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雪夜。木桥镇工业园的工人街上,御足宫足浴店一间包厢发生命案。
这是一场没有“阴谋”的凶杀,因为阴谋从不降临小人物的命运。毕竟在小人物身上,小镇的兴衰,夫妻的争吵,都可能成为将他们彻底埋葬的最后一片雪花,不是吗?
小人物的死亡,没有阴谋,只有因果。
大雪是临晚时分落下的。纷纷扬扬,漫天飘洒。工人街人行道上的积雪已有一足深。昏黄的路灯和红蓝交替频闪的警灯映射下,雪色光怪陆离。
警笛已经熄了,但从周边排档、网吧、饭店里钻出来的看客仍未散去。有个醉汉路过,握个小手电,晃着光束左突右刺,划过几张穿着足浴店制服的惊惶的人脸。有人瞪圆眼珠,伸出两根食指,比划着凶器的长度。有人用力指向门口一侧的石狮子,言之凿凿地表示,凶手刚才就站在那里,望着黑洞洞的天和白飘飘的雪一动不动,刀刃上还挂着血滴。看客的眼睛齐齐去追索血滴的痕迹。无果。石狮子的脚下已被大雪盖住。于是,那些眼神又纷纷绕过石狮子,攀上三阶台阶,跃过门槛,一寸寸向御足宫大厅的地板上挪移,搜索。
终于,他们在地板上发现了几处可疑的暗色斑点,指指戳戳议论起来。有人举起手机,将镜头聚焦,拍下照片,放大研究。门内负责警戒的警察又出来驱了一次围观人群,可除了那个醉汉,没人肯轻易散去。他们掸掸身上的落雪,继续守着。
他们是这起命案的一线看客,正通过社交网络将命案消息向身处的木桥镇工业园,向一桥之隔的北山花园,向整个木桥镇,乃至整个江城传播。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目击者,因为凶案发生在御足宫二楼的一间包厢里。
倒是有人看到了警察缉凶的现场。警车赶到时,凶手正站在御足宫门口,像是等候警察已久。即便与凶手照过面,这圈看客里也没人认出那人是谁。他们指着模糊的手机照片里,夹在警察中间的那张人脸,说,就是他,就是他。有人试图描述,瘦高个,短发,圆脸,年纪轻轻,最后还要加一句主观评价,看起来不像。
旁人问,不像什么?
不像杀人犯。
很快,社交网络的消息回传到看客堆里。凶手叫王大伟,住桥那头的北山花园,十七栋,三单元,在工业园的玻璃厂上班……消息越来越具体,凶手画像越来越清晰、完整。现场和社交网络里的围观人群针对案情的猜测随即延伸发散。王大伟杀了谁,因何而杀,命案为什么会发生在御足宫足浴店,一时众说纷纭。
在众多猜测中,足浴店潜在的情色因素迅速被聚焦,好像只掀开了一块遮羞布就暴露无遗,占据了流言的主导地位。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局促的御足宫足浴店806包厢里,被警察、目击人和凶手王大伟,以及几个店员围着的,身中数刀倒在沙发床上的被害人,正是王大伟的结发妻子,陈雪。
这桩命案并不复杂。如第一目击人胖子吴老五所说,他是与陈雪一同来做足疗兼谈生意的。当时的他正躺在806包厢另一张沙发床上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有人破门而入,初以为服务员,听到被害人惊恐惨叫时,他才发现凶手正一刀一刀扎进陈雪的要害。
彼时,吴老五和陈雪的足疗服务已经结束。下钟的两个技师,其中一个与其他店员一样,是眼睁睁看着凶手走进御足宫的。他们迎他问他,他却像是来寻熟人似的,直奔二楼806包厢。没人想到他的袖管里藏着一把水果刀。另一个技师暂时消失了。据御足宫前台交代,那个女技师因家中急事,临时请了半小时假。
就在警察调查取证的当口,先前晃着小手电乱闪,又悻悻离去的醉汉,满目惊恐,一脸煞白地闯进御足宫,口口声声喊,死尸,死尸……等他喘匀气息,脸上恢复几分血色,警察和看客们才听清他的话。
原来,他离开御足宫,沿工人街一路上了步康桥。走到步康桥桥头,他一时尿急,口含住手电筒,站在桥头往扁担河里尿了一泡。不想,手电筒的光束追着他的尿,照进桥下扁担河水,竟赫然照出一张皱巴巴的死人脸。
醉汉领着两名警察直扑步康桥。围观的看客群自动分出一队人员,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地白雪被踩出一连串咕吱咕吱声,杂乱无序。工人街虚弱的路灯里,雪花暗黄,一团一团,依旧落得紧。工人街临街密集排布的小饭店、大排档、小旅馆、网吧不声不响,店招色彩缤纷。工人街后排成片的工业园厂房,笔直高耸的大烟囱尽皆隐入夜色,只有零星的轰隆声响夹杂着一阵阵甜丝丝带有血腥味的刺鼻怪味,钻人鼻腔,呛人喉咙。
人一多,嘴一杂,再可怖的死人脸也会变成一处景观,供人围观议论。步康桥下的尸体还在打捞,看客们的嘀嘀咕咕已经随着尸体周围的波浪一圈圈漾开。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设备损坏,步康桥上的路灯已经有一整月未曾亮过,横跨扁担河的桥面整夜黑黢黢。但在摇摆不定的手电筒光束里,看客们仍从一些零碎的忽隐忽现的细节拼凑出了尸体的真实身份。
一张老脸,沟沟壑壑,一头湿发,花花白白,灰衣黑裤里的四肢细若竹竿……
傻子?是那个傻子吧?那个老在垃圾桶里掏垃圾的傻子!
一个看客兴奋的猜测得到了更多看客肯定的回应。好像是,就是,北山花园那个。我常碰见的。
很多人知道北山花园里的这个傻子,碰见过她掏垃圾,打量过她的模样,但他们绝不知道御足宫里的被害人与扁担河里的死者还有一层关系。即便知道了,他们的猜测里也不会牵扯进任何阴谋的念头。阴谋从不降临小人物的命运,更不会左右一个傻子的生死。傻子一样的小人物的命运里只有生活,既不神秘也不离奇的生活,一眼能望得到头的生活,一眼又望不到头的生活。
肖婷的心里坠着一块石头,无法消化又屙不出来。那石头有时竟钟摆一样摇晃,驱动着她的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在屋里踱步。她有很多事需要费神,且可能引发焦虑。
和旧情人兼老乡王大伟的纠缠是其中一桩。同居两年的男友终于答应今年带她回老家过年,但肖婷心里藏着隐忧。她来木桥镇谋生之初,曾与她的江北老乡王大伟有过一段感情,而这段感情在她前段婚姻瓦解时又死灰复燃。王大伟已有自己的家庭,是个有妇之夫。在与她的日常聊天中,王大伟时常透露出一种溺水,奄奄一息的感觉。她又总能在彼此的命运里找到相契之处,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哀怜,所以即便离婚后与现男友同居至今,肖婷依然与王大伟藕断丝连。可是,她的同居关系渐趋稳定,甚至有重新走进婚姻的可能,她不得不挥刀斩乱麻。为此,王大伟前几天竟还不管不顾到工人街街口堵她,弄得她又窘又怕。但她知道,她必须断得果决、彻底。当然,她当时也是这么做的。
足浴店的工作做不长久是另一件焦心事。肖婷是在半年前来御足宫应聘做足浴店技师的。那时,工业园的多数工厂因为污染问题和新冠疫情,正在一家接一家地裁员或倒闭。肖婷遭遇了几次失业,再难找到下家。于是,操作工肖婷成了足浴技师肖婷。不过好在做KTV前台和服务员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异样眼光。纵使男友仍然反对,她还是以先混过今年为由说服了他。
这些事桩桩件件磨人。但眼下,肖婷也不知是哪桩哪件敲动了她心头那块悬石,弄得她心焦。屋里,读一年级的小妍正趴在茶几上一边做寒假作业,一边学动画片里的佩奇说话。小妍是同居男友的前妻所生。相处下来的两年里,小妍竟和肖婷出乎意料的亲近。寒假开始,小丫头不愿和奶奶先回老家,赖着要等她和爸爸放假一起回。
肖婷点了根烟,踱到阳台上透口气。屋外,冷风裹着寒气在北山花园里四处流窜,头顶乌压压的浓云却纹丝不动。天气预报昨天就说有雪,老天足足酝酿了两天,却没降下一星半点。
一根烟燃尽,肖婷伏在阳台上,手指一松,烟头从阳台缝里落下去。随之落下去的竟有几片雪花。
“下雪了。”肖婷的眼神升起来,满天的小雪花密密麻麻,充盈在她的视野里。
小妍听到她的声音,颠颠地跑过来:“下雪了?下雪了?哇,终于下雪了。”小妍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不像她,这么多年,还是满嘴的江北腔。
小妍从阳台护栏里伸出小手,截留住几片雪花,拿到眼前细细地看。不消片刻,雪花就在她的手心里凋谢得不成样子,最后萎缩成了一滴水。
楼下开荒种菜的本地大妈叫骂偷菜贼的声音打断了肖婷的浮想。大妈的矛头向来直指外乡人,一口一声“死江北佬”。肖婷按亮手机,该是她出门上班的时间了。
御足宫足浴店开在木桥镇工业园的工人街上,与北山花园只隔一座步康桥。天一冷,足浴店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和周边的排档、网吧招徕的穷巴巴的外来务工人员不同,进御足宫足浴店的客人大多是油脸、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嘻嘻哈哈浑身酒气,和技师逗嘴扯皮,动手动脚,动不动就趁机在技师胸上、大腿上、屁股上摸一把。有时候也会进来个把年轻人,眼神闪烁游移,不正眼看人,说话结结巴巴,又故作老练。做得久了,肖婷渐渐习惯,手脚和眼神也渐渐干脆利落。
天一黑,店里开始上客。上完两个钟,肖婷和一个姐妹得空在休息室吃了一份外卖,又点了根烟。听前台的话音,好像新来了两个顾客,一男一女。肖婷抓紧时间深吸了两口。几乎同时,肖婷接到男友电话,他要帮厂里同事顶几个小时班,一时半会赶不回去。小妍的晚饭又落到她头上。肖婷只好匆忙打电话回去先安抚小妍。
御足宫鲜少有女顾客光临,更少见一男一女同行。不过这样的好处肖婷了然。男女同行要么是夫妻,要么是情人恋人,要么是朋友,有女客在场,男客的眼光和动作都会收敛,不必要的担心也就少些。肖婷端着木盆,推开806包厢房门。扑面的酒气后,她竟一眼认出了新来的这对男女。
男人是吴老五,老五烟酒店的老板。去年九月,外地户口的小妍能进本地北山小学读一年级正是找他帮的忙。线是男友的同事牵的,六条大重九、四瓶五粮液和一张两千块的购物卡打通了小妍入学的关节。她知道,吴老五只是其中一环,但却是直面他们的那一环。事后,男友央求她拎着几件礼物去老五烟酒店表达谢意时,她见到的正是眼前的这个胖子。
和他同来的女人则是王大伟的老婆,陈雪。本地人,模样一眼就能认出,瓜子脸,眉间和嘴角都长了一颗美人痣。虽然进门时陈雪的目光像闪光灯一样在肖婷脸上闪了一瞬,但肖婷知道陈雪应该不认识她。她和王大伟早前的恋爱,是在王大伟认识陈雪很久之前,而他们后来的纠缠,王大伟更不可能让陈雪发现。
“他俩怎么凑到了一起?”肖婷心里打起鼓来。
她低下头,推门而入,掸眼后的手脚动作照常熟练,利索。包厢电视里播着一档相亲综艺,女嘉宾正在男嘉宾的视频简介时段啪啪灭着灯。御足宫的包厢里常年循环播放类似的娱乐节目,不知真假。肖婷有时听得乐呵,也把自己代入成女嘉宾,对男嘉宾挑挑拣拣。
从进门到放下木盆,吴老五的眼光一直追着肖婷。“诶!你是不是,那谁……老婆,那个谁……的妈?”
吴老五满嘴的酒气,肖婷本不想和他多打交道,但她还是抬眼认真看了一眼吴老五,装作恍然:“啊!吴老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啊哟,我一般,都到,市里的。今天太冷了,喝多了,到你们,御足宫,将就一下。”吴老五醉得半句半句往外蹦,言语间不忘神气和自得。他抬起两只胖腿,朝着肖婷道:“来,帮哥哥我,洗掉,今天的晦气!”
“晦气?吴老板沾的都是运气才对。”
“晦气晦气,今天,是真晦气。所以,赶紧来,洗脚!”吴老五表现得迫不及待,“要是知道,你在这,我,肯定常来!”
“这都小半年了吧,吴老板还记得……”肖婷呵呵笑了几声,帮吴老五脱了皮鞋袜子,卷起裤腿。
吴老五端起案头的茶杯,咕嘟了两口:“怎么不记得!我吴老五,别的本事,没有。美女嘛,过目不忘!”
吴老五一连串的大笑钻进肖婷的耳朵。她扬了扬嘴角,勉强在脸上撑起一个笑。这是一种在她需要应付的场合下培养起的习惯反应。
包厢里的灯光很暗,屋内的色彩随着电视画面投射出的亮光转换、闪烁,又涣散、肿胀在一起。“怎么样,吴老板,水温行吧?你先泡一会儿……”
再敲开包厢门时,吴老五正躺着,嘟嘟囔囔和王大伟老婆聊起生意经。见她进来,吴老五迫不及待和她搭话,还一改刚才口中谁老婆,谁妈的称呼:“妹子啊,你怎么,在这上班啊?”
肖婷捞起吴老五的胖腿,擦干,嘴上和吴老五耍起花腔:“我一个打工的,还能干点什么哦,你吴老板又不罩我……”
“啊呀,你这话说的……有什么,再需要哥帮忙的,尽管开口!”吴老五听得得味,说得自然痛快。他伸手往自己脚底探,顺手摸了一把肖婷的手背,又探到脚心,问:“这穴位,是不是通肾的,帮哥好好按按!”
肖婷的手背像被麦芒扫过般刺挠,嘴里还是应了一声“好”,按在吴老五脚心的手指却暗暗狠下了一把力气。
“啊哟哟,妹子你轻点,我不受力,不受力……”吴老五轻轻哼了两声,重新躺倒。电视里,专为某位女嘉宾而来的一个帅小伙引起了全场淡妆浓抹、形态各异的女嘉宾的尖叫。肖婷觉得这尖叫里,嫉妒多过惊叹。
见肖婷半天没了声音,吴老五又起了新的话头:“这样,妹子,你想不想,自己当老板?正在修的轻轨,知道吧。北山花园,就是,城北的终点站。终点站周边的门面,步康桥二桥,下面那一排。社区书记,跟我打过招呼了,紧着我先挑!你要不要,盘一间?我帮你从中间,活动活动!你看,这位美女,也是要通过我谈门面的……”
王大伟老婆在沙发床上盯着一直震个不停的手机,并不回应吴老五。肖婷瞟了她一眼,止不住地想起王大伟来。看来这小子没有他说的那样惨。在木桥镇当了倒插门的女婿果然是好命,现在都准备买门面房了,确实比当年他们两个外乡人打拼强。
肖婷擦擦脑门,试图把头脑里的计较和盘算一并擦除:“吴老板净开玩笑,我哪有盘门面的钱,哪有做老板的命喔!”
“诶!不要小看了自己啊!”吴老五作势坐起,“我看你,很有……”
“诶诶,躺倒躺倒……”肖婷眼睛一闪,按住了又要坐起来的吴老五。吴老五躺下的过程中,手顺到肖婷的胳膊上,滑了下去。肖婷忍下这一摸,按照正常的服务流程,从脚到手、到肩、到背继续按摩。吴老五嘴里不住地叨叨些门面、老板、美女的话头,时不时抬起手和胳膊,有意无意地在肖婷的手或胸上蹭过去,每次都引起她针扎般的刺痛和嫌恶。
又一会儿,趴在沙发床上的吴老五终于呼哧呼哧打起呼噜。肖婷手上按摩的动作不停,幻想着空出手来,朝他的肥头大耳抽了两巴掌。
按完背,肖婷瞄了一眼又盯上手机的陈雪,端着木盆,出了包厢门。刚摸到手机,恰巧又是一个电话,王大伟打来的。原来王大伟已经发了几条微信她没回,打了几通电话她没接。
本打算警告王大伟不要再纠缠自己,可肖婷的手机刚贴上耳朵,王大伟就开始催问他老婆陈雪是不是在他们御足宫,在哪个包厢。
“怎么,你是来接老婆,还是来洗脚?”肖婷听出电话与己无关,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告诉了王大伟陈雪是在御足宫,806。还想再恭喜王大伟预备买门面房自己当老板时,肖婷的手机听筒传来一阵短促的忙音——王大伟已经挂了电话。
御足宫足浴店的前台、服务员、经理和技师们彼此之间早已混熟,老板娘不在店里的时候,她们的工作氛围相对散漫活跃。肖婷溜出足浴店,在隔壁的金香砂锅店拣了几样菜,烫了一份砂锅,买了两瓶果汁。她把其中一瓶递给前台小姐妹,朝她递了个眼色:“照应一下,我回去给小妍送个晚饭,一会儿就回来。”

前台小姐妹接过果汁,嗔笑着点点头:“这会儿没上人,快去快回。”
刚出御足宫大门,一个男服务员从大厅里钻出来,一把夺过肖婷手里的果汁:“还没贿赂我呢!”他边说边往店外跑,拧开瓶盖,咕嘟咕嘟把果汁往嘴里灌。一瓶果汁转眼只剩了个瓶底,被丢回肖婷的电瓶车篮里。肖婷看着他闪回店里的身影,把打包好的一碗砂锅吊到车把上:“你早说,我给你也买一瓶啊!”
肖婷推出电瓶车,骑进落雪的黑夜。地上的雪已经铺了一层白,临街没有损坏、尚能正常点亮的路灯所撑开的一小片昏黄里,雪花仍簌簌地飘着。电瓶车刚驶上步康桥桥头,一股冷风扑面,吹得肖婷直打哆嗦。桥上阒黑,肖婷空按了几声喇叭,凭借射不远的电瓶车车头灯的光束,盯紧了桥面,依着经验往前开。
步康桥桥面年久失修,开裂、凹陷,电瓶车一路颠簸,车把上的砂锅晃晃悠悠,车篮里被男同事喝净的饮料瓶差点蹦出来。肖婷伸手捞出饮料瓶,瞥了一眼只剩瓶底的一点点果汁,随手把瓶子朝桥栏边扔去。
瓶子抛将出去的弧线里,肖婷似有似无瞥到一个人影,但她头也没回,片刻便驶远了。
傻子如往常一样,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在北山花园若干垃圾桶摆放处寻摸。发硬的灰棉外套、黑长裤、单布鞋包裹着干瘦的身子,两条花白的麻花辫垂在耳后,四处分岔的杂发在脑袋上炸开,脸皮又皴又皱,老得不像人样。她的视野里好似别无他物,只有垃圾桶。
她在小卖店外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什么,匆匆寻来一截树枝,把头颈连同上半截身子埋进去,翻着、刨着。过路的人瞟两眼,悉数绕着她走,掩着鼻子躲她和垃圾桶的酸腐臭。
初搬迁至北山花园安置房小区时,乡民们议论过,指戳过,打听傻子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住在几栋几单元,是傻子疯子精神病还是正常人。还曾有人不容置疑地直言:“她才不傻,有哪个傻子知道捡塑料瓶和纸箱子卖,把人家开荒种的菜偷回家吃!”如今,十多年过去,不论真傻假傻,除了几个老乡邻和新邻里,傻子都已被北山花园大多数正常人们统一默认划拨为异类,容不得又管不着,索性不再提,视若无睹。
正常人过正常人的日子,傻子过傻子的日子,互不相干。正常人彼此照面,自顾点头微笑,聊着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当然,天气也是惯常话头。一个牵着小孙女的妇人站在小卖店柜台前,朝店外望了两眼,悠悠地说:“这老天是落是不落,也不给个痛快,总这么阴沉沉的,憋闷。”
“要落,落大雪。”小卖店老板娘拿个塑料袋,把妇人搁在柜台上的盐、辣酱和几样零食一件件捡进去。她们的眼神和对话自动忽略了门外的傻子,只有小孩依然对她保留了兴趣和好奇。被牵着的小女孩摇摇妇人的胳膊,指了指埋进垃圾桶的傻子。妇人轻啧一声,扭过小女孩的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气象台预报的今冬第一场大雪仍未落下。密密层层、又厚又重的彤云已经在木桥镇上空扣了一天一夜,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事事物物好似都变得表面臃肿、模糊,内里却透着冷冷的锋芒。
妇人牵住小女孩走出小卖店时,一个男孩从墙角斜窜出来,离了傻子三五步站定,把手里的空可乐瓶捏得啪啦啦响。他脸上的坏笑表明了他的企图。在垃圾桶里一无所获的傻子抽出身,转头盯住了男孩手里的空瓶。男孩比划着,作势要把空瓶抛给傻子,可一出手,却只抛出了一个空空的弧线。
男孩为自己的逗弄成功而大笑出声,转身跑出三五步远,继续朝傻子挥舞着他手里的空可乐瓶。傻子舍了树枝和垃圾桶,紧紧跟过来。男孩又跑开一段。如此几个回合,男孩的恶作剧没有停止,傻子依旧不管不顾地跟着。一个丁字路口,男孩一溜烟跑过马路。傻子仍闷头紧跟不放。不想,一辆黑色轿车从小区里转出来,把傻子当场带倒在地。
“啊哟哟……”几个撞见事故现场的路人惊恐未定,围将过来。黑色轿车的车窗贴了单透膜,看不进车里。但车门已经打开,一个敞着皮夹克,蹬着皮鞋的短发胖子走出来察看事故。摔倒在地的傻子出乎众人意料,她用右手撑地站起了身。她不顾旁人议论,右手捉住左手,咧了咧嘴,踉跄了几步,又走稳了,眼睛始终死死盯着马路对面的男孩手里的空瓶。
男孩因身后意料之外的撞车一幕惊魂未定,愣在原地不动。这时,一个家长模样的女人从马路另一边急急窜来,不由分说拧起男孩的耳朵,狠狠训斥了两句。她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空瓶,像甩掉给男孩擤出的浓鼻涕一样,随手把空瓶甩在地上。空瓶发出啪嗒几声惨叫,滚到傻子脚边,傻子俯身捡起它,自顾闷头走开。背影看,傻子右手抓着空瓶,左手挂在身侧,像老挂钟坏了的钟摆。
没了受害者,丁字路口的事故现场一时间变得空荡而荒唐。男孩被女人匆匆拽走,胖司机摆摆手钻进车里,围观的几个人也叽叽喳喳散了。路口的几个妇人嘀咕几句,又把话头扯向阴沉沉的天,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等傻子再翻一圈垃圾桶,回到自家单元楼的时候,正有人趴在她家厨房窗口,冲屋里的瘸子喊话:“小雪爸,小雪爸……瘸子啊!听说小雪妈在路口被车碰咯!”
撞见报信的邻居,傻子却没个好脸,她扬起右手,赶鸡一样,朝那人吐起吐沫星子:“滚,滚……”
屋里的电视开着,播的八路打鬼子。红鼻头的瘸子正坐在板凳上,就着茶几上的一碟花生米下酒。傻子穿过瘸子的视线,把空瓶放进阳台的角落,用脚轻扫,归拢着一小堆空塑料瓶。瘸子一口酒咂进嘴里。
窗口又有熟悉的人声:“老陈啊,听说小雪妈在小卖店那里被车碰倒了,人又去翻垃圾了,你去找找吧。”
这次傻子没理睬,由窗口的声音转成叹息,继而消失。但转过眼来的瘸子已经看到了她挂在身侧的左手。瘸子一高一低拐到阳台,黑脸里泛着劣质酒精熏透的暗红。他捉过傻子的左胳膊,傻子“啊、啊”叫唤了两声。瘸子不声不响盯了傻子一会儿,那目光像麻绳紧紧捆住了她。
“被车碰了,你就这么回来了?”瘸子终于开口了,“谁碰的?”
扑面的酒气袭向傻子,她咬着牙,不敢出声。
“哼,真他妈傻!”瘸子一把甩开傻子的胳膊,重又坐到板凳上。
傻子怯生生穿过瘸子的视线,瘸子恶狠狠斜乜了她一眼。傻子踱到墙边,盯着墙上积满灰尘的老挂钟。老挂钟的时针和分针交叠在一起,指向刻度十二。她的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响,转头又望了望阳台外的天色。好像觉察到天色和挂钟的时间对不上,傻子凑近挂钟,右手按到玻璃餐桌上,企图看清一点。可那玻璃餐桌原已瘸了一条腿,断腿草草支撑着一角,被傻子忽地一按,竟吱呀惨叫一声,瞬间垮塌下来。
傻子还没从惊吓里晃过神来,瘸子扔过来的猴子板凳已经砸中了她的背。她惨叫一声。瘸子朝她一高一低拐过来,没给傻子躲逃的机会,再次捉住了她的左胳膊,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你造反?”瘸子把傻子掀翻在地,半蹲下一拳砸在已经垮塌的玻璃餐桌上:“在外面被撞了不知道找人赔钱,还回来毁家里东西?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让你毁!”瘸子瞪圆了眼珠,够到猴子板凳,朝傻子身上砸下来。傻子赶忙闭起眼,躲开瘸子凶煞的眼神。她欲爬起身,可还是被板凳砸趴下了。
“老子让你跑!”傻子的挣脱激发了瘸子的狠劲,一通袭向她的拳脚力气更盛。傻子没再叫唤一声,她咬着牙乱扭乱踢,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一头扎进厨房,一把锁紧了厨房门,又压到门上,试图用轻飘飘的身子堵住门。门外的瘸子不肯罢休,拿猴子板凳哐哐砸着木门:“你给老子出来!看老子不弄死你!”
瘸子家暴是老乡邻和新邻里看惯听惯的惨剧,但他们秉持着少管人家事的处世规矩,在路过傻子家厨房窗下或门口时,长久地保持沉默,至多哀婉地嘀咕两声,“作孽喔!这瘸子,又打了……”再无可奈何地摆摆头离开。
瘸子很快累了,骂着嚷着重新坐倒。他想起还握在手里的猴子板凳,一把砸向厨房门,又是哐当啪叽一阵乱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屋浑水终于淀清,一屋乱响终于归寂,除了电视里的枪炮声,一切都安静下来。傻子这时才敢打开厨房门。坐定的瘸子醉醺醺地盯着电视,没再看她。
傻子闪出了门。天已经擦黑,她晃晃悠悠,混进混混沌沌的天色里。北山花园里的人如往常一样,瞥到她,又忽视掉她。广场舞震耳欲聋的喇叭响了起来,傻子想躲,但小区里的角角落落都被这轰鸣霸占了。
傻子脚步不停,直到双脚下意识地把她带到女儿家门口。女儿同住在北山花园,隔了四五排楼栋。傻子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呜啊啊”地喊门,还是没人应。傻子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楼道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多少上上下下的人在过道里受她惊吓,傻子终于拍拍屁股下了楼。下楼前,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大门,眼里充满了陌生,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忘记了自己在等候些什么。广场舞队消失了,但广场舞音响喇叭的轰鸣又不由分说冲上来,包围了她。原来,落雪了。但依然有几个妇人在一处小凉亭里躲着鹅毛般飞落的大雪,迎合着音乐的节拍,嘻嘻哈哈伸手摆腿,扭着、跳着。
傻子垂着左手,急忙忙想逃出小区,一栋栋单元楼偏又长得一模一样,一条条水泥路躺得横七竖八,傻子在北山花园里左兜右绕,鬼打墙似的找不到小区大门。阴冷的雪夜里,傻子走得满脑袋汗,头顶隐隐冒热气。直到广场舞轰鸣声止,北山花园南大门才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傻子眼前。
临街店铺有几家招牌如寻常夜里一样亮着,街边的秃树上结了小彩灯。在路灯彩灯的映照下,半空的雪精灵闪烁迷离。头顶的天空雪花飘飞,大地落满了白,天地间浑然一片童话。傻子游魂一般,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穿过光亮与黑暗,穿过童话与现实,不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也无所谓。
她机械地迈着步子,沿着一路的垃圾桶,一步一步,一直走上了步康桥。
木桥镇的步康桥,是一座钢筋混凝土桁架拱桥,连接着北山花园安置房小区和木桥镇工业园,桥名寓意“奔小康”。修建十余年,步康桥驮了无数人车过扁担河。十余年,对一座桥而言,无疑是短寿的,但它已老态尽显。桥上路灯已瞎,桥面坑坑洼洼,接近废弃,少有人车经过。偶尔零星几个捂得严实的工人,骑着电瓶车匆忙驶来,又加速驶离,生怕在桥上发生不测。
桥下的扁担河水不宽但深,天色掩盖了水面一层油亮亮的发臭的绿污。桥那头的工人街,招牌和店头最显眼的是一家足浴店,叫御足宫。工人街的背后,就是木桥镇工业园成片的工厂厂房。此刻的步康桥和工业园尽皆遁入黑暗,衬得工人街的一排门店愈加绚烂、缤纷。傻子看得出了神,呆呆地立在步康桥这头,一声不响。
雪花仍在扑簌簌地落。一辆电瓶车吱吱嘎嘎驶过。一只饮料瓶从车上飞出来,砸到桥栏上,翻进了扁担河里。饮料瓶跌撞的声音在静谧的雪夜格外清脆。
傻子呆望了好半晌,又突然醒悟似的,翻过桥栏去追了。
吴老五点了根烟,掀开车门,一股寒气灌进来。他快走两步,拉开烟酒店卷帘门,钻进店里。他的皮夹克自始至终敞着,天再冷也敞着。对吴老五而言,这已经不仅仅是习惯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精神头,一种精神风度的细微象征。他以为,他这个外乡人正是靠无数这样的精神头支撑,才得以在木桥镇开发的关键时候,立足扎根,挣下钞票,娶了本地媳妇,生下一双儿女,挣出了一片属于他的天地。
一根烟还没燃尽,电话铃响了。吴老五看到来电显示,一口烟吐出来,身子矮了半截。“喂,夏书记啊。嗯,嗯……放心,一会准时到!嗯嗯……”
撂下电话,吴老五深吸一口烟,人高马大的身形恢复如初,甚至长高了几寸,嘴里咧咧骂道:“日妈!催命鬼!”
吴老五钻进库房隔间,寻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包装袋。他索性把老婆落在店里的两个行李箱清空,拎了出去。黑色别克车的后备箱卡住弹不出来,吴老五在冷风里敞着皮夹克,哆嗦半天。“日妈!老子说换车,非他妈开饭店!”
吴老五吐槽的是老婆把他预备换车的钱,拿去和她娘家三五亲戚在北山花园的临街商铺盘下了一间转让门面,开了一家“老乡亲”饭店。吴老五心头一时的不快,化作一通铁掌,朝后备箱猛击。后备箱被打痛,咔嗒一声呻吟后,终于松了口。
吴老五把空行李箱塞进去,上车前把烟头吐了,用皮鞋尖熟练地碾灭。烟丝在冷风中爆裂出零星几点火花。
木桥镇所属的江城被长江横穿,整个木桥镇被大大小小的长江支流环绕,镇内河塘湖泊星罗棋布,有的像扁担,有的像镰刀,有的像西瓜,有的像芝麻。一到冬天,这些水域的湿气就会被寒冷裹挟着,慢慢浸入人的肌骨,使人周身寒彻。每到这时,吴老五就会想念老家的冬天,那样的冷虽锋利但痛快,不似这般阴森森地缠磨不休。
黑别克路过“老乡亲”饭店时,不知是呼喊还是泄愤,吴老五不由自主连按了好几声喇叭。“老乡亲”饭店招牌没换,内部装修正在换新。老婆最近屁颠颠跑来跑去,选材料、看效果、盯进度,吴老五都看在眼里,自家开烟酒店时没见她这么勤快。吴老五向老婆和那几个合伙亲戚提了几回外墙面粉刷装修的事,说白墙黑字加上凸出的墙头活脱脱像块墓碑,不吉利,建议他们赶紧撤换。无人理睬。吴老五索性甩手不管那摊子闲事,不过,他再三叮嘱老婆,账要看好,分红要盯牢。老婆让他把心放肚子里。
他也信她,毕竟十几年睡一张床,他知道她是什么样人。用本地方言说,呱呱叫。
北山花园南门口新竖起了一块大理石碑,高足五六米,上刻“北山花园”四个描红大字,显摆着与廉价低质的安置房楼盘不大相符的威风和气概。吴老五根本没眼望。他一路紧按喇叭,驶到一栋一单元门口,停了车,拿出空行李箱,下意识地四下望望,上了楼。一根烟的功夫,吴老五提了行李箱下楼,又忙不迭清空一个行李箱,再上楼一趟。
等第二趟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上车前,他仰头朝楼上的一排窗户看了过去。并没有人探出头来,但他还是朝上咧了咧嘴,挥了挥手。
再回到烟酒店的时候,老婆已经到了。吴老五放下两个行李箱,搓着手、跺着脚冲老婆挑了挑眉毛:“猜猜,多少?”
“这才多久,就又有两大箱?”老婆睁大了眼,压低了嗓门,“这帮当官的,年底真好挣呐……”
“哼哼。”吴老五轻笑一声,“三箱!”
吴老五没理睬老婆的惊叹,钻进仓库,清出一个空行李箱,又折回去,把后备箱里剩下的一堆好烟好酒卸了车。在店里呆不到半晌,老婆抱怨几句天气太冷,就又要往“老乡亲”饭店去盯工。
吴老五拿话截住了她:“我今天有事,你要看店啊……”
“什么事?”
“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什么事我不能知道?”老婆盯着吴老五皱起的眉头,把他的小心思抖落一通,“你别整天想着伙了几个人又去喝酒,又去按摩捏脚!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老五眉头放开:“日妈,真谈生意喔……”
“你日谁妈?啊!你个吴胖子,我跟你讲……”吴老五话没说完,就被老婆指了鼻子骂起来,“你别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你以为你离了我,能在木桥镇吃得开?”
吴老五顶着老婆的吐沫星子,吐露了一半真话:“啊呀呀……谈门面呐!轻轨下面的门面!菜鸟驿站小周介绍的,和他一起去谈。咱们牵牵线,抽一点。再不济,多少也能捞点好处……”吴老五说得精细又得意。
但他没把底牌全都向老婆挑明。约他谈生意,请他吃饭喝酒的小陈是个女的,好像就是北山花园里的拆迁户。和女人打交道的机会,吴老五一般都要干些有心栽花或无心插柳的事。这是他的一贯作风。风流也好,浪荡也罢,反正是他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老婆息了怒,半信半疑的眼神打量他:“什么时候?”
“下午。”
“要到下午呢!”老婆翻了他个白眼,裹紧了羽绒服,迈步出了烟酒店。
仅凭天色,人们几乎无法感受到时光的流逝。木桥镇上空灰压压的云团越聚越厚,将天外的阳光尽数捕获,无一漏网地洒到小镇的土地上来。远处的一排高压线塔和工业园几竖大烟囱恍恍惚惚,若隐若现,好像巨船的一根根桅杆,混沌的雾霾则是巨船的帆,被风拉满,载着木桥镇颠簸漂流,不知何往。街上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或羽绒服,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口鼻间呼出一团团白气。远远看过去,一个胜一个的臃肿、模糊。
隔壁的火锅店倒是一如既往生意红火,老早就飘出肉味来,一阵接一阵,飘进吴老五的烟酒店,钻进吴老五的鼻腔和肚腹。吴老五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两回,他再也等不住了。
不知为何,吴老五提议顺道捎上小陈和小周一起去约好的饭店时,小陈私信了他,说要在星城湾后门口等他。虽然与北山花园只隔了一公里,但星城湾那个政府廉租公寓楼盘是个建了一半烂尾的半吊子工地,周遭空空荡荡。不知为何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老五多嘴问了一句,可小陈只回“有事”,含糊其辞。可能这个小陈怕小区熟人看见她上了他吴老五的车?又或者是有别的来路?可是,有来路她也不会找名不见经传的小周跟他通气啊。吴老五胡乱猜测一番,但随机应变向来是他的本事,这一点疑虑根本不值一提。再说,那样就没人会看见有女人上他的车,正好省得再和老婆解释。
从车窗里看过去,小陈长得不赖,长头发,瘦高个,蹬着长筒靴子,瑟瑟缩缩、闷着头站在星城湾后门口。吴老五把车开过去,按了声喇叭,抢先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你是小陈?来来来,坐前面!”
果不其然,瓜子脸的小陈虽然眼睛缺了几分神采,但仍显出藏不住的女人味。吴老五习惯撇了眼她的左手,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环印,却没有戒指。吴老五的心弦私自拨出几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响音。再往上,瞟了小陈几眼,吴老五总觉得那副脸蛋有哪里不对劲。问题可能出在她眉间和嘴角的两颗痣上。不顺眼。要是任意抹掉其中一颗,小陈这张脸应该更耐看,更有味道。
“你怎么到这来了?”吴老五开口问。
“噢,我刚到后面有事……”小陈还是一样的解释。
吴老五没再追问下去。但车一开进北山花园,他明显觉出小陈的不自在。她一本正经坐在副驾驶上的身体明显缩了下去,像是在躲着车窗外的行人。
“怎么,妹子?咱们正经谈生意,又不搞非法交易,还怕被人看见?”
直接点出痛处更容易拿捏人,掌握主动权,与人打交道这门学问,吴老五向来精通。当然,他也不会陷人于尴尬,只轻飘飘玩笑似的打趣一句,还附赠了一剂安定药。“再说,我这车窗贴了单透膜,车外看不进来的。”
一旁的小陈呵呵笑着,连连否定。但吴老五一眼看出小陈明显放松下来。
“你老公怎么不跟你一道来?”
在吴老五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他没想到放松下来的小陈会反问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吴老五还没来及接话,小陈又开了腔:“我看起来年纪大?现在结婚晚的可多。”
吴老五听出小陈明显不善打交道。她的话腔是故作姿态的轻松,很不熟练也很不自然,想开开玩笑拉近关系,又显得刻意、唐突。但吴老五没让她的话落地,反而笑笑接了过去。“没有没有,木桥镇美女不多,你肯定抢手,再年轻,爸妈也留不住。”
他没提她手指上的戒指环印,迎合一句又换了口气,“再说了,买门面房嘛,好歹算是件大事。按常理,如果你没结婚,你爸该出面。只有结了婚,才轮到自己做主。当然,那也得两口子商议,而且往往老公做主的多。”
“吴哥说得有道理。”小陈回应道,又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不过我家,我做主。”
吴老五在小区路边停了车,扫了小陈一眼,笑笑:“看不出来啊……”吴老五把话里话外的余味留给小陈琢磨,自行下了车,边往小区菜鸟驿站走,边喊周总。
吴老五还是一个人回的车上,他钻进来就和小陈交代:“周总忙着挣钱呢,说晚点去找咱们吃饭。咱先去把菜点上,把酒热上。你说说,现在木桥镇工厂停的停,倒的倒,多少人失业,可是咱木桥镇人民消费水平只升不降。还是底子厚啊。一个菜鸟驿站忙得屁股粘不到板凳,连个饭点都没有。”吴老五还在说着,黑别克已经顺着小区马路,向外驶去。
小陈后知后觉:“啊,好的。吴哥,你说,轻轨那排门面多少钱能拿下来啊?”
“那个嘛,饭桌上我跟你详细说。再说了,看妹子就是有实力的人!话说,你家……是不是,我兄弟不方便露面啊。这些我吴胖子都懂……”吴老五干笑几声,继续把话头扯向小陈未知的家庭和老公。
“啊,没有,吴哥你想多了。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
吴老五看得出小陈惊惶后的诚实,但依旧不改自己探底的策略:“别真人不露相啊。”
小陈坐得不自在,左右晃晃,挪了挪屁股,脸上一副不敢当的表情被吴老五瞥见。吴老五心里已有了一本账。不想,小陈最后还是自己把底掏了出来:“吴哥太抬举了,买门面房跟我老公无关,他就是个玻璃厂打工的。再说,外乡人,过不长。”
黑别克平稳向前,驶到进出小区的主路上,加了速。吴老五没想到身旁这个小陈把底交得这么彻底,话里话外还带着几分怨气,看来他看到戒指环印的第一直觉没有错。那么,她买门面房的钞票和底气又从哪里来呢?吴老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打算留待饭桌上一探虚实。眼下,他的话锋一转:“妹子啊,瞧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个外乡人……”
小陈本无意冒犯,抢过吴老五的话头,弥补道:“吴哥您是有本事的,到哪都吃得开。那没本事的外乡人,混不出个人样,就算给他摆好碗筷,也吃不开……”吴老五侧过头来打量了小陈一番,肯定了她的言论,又爽朗地笑出声。
黑别克平稳地转弯。这时,一个男孩突然从车头前一溜烟窜了过去,吴老五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一脚刹车,可紧跟着男孩窜出来的一个身影还是被车带倒了。
吴老五没顾小陈的反应,急忙开了车门,又顺手一把掀上,走到被带倒的身影旁:“没事吧?怎么不看车,乱闯马路呢……”吴老五看着倒地的女人,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头杂发凌乱,身板像个中年人,却长了一张老太太脸。他伸出手,蹲下身,想搀她一把。“啊哟哟……”几个路人惊呼着围将过来,朝地上的身影看看,又冲车窗里望望。
不远处,又有几个人快步走过来,嘴里嚷着:“是那个,傻子吧……”
没等吴老五去拉,倒地的女人自己撑着地,先站起了身。好似什么事没发生一样,那女人走到马路对面,捡起被甩到脚边的空可乐瓶,又闷着头走开了。吴老五立在原地,没人再理他。他看了看女人的背影,叨咕两句,便钻回车里。
“这都什么事……他妈一个傻子,乱闯……”吴老五说着,一眼瞥到坐在副驾驶的小陈神情紧绷,嘴唇发乌,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吧……”
“嗯?没事吧?”小陈怔了片刻,吴老五看她不回应,侧过身子来重复问了一句,“吓到了?”
小陈醒过神,视线从他的脸上闪过,又转回头,勉强扬了扬嘴角:“啊,没事没事。”
“就是小区里掏垃圾的傻子。擦了一下,没啥事,爬起来就走了。叫她都不回头。”吴老五陈述过后不忘抱怨,“别说你了,日妈,老子都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小陈在吴老五眼角的余光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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