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彭奕宁
接受改编工作后,我跟导演去北疆采风,在牧民家参加了一场婚礼。
那是一场真正的哈萨克派对,婚礼前一晚,二十多个人在土坯房里背贴着墙,盘腿坐成一大圈,喝酒唱歌。
屋中间的矮桌上是成堆的零食和馕块。滚烫的奶茶,从门口炉边的一只大壶里无穷无尽地倒出来,在大家手里传递。
哈萨克牧民在婚礼前一晚举办的通宵聚会
歌声和琴声几乎没有停歇,时而从优美的独唱转变成激动人心的大合唱,虽然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坐在我旁边的小伙子是主要的弹奏者和演唱者。他左手的大拇指还有干活时被锯伤的口子,被他羞涩美丽的小妻子用一张糖果纸包扎起来了。每唱完一首歌,他就跟大家一起干掉一杯酒。
五十多度的白酒,盛在一指高的玻璃杯里。我默默帮他数着,数到二十多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钟,我放弃了。他用零散的汉话告诉我:唱歌的时候,喝酒,不醉。他的确没有醉,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的歌声还跟第一支歌一样清亮。
他们太爱唱歌了,吃饭的时候,骑马的时候,甚至跟我聊天的时候,忽然间就唱了起来,常常吓我一跳,进而是自惭形秽,因为我的曲库是如此贫瘠,而且歌词也不记得。在他们热情邀约的时候,我只能哼哼唧唧地对付过去,想要上网查一查歌词吗?没有信号!
后来我们经过一片荒漠的时候,我因为无聊独自漫游,一面走一面往远处扔石子。扔到第七八块的时候,头顶飞过一只隼,尖利地叫了一声,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唱歌。是啊,为什么不唱歌,天空如此高远,大地没有尽头。我哈哈大笑起来,环顾四周,脚边有一副骆驼的白骨,最近的同伴在沙丘的另一边。
导演滕丛丛(左)和彭奕宁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牧区勘景(作者供图)
那天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天亮,我完全没有合眼。但我应该是睡着过,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都听懂了。他们的歌声,他们的谈笑,我忽然都明白了,还急切地对他们说:是的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然后房间好像忽然变亮了,他们的快乐还是离我很遥远。
李娟老师的原著中虽然有很多幽默的段落,但总体格调是忧伤的。很多故事表面好笑,其实多是关于孤独、误解和丧失,有一些幽默只是因为生活原本就无可奈何。
其实去过新疆的朋友都知道,那种程度的辽阔和苍茫,就是会让人产生悲凉感触。再加上李娟老师无比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人生中很多求而不得,欲言又止的瞬间,读着常常让人有种命运无常的感受。
《我的阿勒泰》剧照
参加派对那天,我们一下车就被草原的星空震撼了。星座清晰可见,好像星星之间被连上了白亮的直线。等眼睛多适应一会儿,银河渐渐浮现,斑斓浩荡,奔流过天幕一侧。
我捧着一碗热奶茶,走到离小屋远一些的无人处,世界立刻变成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球体,而世界的中心就是我手里那碗热茶。
星群在头顶,跟我一样因为寒冷而颤抖着,好像随时会晃落下来,叮叮呤呤地砸在粗糙的大地上。偶尔有流星,在天空刻下一道,出现又消失。
《我的阿勒泰》剧照
我很想躺在地上,静静地看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但脚下松松软软,全是牛屎,贺客的车还开进开出。天这么黑,我要是躺在地上,他们肯定毫不犹豫就碾过去了,估计第二天早上才能在地上发现薄薄的一张我。于是我就仰着头,直到手里的奶茶彻底变冷。
丛丛导演最初告诉我她要改编《我的阿勒泰》,我真替她高兴,因为李娟老师的文字实在是太好了。但我同时也隐隐为丛丛担心,因为改编经典文学作品从来都是一个“坑”。出于对她的信任,我跟着她去了新疆,不过心里多少还有些迟疑,心想我怎么也掉到这个“坑”里面了。直到我们进了草原,看见了草原的牧人和马群。
尤其是马群。这么漂亮的动物,竟然还能有一大群。有一次,我正在毡房里做采访,忽然听到一阵马嘶。我赶紧跑出来,只见几十匹马被赶着从山坡上小跑下来。
我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满眼都是它们发亮的脊背。它们铺满了整个山坡。棕黄、漆黑、赤红。奔腾着在我眼前涌过,马蹄打在泥地上的咚咚声,变成了我的心跳。赶马的人骑在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上,蒙着脸(因为太晒),呼哨着驱赶落后的马匹。经过我的时候,他略一停顿,横了我一眼,又呼哨着向前。他的马蹄是白色的。我站在道旁的尘土中,停在半空的手里还捏着圆珠笔,像一只会写字的土拨鼠。
后来我采访了一个养马的当地人,他说他特别特别喜欢马。我条件反射地问为什么。问出口我就觉得傻极了。这还用问为什么吗?谁会不喜欢马呢?何况他又住在一个绿得让人心碎的山谷里,小河蜿蜒地淌过他家门口,马群在河滩上吃草……哎。
彭奕宁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一养马场采访(作者供图)
后来我骑了骑他的马。不过是用来上下山的代步马,老实得不得了,好像可怜我似的走得很慢,跑起来的时候也轻轻的。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骑马,还走在真正的山野中。小跑了一圈后,我激动地拍了拍马脖子,马儿晃晃头,像赶走蚊蝇似地转了转耳朵。
就这样,无数个来自阿勒泰的瞬间,组成了这部短剧的雏形,然后就进入了漫长的写作,修改,拍摄和后期。开始我以为我们只需要从这个“坑”里爬出来就行了,结果整个过程的难度之大,周折之多,我感觉像是在“坑”里打个洞从地球另一端爬出来。现在,剧集顺利收官,虽然只播了四天,但大家都很开心,也都累坏了,尤其是导演。
得知作品入围戛纳电视剧节主竞赛单元的那一刻,我想立刻找到丛丛,当面说句“恭喜你啊!”。光是想到对她说这句话,我就会忍不住泪目。
五年前,原本拮据的她用自己的钱买下了原著版权,一头走进了茫茫的未知的草原。我们同她一起,忐忑而辛苦地走着,只因为浓雾之中似乎总是有一缕歌声隐隐传来,引领我们不断向前。
现在大雾散去,草原的尽头是一场盛大的哈萨克舞会。文秀、巴太、张凤侠、托肯……他们含笑向我们伸出手来,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舞蹈。我伸出手去,走进了这场长达四天的派对,然后鞠躬感谢,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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