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事实都让你舒服，但那仍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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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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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特别话题说起。三个华人钢琴家郎朗、王羽佳、李云迪，你最喜欢谁？注意，这不是终极评判，喜欢与否，纯属观点。

就我所知，远方知识人最喜欢李云迪，最不喜欢郎朗，王羽佳则谈不上不喜欢，但因推崇李云迪，只好让她屈居次席了。至于郎朗，算了吧。

何以如此？不难解释，只缘不辞做某种花瓶的郎朗深受远方知识人憎厌，加上台风张扬，不如俊朗的李云迪沉静优雅——注意，这又是观点。

我也不喜欢郎朗，并非从艺术角度，对此我恐怕还没有评判资格。王羽佳和李云迪都没有做花瓶的兴趣，尤其后者的遭遇唤起广泛同情。肖邦没做那样的事？何况，李云迪不是川普，他没在婚内做这种事。

不过，西方社会并不介意李云迪那些事，为何李云迪没有像郎朗、王羽佳那样风靡欧美乐坛？这就不再是观点，而是事实——

郎朗的唱片在欧美卖得最好，顶级乐团都愿意和他合作。王羽佳次之，她属后起之辈，但很红。李云迪弹得好的曲目较窄，和顶级乐团合作要花较长时间排练，而且效果未必满意。所以，他不是当世乐坛顶级钢琴家，但郎朗是。

再说一遍，我本人不喜欢郎朗，自己道行不够，也听不出他怎么就比李云迪好。但人家行内自有评判，那些唱片销售量和演出排期，是硬数据，这就是事实，虽然未必让所有人接受。

但李云迪很不错了，美国古典音乐电台不时播出他演奏的曲目，虽然播郎朗、王羽佳的更多。当然，你可以把自己的观点坚持到底，但还请正视事实，并承认它就摆在那里。

然而，不少华人很难做到坦然接受令自己不舒服的事实。

阴谋论的牛角尖

我认识的川粉朋友以及社交媒体上斗志炽盛的MAGA们，至今仍固守“选举舞弊”的战壕，最激烈者，一直用“伪政府”的词汇。正如川普对彭斯所言：“2024太遥远了”，恨不得马上推翻选举结果，颠覆美国宪政。1.6那些暴徒就是这么干的。

这就要说到这次封口费做假账案的一个证人荷普·希克斯（Hope Hicks），她是川普心腹、前白宫通讯联络主任。她在法庭上作证后失声痛哭，只缘那是宣誓作证，不得不把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和盘托出。她的真情流露，强化了证词的可信性。

在1.6暴乱发生当日，这个希克斯同样真情流露，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实，她第一反应是放弃了原先死挺川普的立场，给长公主伊万卡的幕僚长朱莉·拉德福德（Julie Radford）发短信：“一日之间，他（川普）断送了未来所有机会。我们都失去工作都并将永远失业，我很气愤，很沮丧……我们现在看起来都像国内恐怖分子。” 朱莉回复：“可不是吗，我都哭了一个小时了。”希克丝再续写短信：“这会葬送我们所有人的就业机会，就像贱民一样，天哪，我太生气了！”

希克斯和拉德福德的短信通信内容。

再来看看，其他美国人是怎样面对事实建立观点的。这两位女士的短信接着议论伊万卡丈夫库什纳的弟媳卡莉·克劳斯的推文。克劳斯是超模，1.6当天第一时间在推特上表态：“接受合法民主选举结果才是爱国。拒绝接受和煽动暴力是反美行为！”有人跟帖：“去告诉你的妯娌（指伊万卡）。”她回帖：“我已经这样做了。”

这些短信被国会众议院1.6调查委员会公布。但川粉不屑一顾，他们只听领袖的吆喝，将事实关在自己观点栅栏之外。

又要说到一个花絮，彭斯当时并不打算背叛川普，但也不想听川普的话去扼杀大选认证。2020年圣诞节，他告诉家人已决定不参加1.6国会认证仪式，因为“会伤害到自己的朋友”。回家团聚的海军陆战队儿子在餐桌上对彭斯说：“爸爸，你我宣誓效忠的是同一部宪法。”或许是这句话改变了历史走向。

我有一个川粉朋友参加了1.6集会，那是宪法权利，他并没有暴力冲击国会。他离开集会人群之后才得知发生暴乱，朋友第一反应是“安提法挑唆煽动”。他为何不去想挑唆煽动者就是川普本人呢？不过这种反应毕竟还是觉得诉诸暴力不妥。

我有另外的川粉朋友则铁嘴铜牙将之定义为“爱国护宪”，他们抱定自家观点，而拒认事实。或者说他们觉得自己的观点就是事实，甚至胜于事实。

现在“太遥远”的2024大选渐渐近了，各种阴谋论又花样翻新，再度泛起泡沫。但川普倒推翻了一个旧款阴谋论，就在上个月，他发帖向共和党发出号令：“邮寄投票、提前投票、选举日投票，都是好的选举投票方式。共和党人一定要去注册去投票！”

川普一直指称邮寄投票和提前投票都是舞弊之源，川粉也跟着叫嚷。现在打脸了，但他们不在乎，还是钻进阴谋论的牛角尖，继续念叨“拜登曲线”、“投票机作弊”、“非法移民投票”……

不难发现，这些鼓噪不休的川粉很多人从未投过票，或不是公民，又或连投票站都不知在哪里。但他们却能金睛火眼地发现“舞弊”。

须知选举法由各州自己制定，以我的居住州为例，进投票站要向两党监票义工出示证件，还要双保险口述生日或地址。其他州大同小异，什么“非法移民投票”，那都是胡诌。

选举欺诈是刑事罪行。跟着起哄的华川粉以为收到邮寄选票谁都可以填写寄出，哪有这种事！当时听到耸人听闻的谣传，什么什么地方发现了一车假选票之类。有说嘴的工夫，何不拿证物呈上法院？

我的川粉朋友说过“洪水一样的证据”，在哪里？在自媒体、在微信圈？说是洪水一样的阴谋论还差不多。川普阵营60多场选举诉讼全输，又想说是民主党除了操纵选举还操纵司法？记住彼时是共和党执政，司法部长说选举舞弊是胡扯，国土安全部长说这是历来最安全最周密的选举。

和蠢人辩论赢不了

朱利安尼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选举舞弊”，一上法庭就收声，没有一个川普亲信敢在法庭宣誓后重复“弊选说”。正如现在的川普在庭上沉默是金，一出法院面对媒体就舌灿莲花，怼天怼地，那是他的言论自由。但为何不在法庭上抗辩作证以示清白？他不敢，宣誓后作伪证在纽约州要判7年徒刑。

2016年美国已有26个州可以无条件邮寄投票，另有16个州实行有条件邮寄投票，亦即提出选举日当天不能去投票站的理由。这一年邮寄投票已占投票总数的20.9%，伊万卡和夫婿都是邮寄投票。

零星作弊不是没有，首先远远到不了影响结果的当量，其次系统会显示重复投票从而捉住作弊者。大选过去三年多，现在仍在追究。很不幸，被查出作弊的几乎都是川粉，只有他们才具备不惜以身试法的政治激情。

国会众议院共和党会议主席埃莉斯·斯特凡尼克号称“地表最强80后”，2016年川普赢了大选但输掉普选票，他照例大喊舞弊。这个斯特凡尼克当时说：“我在这件事上不同意川普，大选没有作弊，我对选举结果充分信任。”2021年的1.6暴乱，她力主严惩暴徒。而到了2024年，她却说“他们违宪操纵了2020大选……我不会像彭斯那样认证选举结果。”

斯特凡尼克在2016和2024年对选举的看法，完全判若两人。

谁在策划操纵大选？有一重要嫌疑人，川普儿媳妇、共和党全国主席劳拉·川普近日在Newsmax的节目上宣布将动员 10 万多名志愿者和律师“部署到每个战场州”。她说：“我们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不但拥有选举监察员……还要安排可以直接处理选票的人。”此说把电视台主持人吓着了，连忙打断她。瞧这一家子，真是无法无天！

要华川粉要尊重宪法尊重法律并不容易，因为他们连尊重事实都做不到。川普第一宗刑事案下周将有宣判结果。如果陪审团裁定他无罪，我尊重判决。如裁定有罪，川粉会炸锅，又是“政治迫害”又是“司法腐败”，还有更多阴谋论新故事开始流传。

怪只怪真相和事实常常令人不舒服，甚至无情地撕碎人们原先的观点。

所以他们宁愿拥抱阴谋论，因为它最体恤他们的观点。它是唯心的产物，是庸众的至爱。一个故事延续不下去了，它可以断尾求生，然后随着庸众焦虑的重心而不断变异，生长成谁都不认识但谁都可以自行解释的怪物。

欠缺理性思维的庸众却很好斗和雄辩，因为他们不屑于和你共有同一个话语场。且看社交媒体上乌泱泱的华洋川粉，他们个个斗志爆棚，矢志死磕，口水量极大。

美国知名谐星比尔·默里（Bill Murray）说话俨然马克·吐温的真传弟子，他得过马克·吐温奖。他有一金句：“和聪明人辩论，你很难赢，但和蠢人辩论，你几乎不可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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