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邹璧宇
编辑 |吕萌
3月15日,成都天空被一层黄色笼罩着。我后来看新闻,才知道当天下午雅江发生火灾,之后火势借风势蔓延到附近的山林,山火产生的浓烟飘到了成都。
一周后,我开车去了雅江县八角楼乡的帕姆岭寺,那时火灾还未完全熄灭,起火原因是工程方施工用火,遇到大风天气造成扩散。当我站在山上往受灾处张望,才明白这场火的破坏力。漫山遍野的树林失去了原本春天该有的模样,变成了黑色的柱子,有的立着,有的倒在地上,还有更多被损毁的树林在我们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当地村民重要收入来源是卖松茸,整个夏天他们都为这件事忙碌。去年,雅江的新鲜松茸一斤卖大约200块。有的家庭运气好时,一天能采个7到8斤,往往一个夏天就能赚够一年的开销,还有结余。这让无法从事旅游、放牧和耕种的村民有了丰厚的收入。但经过这场大火,当地村民说林子被毁了,今年松茸减产,可能十年、二十年被毁的林子都长不出松茸。
雅江山火后的林区。
帕姆岭寺后山被山火烧过的佛塔,远处山火还未熄灭,冒着浓烟。
帕姆岭寺的僧人也担心火灾后的土质结构能否像以前一样稳固。夏天雨季来临,雅江雨量充沛,植物的根系让土壤结构变得稳定、紧实。但是火灾后,植被大面积被破坏,土壤能否继续保持稳定谁也不确定。
被这场火灾波及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面对灾难的变化,谁也不清楚未来该如何应对。
山火后,干枯的植物。
碳化的树木。
我对于火的探寻是从3月初开始的,那时,我在老家过春节,看到了一则关于贵州毕节山火的通报,2月18日15时,毕节七星关区鸭池镇银河社区发生一起山火。因风势较大,前期火势蔓延快,火场形成东西和南北两条火线。
我回到成都,计划和朋友一起去贵州拍摄,打算寻找起火点。在出发之前,网络上对于山火只有零星的消息。可能是因为元宵节没过完,或者是起火点太多的原因,关于火场救援的细节和图片非常少。
3月1日,我们到达毕节鸭池镇。刚到现场时有些懵,因为这个乡镇就在市区边上,建筑和城市没什么区别。环顾周围的山头,也看不出山火的痕迹。我们只好停车打听情况。在菜市场里,连续问了几个卖菜的大姐,终于确定了具体地点——一个叫野鸡河的乡镇,还需要再开半小时山路。
我们只好继续开,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终于看到一个山坡有数片焦黑的区域,知道自己终于到达第一个火场,官方通报说有两条火线,现场是一个被烧得黢黑的山头,山脊变成一条黑色的延长线。即便火已经熄灭很多天,植物枯寂的状态还是很触动人。
山火后的鸭池镇。
焦土上的植物。
墓地被火灼烧后的植被。
对于这次山火,通报里没有写起火原因,我们也不好判断其中的因果关系。焚烧秸秆、祭拜、燃放烟火等原因都有可能引发山火。还有传言说有人放火烧毁中药材基地,也有人说今年是“九紫离火年”,容易发生火灾。
当车开进村庄,我们看到一些坟包上的植被有被火烧灼的痕迹。当地干部加强了防火巡逻,一辆装有喇叭的车在山间行驶,边走边播放防火事项。看到我这个拿着相机的生面孔,他们下车将我驱离。
“你来这干什么?”他们边问边打量我。
“我来拍拍山火后的植物。”我如实回答。
“这有什么好拍的?你是干什么的?赶紧走。”没说两句,他们希望我赶紧离开,我也无心争辩,贵州有几百个起火点,总能找到可以拍摄的地方。
各地火情通报成为我们探寻的指引。虽然各个地方的写法不一样,但仔细读还是能发现一些区别。比如,毕节市大方县的4起引发山火的案例中,前两个是引发森林火灾,后两个是引发山火。由此可以明确判断,森林火灾的损失更重。
第二天,我们沿着国道线,按着通报里的线索,开车前往大方县的一个彝族蒙古族自治县起火点。拍摄时遇到了一个骑摩托、穿毛线拖鞋的护林员。他和同事每天都要巡山,每个人负责不同的区域,一个月能领800块。如果不用巡山时,他们就忙自己的农活,待遇还算可以。
被山火掠过的焦土上散发浓烟。
当地护林员。
护林员还原了当时起火的情况,徐某祭拜的时候有着火的纸片飞到枯枝枯叶堆积的地方,火借风势一下就着了起来,他回忆春节起火那阵子,他与二十几位护林员、村民、政府人员总共四十多人参与了灭火,忙了一天一夜。他们这里偏,火势也不大,就自己砍出了隔离带,等隔离带里面的植物烧完就安全了。火灭了之后留下一个漆黑的山头,与远处的黑山羊肤色一样黑。
我问他,彝族过清明节也烧纸钱?他说彝族也这么过。只是春节后很多人出去打工,清明节回不来,所以春节就提前祭拜了。
我们边拍摄边搜索火灾的情况,在纳雍县发现8起案例。其中,张家湾的张某引起的火灾面积最广,通报中写是因在给奶奶迁坟过程中焚烧纸钱,不慎将杂草引燃酿成火灾,火灾现场过火面积为726.96亩。所以我们前往张家湾。到了火场,碰巧也遇到了一位护林员。他带着我们爬上陡峭的山坡,发现封山育林前种植的杉树和松树都在这场大火中遭了灾。松果带着叶子坠落在地上,散发着金黄色的光泽。树木和土地都被烧成了黑色,它们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种枯寂的美感。
护林员告诉我们,对于被烧毁的树木,他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可能会砍伐卖给工厂,然后再考虑种植新的树苗。由于山区耕种面积有限,树木作为一种资源,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能为村民带来收入,弥补损失。
碳黑色的土地上的松枝。
碳化的树干。
对于火灾面积726.96亩这个数字,我们并没有概念。护林员用手比划了一下,范围从山脚到山顶。“要到对面才能看得稍微全一些。”他发现靠肢体语言也无法囊括火灾面积,只好给我们推荐另一个观看点。
当地人说,火灾是小朋友燃放鞭炮不小心引发,大人被抓进去了,要赔偿,不过也赔不了多少,主要是当事人没钱赔。贵州作为劳动力输出大省,每年春节、农忙过后,乡镇里有劳动能力的人都习惯外出打工。他们大多从事基础工作,收入接近所在城市的平均工资水准。一离家便是一年,外出打工的人虽多,赚的是辛苦钱,高额的赔偿可能会拆散一个家庭。
在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已经长期将火用于各种场合,比如彝族的火把节,各族传说中也都有与火相关的部分。只是进入当代社会,火逐渐被视为不安全、不稳定的因素。在越发达的地区,人们直接使用火的场景越来越少。
由于不能再通过焚烧秸秆获取肥料,村民就要购买化肥,增加了种植成本,也反映在农作物的售价上。在平原地区,农户们已经接受了工业化种植。但在像贵州这样的山地丘陵地带,工业化种植难以普及。农户们除了考虑成本外,更习惯于选择他们熟悉、稳妥的耕种方式。因此,我们在穿行贵州腹地时,经常能看到秸秆焚烧的场景,以及大片用火清理杂草的田地。
路边燃烧秸秆的村民。
山体上被火烧的痕迹。
除了祭祀、燃放鞭炮,村民焚烧秸秆也是引发山火的原因之一。在织金县的乡道上,一位村民正在烧秸秆,我想去拍张肖像,换作其他的时候他可能欣然答应,在当时的节骨眼上,他选择躲到路基下面的山坡。也遇到一些村民对火灾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被焚烧过的土地,有更肥沃的营养,会让今年的农作物丰收。
四川、云南地区建设了大量水电站,而贵州除了搞水电,同时也走另一条路,利用丰富的煤矿资源和便利的物流条件建设火力发电站,成为了城镇周围的“巨型建筑”,为附近的城市和工厂提供电力资源。然而,即使在这些发电站周围,人们对火的利用也没有因为电力资源丰沛而改变。
村民们仍然坚持使用柴火烧灶,而不会转用电磁炉。取暖也是通过燃烧煤块或木块。使用电器需要支付电费,但出于习惯,他们更认同传统的方式。即使在今天,他们仍然保持着某些生活和劳作方面的自给自足。幸运的是,生活用火的场景远离了林区。我们听说过城里使用液化气发生过爆炸的事情,但从未听说山里有人因做饭或取暖而引发火灾。
几年前,一些北方乡镇为了保护空气质量,在冬天禁止村民烧柴和煤来取暖。然而,生活在地广人稀、工业不发达的山区,则没有这样的规定。大家的生活离不开火,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火的使用被限制在特定的场景中。
村落远处的火力发电站。
村民在炭火上烤猪蹄。
婚宴前乡亲们聚在一起备菜,猛火烘烤的猪蹄是隔日饭桌上的硬菜,新郎拎着一捆鞭炮走过,如果离开火,乡镇婚礼的热闹程度至少减半。
火也是必不可少的通灵工具,当然,城里已经尽量简化,在线祈福,电子香烛在越来越多寺庙中被接受,被当成文明生活的一部分。
在去贵州安顺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一个2米多高的“祭坛”,村里有人过世,他的亲人帮他搭建了一个木质装置为他送别,装置有传统祭祀用的图案,还在四周挂上了死者的照片,他的亲属为每张照片上插了一支香烟。这个祭坛修在背靠大山面朝大湖的山坡上,周围已经修建了不少坟地,似乎是经过检验的风水宝地。
我们遇到了做搭建的小哥,他说还要三天才能搭好,然后烧掉,算是为死者送了一程。可惜等待时间太久,我们只能遗憾错过,好在没过几天,我们在另一个村子的空地上看到一个圆形被焚烧的痕迹,想来也是有人做了类似的仪式。在冬天,人们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送别一个曾经相识的人,或许要比殡仪馆里流水线般的仪式,更深刻。
围坐在火堆旁的村民。
祭奠村里逝者的装置。
地上留下的炭灰。
在安顺下属的蔡官镇,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林场被焚烧。那是我在贵州难得见到的整齐林地,到达时,土地上弥漫着焦烧的气味,躬身触摸还能感受到土壤的温度。
我沿着林间小道走着,看着这些失去了生机的树木,夕阳从树干间的缝隙中穿过,本该被茂密树叶遮挡的光线,如今只照射在光秃的树干上。在这片焦土之上,将不再有松鼠、蜘蛛和其他昆虫的栖息地,也不会成为村子孩子们的游乐场。看着没有生机的树木感到惋惜,为了获得最大的经济效益,这些树木很快就将被售出。等到新的树苗长成现在这样的规模,又不知会过去多久。或许人们只有失去时,才意识到树木存在时除了“有用”之外的意义。
山火后的树林。
山火后的树林。
拍摄第八天,我们到达六盘水龙吟镇,村民精确地指出了起火点。山谷下靠近河边的田地、山坡都被烧成黑色,大面积的黑一直蔓延到半山腰的公路、村庄附近,最后延伸至山顶。两位救火人员在灭火过程中不幸去世。他们去世前开洒水车去灭火,返程时被火围困,试图自救,但是没有成功。
从田地的一个山坡上,看到黑色土地上冒出绿色的新芽,我意识到,自然界的循环与轮回始终存在。植物不需要人为它们感到沮丧,反而是人作为整个生态共生的一部分,在面对灾难时才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山火过后,土地上冒出植物新芽。
一些山火发生的地区,我会计划去更多次,来观察后期的变化。在4月初,我第二次去了帕姆岭寺,在去寺庙的必经之路,我看见几十只猴子守在路边要吃的,它们等在路口,比去枯木林子里更容易获得食物,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没见到任何动物们的身影。
截止到5月中,对于雅江山火仍没有进一步的调查报告公开,可能造成了多方面损失,定损一时半刻无法确认。雅江县的一个村庄,离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太远了,只有生活在当地的人关注事件的后续。
到达帕姆岭寺时,山上经历了持续一周断断续续的降雪,站在帕姆岭寺后山的树林里看去,树木就倒在雪地中,被碳化的部分已经开始裂开,露出中间黄红色的树心。我们不必为植物悲伤,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化成土壤里的养分,重新滋养土地上其他的物种。
碳化的树干。
被雪覆盖的焦土上长出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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