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红萼雪
(一)
2016 年的夏天,妈妈开着车,我坐在车的后座。因为快要升入初三,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我便翻起了前排座椅后面的兜子。兜子里面有好多张纸。其中一张是我姥爷的一份化验报告,上面显示有一个叫“CA199”的指标,它是一个肿瘤标记物。相比于正常值,姥爷的这个指标升高了几十倍,我隐约感觉到了这可能意味着我姥爷得了癌症。
姥姥姥爷刚从西宁探亲探亲回来,两人都大病一场。我们都觉得是他们对那边的高原气候不适应,况且姥姥还有高血压,所以一家人都很提心吊胆。姥姥很快痊愈了,姥爷却一病不起,持续地发低烧,而且经常肚子疼,疼得痛不欲生。后来妈妈带姥爷去医院查,说是肠梗阻。后来又经常带着姥爷往医院跑,这张化验单应该就是其中某一次做的。
我问了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笑了笑然后告诉我了实情。姥爷得了胰腺癌,癌细胞堵塞了肠管,过不去东西了,所以肚子才会一直疼。
妈妈并没有把车开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姥爷家,那里我的大姨、大姨夫、小舅和小舅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们一家人吃了顿饭,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和姥爷去住院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姥爷吃的最后一顿饭。
在医院的两个月里,因为严重的肠梗阻,医生没让姥爷吃任何东西。医院没有床位,妈妈联系初中同学在病房里加了一张床,兄弟姐妹四个人和别的亲戚日日夜夜轮班照顾。我因为初三补课很少去医院,只是每隔几天下课以后被妈妈接过去吃一顿医院门口的庆丰包子铺,然后去看看姥爷。
姥爷每天都要挂水,但输的不是化疗药,而是氯化钾、脂肪乳之类的营养液,来补充不吃不喝流失的养分。每天输的液并不便宜,所以每次妈妈带我去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结账。小舅和小舅妈没工作,大姨和大姨夫是普通工人,工资不高,大舅赚的钱被大舅妈炒股亏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们家经济条件还比较好,所以妈妈默默承担了一切的账单。
(二)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姥爷不需要化疗?难道癌症不化疗、放疗就能好吗?还是姥爷要做手术?
不过我这时候也不太有心情关心这个。我犯了些错在学校得了一个处分,因此失去了直升高中的机会,而我初中前两年根本没好好学习,如果再不学习就考不上什么好高中了。姥爷一直对我寄予厚望,我不想再让病中的姥爷再担心,于是开始努力学习。
每天,我都在学校学到很晚,看望姥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是我记得最开始姥爷还能每天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坐一坐,现在只能在医院的楼层里走一走了,再到后来干脆一病不起,连上厕所都走不出几米远,只能坐在医院买的坐便器上颤抖。
那段时间小舅妈正怀孕,因为年龄比较大,所以准备做剖腹产手术。小舅在北京举目无亲,只能再次求助我妈妈。爸爸妈妈忙前忙后把小舅妈安排在和姥爷同一家医院里,本来就焦头烂额的时候又碰上我得了一个处分,非常生气,那几天没事就骂我。我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现在直通高中已不可能,无论如何都得靠自己。
我努力补着初中前两年落下的语文英语,没关注姥爷的病情,只记得后来姥爷越老越虚弱,后来转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病房里,那个病房只有姥爷一个病人,旁边挂着一张表,写着姥爷已经躺出了压疮。时不常来的护士会抬起姥爷的腿检查压疮,我才看到姥爷的腿,腿后侧的肌肉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整条大腿呈长方形状,只剩下骨头在支撑整个身体。
姥爷在世上每多待一天,都是在受罪。
(三)
姥姥和姥爷出生在河南,后来大学毕业以后响应国家号召援建大西北,被分配到了青海省西宁市工作。我出生的时候姥姥已经退休,所以妈妈就把姥姥接到了北京来照顾我。那时候姥爷还没退休,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还在西宁,只有逢年过节能来到北京。每次姥爷来的时候都会给我们炸酥肉,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佳肴,所以每次见到姥爷我都特别高兴。
姥爷一直工作到70岁才退休,那时候我已经二年级了,听说以后姥爷就不回西宁,常驻北京了。我们一家10来个人一起去机场接到姥爷的时候,我激动得说不出话。
来到北京以后,有时爸爸妈妈因为工作不能来接我,姥爷就会坐公交来接我回家。接到家后我写一会作业,假装把作业写完以后就会叫着姥姥姥爷边看电视边打斗地主,或者下象棋。这两项运动姥爷的水平很高,也经常在社区楼下和一帮大爷抽着烟观棋而语。
姥爷是个老烟枪,从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抽烟,一直没戒过,直到后来住院的时候被医生逼着才把烟戒掉。
姥爷一病不起则是在一次喝酒以后。老家的人都觉得是那顿酒害了姥爷,但其实那只是条导火索。虽然胰腺癌发展很快,但是姥爷的癌症肯定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姥爷患癌肯定也跟一直抽烟脱不了干系。虽然姥爷年已76岁,患癌也是意料中事,但是他70岁才退休,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要迎来生命的终点,谁能甘心啊。
我后知后觉地知道,胰腺癌是最可怕的癌症之一,而发展到肠梗阻的阶段,基本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也怪不得医生不给姥爷化疗,他这个身体状况,外加不吃不喝,根本挺不住化疗的副作用。而后来转到的宽敞明亮的病房,正是安宁疗护病房。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姥爷的生死无法逆转,只求姥爷走得安宁,走得没有痛苦。
只可惜,姥爷走得也并不安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一生坚强的信念让他多挺了几天。
初三的第一次月考我考得一塌糊涂,回到家以后妈妈居然没说什么,反而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的小表妹出生了。剖腹产手术在9楼做,这个小生命一降生就被送到了14楼的安宁疗护病房,见到了我的姥爷。姥爷久违地笑了,用纸笔写下了她的名字,“悦卉”。不知道这算不算姥爷的回光返照,但是这个名字最终沿用了下来。当天下午姥爷就陷入了昏迷,医院问需不需要切开气管抢救,妈妈果断拒绝了。
姥爷是在两天后的下午两点去世的,那时候我正在上课,没能见到姥爷最后一面。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是在几天前,妈妈带我去看沉疴中的姥爷,我对姥爷说“加油”,姥爷在我那天临走前激动地用尽全身力气朝我挥了挥手,或许他知道那就是告别。
妈妈跟我说那几天姥爷说他想回家,不然“他就要死在那里了”。
(四)
在我的几个祖辈中,我和姥爷最亲。在几个孙辈中,姥爷也最器重我。只可惜我初中实在是没好好学习,让姥爷操心不已,而我开始努力的时候姥爷偏偏又病倒了,没能多陪陪他。姥爷想让我考好大学,在他去世前,我没能让他看到我的任何希望,反而是孙女的出生让他最终瞑目了。
如果我争点气,说不准他早就闭眼了,少受不少罪,也说不准他能多活几年,活到能看到我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或许这就是关于癌症,我最想改变却又改变不了的事吧。
清明时节我也会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到姥爷的墓前,告诉他,嘿,卉卉妹妹已经上小学啦,上的是市重点,我也马上要从清华本科毕业了,今年还评上了优良毕业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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