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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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那年,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

大姨收留了我。
那时候,她自己还有两个孩子,日子就靠姨夫在工地上搬砖、大姨打零工维持。
我的到来,令大姨本不富裕的家境雪上加霜。
姨夫日常沉默寡言,对我也还好。
只有在他喝酒之后,会骂大姨,会往表哥表姐口袋里塞上几毛钱,说自己没能耐,对不起他们。
但第二天,他又会跟大姨道歉,以及,犹疑着拿出几毛钱给我。
若是富有,谁不愿意慷慨?
恰恰是姨夫的那份走出去很远,又折返回来的犹疑,令我心酸且感动。
我默默攒着,攒够了钱,就给家里添瓶酱油,或者给姨夫买点散白。
活着,并不容易,这是我很小很小就明白的真相。
大姨和姨夫用尽全力将我供到初中毕业。
以我的成绩,班主任极力让我考高中,将来上大学。
但我不忍心让大姨和姨夫再为自己付出。
于是,我考进省城一所师专。
大姨觉得将来做个小学老师已经是我这种孩子最好的出路。
读书的学费,是他们借的。
他们也舍不得路费去送我,只是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
车子快要发动时,大姨冲上了客车,把一个银镯子塞到我的口袋里,她跟我说:“出去了,就别回来,往高处走,别让这个家拖垮你。”
我懂大姨的意思。
表哥表姐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四处打工为生,过得很不好。
姨夫年纪大了,在工地上干活越来越吃力。
这个家,看不到可以越活越轻松的迹象。
而那一刻,看着大姨离去的背影,我知道,以后的人生,必须全部靠自己了。
能不能回报大姨和姨夫的养育之恩,我心里一片迷茫。
到了师专,交完学费后,兜里还剩260块钱。
那是我当时以及未来全部的家当。
所以,我去市场逛了一圈,连一个脸盆、毛巾都没舍不得买,想着有时间去批发市场看一下,能不能便宜些。
后来,找到了批发市场,脸盆毛巾没买,狠狠心进了160块钱的洗发精。
从批发市场回来的路上,把那160块钱的货抱在怀里,像抱着整个余生一样,紧张,前途未卜。
不好意思在自己的宿舍楼里售卖,就跑到其他系的宿舍楼。
最不好敲的,是第一扇门,在门前犹豫了很久,鼓足勇气敲门后,面对同学的询问,我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记得很清楚,有个女生问我:“多少钱一瓶?”
我像偷了东西一样,紧张地回答:“16块……”
“这么便宜,不会是假的吧?”
一听这话,捕捉有成交可能的我居然不紧张了,迅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宿舍房间号,并跟她承诺:“假一赔十。”
就这样,只是一个敲门的动作,我完成了人生第一笔订单,净赚5块钱。
而就在那天,我走了三栋宿舍,敲了52次门,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80块。
80块啊,给我满满的勇气与自信,余生,能够活下去了。
从此,我踏上了一边读书,一边扫楼做二道贩的生涯。
从女生宿舍到男生宿舍,从本校到外校。
没有我不敢敲的门,没有我不能承受的拒绝,我对赚钱的执念与信心,就是在那个时候累积起来的。
第一个寒假回大姨家,我给了大姨3000块钱。
大姨当时吓傻了,把我拉进卧室,逼问我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事情。
我说自己卖货赚的,大姨不信。
开学后,她跟我一起去了省城。
我带着她一起去扫楼,看着我跟很多人都认识,发展了不少老客,她才放下心来。
我就是在从事“二道贩”的生涯中,认识单淼的。
那时,我是师专专二在读,17岁,他211院校大三在读,21岁。
他是我众多客户之一,且是大客户,不仅他自己的日用品都在我这里买,还时不时让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关照我的生意。
他是省城本地人,后来我们渐渐熟悉之后,他连七姑八姨家的日用品都在我这里买,美其名曰省钱。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帮我。
我曾经想送他一些用得上的商品作为报答,但他都拒收了:“这些东西都是有成本的,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
师专到他们学校一共12站地,每次去他们学校送完货,如果时间还早,我都是走回去的。
尽管那时我的经济状况已经很有改善,一块钱的公交车票不算啥,但我心里,一直住着余生只有260块钱那时的自己,别说一块钱,就是一毛钱,能省,也是要省的。
有一个周末,坐公交车回家的单淼看到了步行的我,他下车回头来找我。
彼时,我正边走边吃早晨在学校食堂买的白菜馅包子。
单淼指着路边的面馆:“王老板,我低血糖了,能不能请你陪我吃碗面?”
后来熟络之后,他一直叫我王老板,叫得亲切自然。
我赶紧收起包子:“行,我请你。”
一碗大肉面七块,真贵!
我想给自己点不带肉的,但又觉得不好,于是,狠狠心叫了两碗大肉面。
真香!
吃到中途,单淼还起身要了两个茶叶蛋,并帮我扒好,告诉我茶蛋是这家面馆的招牌。
是的,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茶叶蛋。
等到吃饱喝足结账时,才被告知单淼已经买完单了,在买茶叶蛋的时候。
我想把钱给他,他说就两碗面而已,下次王老板请我吃大餐。
那天,单淼以吃多了为由,一直陪我走到学校。
我们聊了许多,天气、共同认识的同学、学业……
单淼说他本来是打算考研的,可是,认识我之后,看到那么自食其力的我,他改主意了,要先工作,先自力更生,然后再深造。
而我呢,只跟他说毕业后,不会当老师,而是继续做生意。
但没有说自己的身世以及我想做生意,先让我大姨和姨夫过上好日子的真实意愿。
记得当时单淼听了我未来的打算后,鼓励我:“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王老板,加油。”
如果说,跟有些人聊天如沐春风,那么,单淼就是那种人。
他阳光平和松弛自然,不消说也是那种幸福家庭养育出来的孩子。
后来,我跟单淼又有了更多交集。
他是学生会体育部部长,我当时认识了某小家电的省城代理商,于是,我先后帮单淼学校拉了两次运动会、一次篮球比赛的赞助。
后来还在他的引荐之下,为他们学校的音乐节拉了赞助。
音乐节圆满闭幕式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VIP座位上,静静的欣赏那些莘莘学子尽情地表达自我。
当《光辉岁月》的前奏响起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一脸。
我羡慕那样无忧无虑的青春!
不知何时,单淼坐到了我身边,轻轻为我递过纸巾:“不用羡慕他们,你也很了不起,BOSS王。”
他的话,让我的眼泪更汹涌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一刻,突然自怜。
激情澎湃的音乐还在继续,我哭到颤抖,单淼轻轻牵住我的手:“哭吧,我替你挡着。”
他脱下外套,把我罩在他的外套之下。
那是我此生最有安全感的一次痛哭。
却原来,我也有崩溃和委屈的权利。
也就在那天晚上,单淼骑着单车送我回学校的路上,跟我表白了。
他说:“我不会劝你别那么累,但,如果你对赚钱有执念,那我愿意力所能及地支持你,以男朋友的身份。王老板能否给我这个机会呢?”
扫楼也好,各种陌生拜访也罢,我早已经练就一身的“厚黑”学。
可是,听了单淼的话,坐在后座的我,整个人都紧张到虚脱。
我在背对着他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却依然说不出话来。
那种紧张源于自卑:我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呢?
见我不说话,单淼停了下来,看到紧张到脸色发白的我,吃惊地问:“你不会是低血糖了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我阻止他,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你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单淼说:“为啥?”
为啥?他的话成功地让我镇静了下来。
“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说这句话时,我终于冷静下来,现实让我冷静。
我和单淼边走边聊,我跟他讲了我的身世,讲了我心里的“宏愿”,必须让我姨和姨夫过上好日子,也跟他讲了我的局限:我的心里,始终住着260块钱的自己,哪怕现在我已经没那么窘迫,可是,我依然活得苛刻,哪天生活费超过20块,就觉得像犯罪,哪天没有进账,就睡不着……
“我和你之间,家庭差、学历差、性格差都太大了,天上地下的,太不合适了。”
自知让我坦然,等我一股脑地说完这些时,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然而,我低估了单淼的决心。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不管不顾地闯进我的生活。
我扫楼,他陪我一起扫。
我送货,他把所有货物都背在自己身上。
我吃五块钱的盒饭,他也跟着吃五块钱的盒饭,拿起我的水瓶咕咚咕咚地喝着凉白开。
我那时的业务拓展到帮一些公司搞各种庆典,他每次都跟着跑前跑后,然后忙里偷闲地做毕业设计。
他不再表白,却用行动一直在陪伴。
大学毕业后,单淼进了一家国企做工程师。
我自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文化传媒公司,事实上,除了给省城各大高校做活动庆典,拉赞助,我的业务真的是要多杂有多杂。
我依然有时间还去高校扫楼,赚些小钱。
还拿到一个小家电在华北区的代理。
同时还在一家小学旁边盘下一个小超市。
总之,我瞄准各种赚钱的机会,万儿八千地头拱地也要赚,十几块利润的小订单,我也从不放过。
我师专毕业的第二年,就在老家给大姨和姨夫买下了三室一厅的房子。
我一边工作,一边坐着省城往返老家的返程车,帮他们搞装修。
我的小公司和单淼单位虽然直线距离只有2公里,可是,我们常常一周都见不上一次面。
大多时候,都是我忙。
他休息时,跑过来找我,其实也是在陪我加班,常常累得坐在公交车里就睡了。
那时,我承诺他:“等到大姨和姨夫搬进新家,我就不让自己这么忙了。”
可是,大姨和姨夫终于搬进新家时,他们依然心事重重。
他们都没社保,表哥表姐也都在打零工,他们毫无安全感。
于是,我把表哥表姐都带到了省城,并向大姨和姨夫保证,一定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表哥表姐来了,我肩上和心里的担子又沉了许多,我重新给自己拧紧了发条。
单淼无比体谅,他每次都给我松绑:“你负责报恩,我负责养你。相信我,咱们未来的小家,都由我来养,我养得起。”
他将自己的工资卡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密码是我的生日。
他时常在我疲惫时,拿出手机让我看他卡里的余额,告诉我:“别让自己那么累,你还有我。”
那时候,给足我安全感的,是每天都听到支付宝哗啦啦的入账声,以及单淼。
可是,每次想到他给的安全感时,我都会提醒自己:不要依赖,像我这样的人,最不该有的品质就是依赖任何人。
第一次和单淼去见他爸妈时,我很紧张。
但真正见面,我的紧张被他们的温暖稀释了。
他们就那样带着我一起包饺子,一起聊家常,对于我的动手能力,还有自强不息,一边夸赞,也一边说:“孩子,别让自己太累了。”
他们恰如我想象得那样,有着体面的职业,也有着对孩子无条件的爱。
那天临走时,他们给我包了红包,放在我的背包里,告诉我:“想吃什么,随时打电话。累了,就回家来好好休息一下。你们都还年轻,赚钱时间多的是,身体是第一位的。”
我的眼睛瞬间湿了。
站在楼下,看着阳台上目送我们离开的单爸单妈,我心里涌动着某种自卑:这样美好的家庭,我配吗?
而人一旦心里有了自卑,行动上就会变形。
在那之后,我工作起来更拼命,每次单淼约我,我十有八九都会以工作之名爽约。
有一次,他带我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看着单淼和他的同学们谈笑风生,笑点不断,我临时离席,心里想的是,他更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学历相当、精神对等的女孩。
22岁生日那天,单淼送我一条某奢牌的项链,我的第一反应是:他送我这么贵的东西,那他生日时,我该送什么?
人家送给我的是心意,但我看到的只是价格。
那一刻,我很清楚地看见,我的内心始终走不出260元的格局,哪怕如今我已经不复当年的窘迫,但我依然心穷,我根本无法给眼前这个男孩,松弛的快乐与幸福。
分手,我提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单淼都会笑着跟我说:“不必要的自尊又发作了,没事儿,反正在你面前,我是可以不要自尊的,你不来找我,我厚着脸皮找你。”
我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他一次又一次用真诚让我知道,他喜欢我,就因为我不是别人,是独一无二的王可欣,是那个让他一想起,就觉得没有理由沮丧的BOSS王。
有一段时间,表哥表姐工作情感状况百出,姨夫又因为尘肺病反复入院,大姨每天哭天抹泪。
我每天既要工作,又要处理这些家事,情绪天天处于临界点。
而这时,恰逢单爸退休,全家人为单爸庆祝。
那是我第一次见单淼的大伯、姑姑及表哥表姐们。
大家其乐融融,讲着家族往事,回忆着单淼及表哥表姐们儿时的趣事。
那么温馨的场面,我却觉得自己被排挤了,他们说的那些欢乐往事,分明是对标我悲惨的童年。
我再一次以去卫生间之名,临阵脱逃了,连句招呼都没打。
这一次,单淼有点伤心。
面对我的那些理由,说自己被整个家族针对,他很无助地问我:“到底还要我做什么,你才能相信我爱的,是你的全部。那些童年,我想一次就会心疼一次,我一直极力在修复啊。”
我冷笑着:“那是因为悲剧的我,给了你一个高尚的机会,你对我,从来都是同情,和爱情无关。”
他红着眼睛问我:“干嘛把我想得那么差劲儿?还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真正接受我?”
我:“分手吧,跟你在一起,我比疯狂赚钱还累。我太累了,求你放过我吧。”
那一次,单淼真的放手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没来找我,我晚上悄悄地哭,但在人前却越发笑得大声,我想向全世界证明,我是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颓废的。
此后的人生,彻底沦为赚钱机器。
表哥表姐在我的资助下,纷纷在省城扎下根,成家,结婚生子,有车有房。
我后来又将大姨和姨夫接了过来,给他们在表哥家附近安了家。
老家的房子卖掉后,我又添了一点钱,给他们存了起来,足够他们养老。
他们帮表哥表姐带娃,儿孙绕膝,终于过上了他们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他们生活无忧,亲情也就变得浓稠。
每次节假日欢聚,他们都会举杯敬我,并要我早日成家。
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再也碰不到像单淼那样靠谱且阳光的男人。
有些人,错过了,真的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2024年元旦,从别人那儿听说,单淼结婚了。
这世界有什么糖是苦的吗?
有的,他的喜糖。
我没能去参加他的婚礼,但能够想象他的新娘一定像他一样阳光和煦,可以与他共享人生。
2024年4月,因缘际会,我离开省城,去了广州发展,事业再上一层楼。
大概是老天也不希望我在熟悉的地方,去想念一个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
离开那天,我犹豫了八个小时,才下定决心给自己买了商务舱。
我以为,坐在商务舱里去回首自己的前半生,应该别有一番滋味。
很可惜,我一边想着自己的前半生,一边还在时不时地跑神:商务舱和经济舱的差别没多大,心疼多花出来的银子。
这种感觉,真的很讽刺。
不管生意做了多大,哪怕已经小康,我依然不擅长善待自己,不敢于享受生活,这,也是一种绝症。
所以,失去单淼,于我而言,命中注定。
来广州一个多月了,被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王总你是沈阳人吧?”
事实上,我老家是辽宁锦州的,那里的口音和沈阳完全不同。
每次被问,我都会瞬间想起那个与东北话有关的梗:土生土长南方人,大学跟一个东北男孩谈了一年恋爱。二十年后,在南方,每次打车,司机都会说:你是东北人吧?
我的一口沈阳腔,是那场爱情留给我的终生纪念。
失去他,我是遗憾的。
可是,知道自己注定会失去他,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成长和释然。
林清玄说,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广州,我来了,卸下诸多包袱的我,依心而活,活出没有寒冬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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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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