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Misato
1
前两周,接了一通我妈的电话,一接通,她不说话,只啜泣,把我吓得一骨碌从沙发上跳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呜咽半天,挤出来几个字,“渣渣走了。”
渣渣是家里的小狗,一只棕毛卷曲的泰迪犬,被我妈喂得身材滚圆,不像小狗,看着像只巧克力小熊。我掐指一算,渣渣今年14岁,宠物狗养到这个年龄去世,其实也算寿终正寝,但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我喉咙发紧,只能跟着我妈一起哭。
小狗在我家待了14年,我也就比她(我妈说“她”是我妹妹,用“它”不礼貌)多待十年,用我爸妈的话说,“狗陪我们的时间比你多多了,你得感谢她。”我高中毕业就去了外地上大学,回家的时间只有一年三个月的寒暑假,北漂工作后,这个时间又缩短成了春节假期的八九天。这么算起来不得不承认,狗陪我爸妈的时间确实比我多。
一定要陪我写稿的小狗渣渣(作者供图)
家里有狗在的时候,我总被衬托成一个不称职的女儿,或者说是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女儿。比如我爸回家,我还窝在房间里,狗已经兴奋地冲到门口摇尾巴。我爸进门,先喊一嗓子,“幺女,我的幺女呢?”当然是在喊狗。抱上狗之后,他要先巡视一遍,看看狗尿哪了,拉哪了,早上出门时留下的狗粮吃干净了没有,再顺便跟狗说会儿话,“想你爸没有?乖乖,是不是想你爸了?”等这一系列流程走完,他才想起我,想起了之后也不喊我,接着对狗毛绒绒的小耳朵讲话,“喂,你姐呢?你姐在干啥?”“姐”在房间里窝着,不知道该不该搭话。
离家后,我的房间彻底变成了小狗的房间。白天家里没人,渣渣喜欢在我的床上睡觉,我妈为此特地给她买了个床边放着的小梯子,因为我的床太高,“狗跳上跳下对膝盖不好”。我妈肯定没这么关心过我的膝盖。
我每次回家,晚上必须要开着卧室门睡,因为渣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了奇怪的习惯,早上七点钟,我爸起床之后,她就要来我床上睡。一旦关了卧室门,早上就要被她在外面用指甲刨门的声音给吵醒,像只大型啄木鸟在叫早。有几次我蒙上被子装听不见,过了一会儿,门会哐地一声被推开,我妈怒气冲冲抱着狗,往我枕头边上一墩,“听没听见你妹敲门?”
《忠犬八公》剧照
以前我总是开玩笑地跟朋友说,怎么办,爸妈对狗比对我好。现在小狗去世了,我问我妈,“你跟我爸怎么样了?还难受不?”我妈沉痛地说,“我睡不好,每天幻听,晚上躺床上,一闭眼就听见她爪子在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这两天,你爸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我耳边不知怎的,也开始幻听,听见我爸在家总抱着狗长吁短叹的一句话,“唉,养你不如养狗。”
2
别人都说孩子是父母之间的纽带,在我们家,小狗却成了一家人的纽带。我爸妈每次吵架,我是不劝的,但小狗忍不了,她不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家里的空气变得很沉,这两口子又开始分房睡了,她得纠结晚上到底睡哪张床。于是,她会用一些小小的手段来表达不满,比如半夜把我妈的床尿湿,把床单啃烂,然后爸妈就会睡到同一张床上。
我第一次听到我妈转述的时候,目瞪口呆,心想,我作为小孩要能这么称职,我爸我妈的感情说不定能更好点。
和很多中国式家庭一样,我们一家都有个“有话不直说,更不乐意好好说”的毛病。想念不直说,要说“你是个不回家的白眼狼”;安慰不直说,要说“实在混不下去你就别混了”;惆怅和缺憾不直说,要说“养你不如养狗”。这些潜台词,我花了许多年才能听明白,刚开始听明白,爸妈就换了一个以狗为主语的新版本。
有时狗在他们嘴里是个度量衡。我住的上一个房子只有三十平,我妈来看我,跟我爸打着视频,原地转一圈展示完毕,说“看,这就是你女儿住的地方——狗都跑不开。”我爸一看,点点头,“嗯,也就我们渣渣的客厅那么大。”
《爱的秘笈》剧照
有时狗在他们嘴里是个代词。今年年初,我妈又来北京找我小住,住了没多久,接到我爸的电话,一通大呼小叫,“你啥时候回来?你再不回来,狗都要气死了。”像是怕我妈不信,他夸张地渲染道,“你不在的时候,她每天装病不吃东西,在家随地撒尿,晚上就坐在门口等你。我给她喂火腿肠,她也不吃,多半因为不是你喂的。你再不回来,狗要(饿死)变神仙了!”
我妈立即愁眉苦脸,开始打包行李,“渣渣想我了,我要回去。”“你不懂,小狗在,不远游。”
我总觉得其实是我爸想她了,只是他说不出口的话,要借着狗来说,就像他从不直说爱我、想我、舍不得我,也像我每次跟家里打电话,聊到无话可说时,我就问一句,“狗在干嘛?”爸妈也一本正经地回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呢。”
和爸妈一起来机场接我回家的小狗(作者供图)
这些年,每次爸妈到机场接送我都带着小狗。接我的时候,他们说,“你再不多回来几次,狗都要不认识你了。”送我的时候,他们说,“你下次回来,不晓得能不能看到渣渣了哦,她越来越老了。”听这些话,要自动把“狗”替换成“我们”。
小狗的确是一年比一年老,她的衰老早有端倪:跳不上床和沙发,起跳前助跑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胃口变差,牙齿变松,我妈每天要把狗粮泡软,把蔬菜和鸡胸肉打成泥;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只有我爸下班回家,房门响动的时候才舍得抬一抬眼皮。狗老了的样子和人其实是差不多的。但直到小狗去世,我才惊觉衰老和死亡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近。
在我的时间线里,她的衰老,和我父母的衰老,似乎是同步的。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在机场出口看到爸妈时,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我的爸爸妈妈,看上去好像缩水了。也是那年,我第一次拒绝了让我爸帮我拎行李箱。坐上回家的车,狗一如往常地从副驾驶扑过来热情地舔我,我嘻嘻哈哈地问,“你还记得我呀?”狗还没反应,我爸立刻回,“你也晓得你不回来容易被忘了啊?”
我一时语塞,心想,原来做子女是件多么“理不直气也壮”的事啊,我不爱回家,不就是仗着爸妈反正不会忘了我吗。
这两年,我再也不反驳爸妈说的“养你不如养狗”了。
3
这其实不是我家第一次失去小狗。
我初一那年,家里养的上一只小泰迪跑丢了。这件事除了给我家留下伤痛的记忆以外,还留下一些笑中带泪的“典故”。十几年前,上一辈人养狗,还没有很强的拴绳遛狗的意识,我妈带狗出门,狗嗖地一声蹿出去半条街,我妈在后面追,狗居然很识趣坐在原地等,眼看她快赶上,又是“嗖”地一声起步,再蹿半条街。一趟下来,我妈气喘吁吁,说是我妈遛狗,更像是狗在遛她。
我妈被遛了一年多,终于有一天晚上,狗没有再停在原地等她,自己转了个弯就不见了。我妈摸黑跑回家,哭哭啼啼,说要拿一个手电筒出去找狗。我爸问,那你这样跑回来,一会儿怎么找得到呢?我妈很坚定地说,找得到的,我记得它在哪棵树底下跑丢的。我爸气得直笑,说人家刻舟求剑,你这是刻舟求狗,找得到就怪了。
《狗十三》剧照
那只小狗果然还是跑丢了,爸妈把寻狗启事贴了几条街,沿着遛狗的路线喊了好几天,家门更是敞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听见它哒哒的足音再次响起来。一段时间后,他们开始认命般地收拾小狗留下的笼子、狗窝、狗粮、牙印斑斑的玩具,两个人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狗还在的时候如何如何,真的好像跑丢了一个孩子。但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能看到爸妈像电视剧里的模范夫妻一样展露温情:妻子坐在沙发上垂泪,丈夫伸出胳膊,把她揽到自己的肩上。渣渣去世,我小姨跟我说,“你爸妈在家里抱头痛哭”,我想到我爸曾经揽着我妈的样子,很愿意相信“抱头痛哭”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夸张。
“刻舟求狗”的故事,我爸现在逢年过节还总拿来讲,讲的时候,我妈就摸摸怀里小狗渣渣的小脑袋,爱怜地亲一口。现在渣渣不在了,我家大概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讲这个故事了。
这篇稿子快写到结尾的时候,我妈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哭着跟我说,“现在你也不在家,狗也不在家。”我问,那我爸呢?我妈听见这话估计翻了个白眼,“他在家有啥用?”
情感淡薄的中年夫妻是这样的,没有孩子,也没有狗,就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沉默,我不忍心去想象那样的沉默。我自觉是当不好他们之间的纽带了,可是全部寄希望于一只新的狗,又实在是感到悲伤。
向日葵与幼犬7天》剧照
我问我妈,“你们还打算再养一只狗吗?”我妈坚决地说,“不养了,养了再送走它一次,好心痛。”
我只能插科打诨地哄她开心:再养一只嘛,这就跟失恋一样,走出失恋的最好办法是再交一个新男朋友。我妈生气地反驳,“那能跟谈恋爱比吗?狗又不是男朋友,狗是娃娃(孩子)啊。”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犹豫着补充,“可能还是要养吧。不养的话,每天我跟你爸又该干些什么呢?”
现在只剩下小狗玩偶陪我写稿(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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