白痴才会反对这些?”
在其宣言中,“纳什”明确表示,组织的首要任务就是支持普京。在他们看来,普京总统“主权民主”的治国理念和现代化措施,是俄罗斯走向复兴的必由之路。在 2008 至 2012 年间,俄罗斯总统一职改由梅德韦杰夫出任,而“纳什”制作的一系列宣传片中却仍呼普京为“总统”,仿佛这是他个人专享的称谓。
“纳什”对普京的爱绝非单相思,克里姆林宫一直在投桃报李,给予“纳什”巨额的资金和资源投入。国家预算中有专门拨给谢利格尔夏令营的款项,仅 2011 年就高达一亿七千八百万卢布(按 2011 年 7 月 1 日的汇率水平,折合人民币约为 4100 万元)。参加游行的“纳什”成员每人可获 500 卢布,或一顿免费的麦当劳;在“纳什”发起的各种活动中,奖品常常是 iPad 这样受年轻人青睐而价格不算低廉的电子产品。
“纳什”与普京的密切关系也吸引了众多有意仕途的年轻人。但在这一点上,克里姆林宫对“纳什”的支持并不慷慨。在国家杜马中,“纳什”出身的议员仅有 3 人,而出身自“青年近卫军”——同样是以“爱普京”起家的统一俄罗斯党青年组织的——就有 10 余人。
不难理解,“纳什”因暴力行径长期遭受非议,难登大雅之堂。不但西方媒体直接将其与希特勒青年团对比,就连俄罗斯国家政策研究所副所长维克多·米利塔列夫也把“纳什”称为普京的“红卫兵”。将这样的角色扶上真正的政治舞台,显然不符合普京自身的打算。
▍普京与“纳什青年”亲切交谈
面对领袖政治上的“薄情”,“纳什”的领导层也并不记恨。被问及“纳什”和“青年近卫军”的异同,“纳什”的司令官曾答道:“青年近卫军是红衣主教的侍卫,“纳什”是国王的火枪手。两个组织任务不同,方式有别。青年近卫军走议会路线,纳什则专攻大型的群众集会”。
但随着俄罗斯政治形势的变化,“纳什”也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了强弩之末。2008 年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后,采取了淡化“纳什”对普京个人崇拜的政策,发起了一系列培养领导力、保护生态环境、提倡跑步健身的活动。
2011 年普京竞选总统时,“纳什”拍摄了一系列给普京拉票的情色视频,为伟大领袖发挥了最后余热。到 2014 年,“纳什”成立以来发起的所有 18 个项目已有 15 个彻底停止运作。剩下 3 个项目中,一个负责纠察违章停车,一个负责纠正杂货店店员的不良态度,还有一个是只有 500 名党员的智慧俄罗斯党。
“纳什”成员安东尼哪·莎博瓦洛娃设计的内裤,上面的俄语意为“小普普,我们与你同在”
2012 年 4 月,“纳什”创始人雅克缅科宣布“纳什”作为组织正式停止存在,成员今后只在项目框架下行动。6 月,雅克缅科宣布将创建支持克里姆林宫的权力党。12 月,他表示自己放弃建党想法,因为对克林姆林宫的利益“失去了兴趣”。
此时,通过修宪将总统任期延长至6年的普京,对“纳什”、统俄党和青年近卫军也都失去了兴趣。他转而投入“人民统一阵线”的建设。根据元首的设想,这将是一个囊括了社会各界精英的非政党组织,比只有成员、积极分子和司令官三级结构的“纳什”更松散,更自由。
就这样,被领袖抛弃的草根传奇,最终隐没于茫茫人海,成为了朝阳群众。
“俄罗斯人民自愿摒弃共产主义”
在“纳什”存在的 7 年间,它并非空洞无聊的爱国组织,而是有着明显的年轻人特质和复杂的政治观念。
他们的主题曲采用说唱形式,拥有自己的网站和 App,后者联动了“纳什”在 Facebook、VK(俄罗斯人人网)、推特和 Instagram 等所有社交媒体的官方账号,便于随时调取与组织相关的信息。
▍“纳什”的官网截图,现已关闭
“纳什”内部也并非全是暴力青年和政治投机客。16 岁加入“纳什”的玛莎·德罗科娃一度“官”至纳什全国发言人,20 岁不到便在莫斯科有房有车。她不参加骚扰、殴打反对派的行动,一直认为纳什是帮助孤儿、老人、向青年人提供职业辅导的志愿组织。一直到好友奥列格·卡申被“纳什”殴打昏迷后,德罗科娃才感到幻灭,决心脱离组织。
引人注目的是,“纳什”作为青年一代的团体,却对他们从未经历过的苏联时代颇为怀念。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前苏联并非切身的经验和教训,而且很容易被简化为“加加林+卫国战争”的简单符号,象征着苏联曾经的世界领袖地位,与颜色革命危机面前疲态尽显的俄罗斯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纳什青年”的忠字舞
为了表达对苏联的怀念,“纳什”建立了二战电影资料库,每年 5 月举行纪念伟大卫国战争的万人游行,连官网域名后缀都采用“.su”,(苏联 Soviet Union 的缩写),而非俄罗斯网站常用的“.ru”。
然而,“纳什”毕竟不是什么苏联同好会。他们怀念苏联,甚至模仿斯大林打击异己的手段,但在现实中,他们与俄国共产党的关系又极为恶劣,因为在所有与普京关系不佳的政治党派中,俄共的势力最为强大。
最能体现这群“普京近卫军”的苏联观的,大概就是他们对苏联崩溃的解释:“俄罗斯人民自愿摒弃共产主义,为世界和平作出了重大牺牲”。
毕竟,如果不是苏联崩溃,“纳什青年”们恐怕没有为国家领袖效忠的机会,也没有方便舒适的性爱专用营区,而只能像几十年前的先辈俄国青年一样,混迹于无趣空洞的共青团帐篷,和爱人苦苦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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