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
上面这句歌词来自河南说唱之神的歌曲《工厂》，一首MV一经发布，就屠榜了全网音乐平台TOP1的破圈之作。
河南说唱之神原名张方钊，之所以用“河南说唱之神”这个名字发表作品，是因为他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用说唱为家乡正名。
让人意外的是，MV吸引了大量原本对说唱类型歌曲并不感兴趣的听众，他们更多地是被歌词以及画面所呈现的情绪所打动，据华纳音乐统计，MV发布仅一个小时，包括网易云音乐、QQ音乐在内的音乐平台的评论区留言就已经超过了10000条。河南神所在厂牌“哥们废了”的视频号，MV的点赞、转发数据也都超过了10w。
其中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很好地说明了这首作品的内容，“当rapper不去写情情爱爱，不写车子、房子、女人，去写反抗地域黑，去写中国乡村，去写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就是河南说唱之神。”
与歌曲一同被奉为艺术的，还有MV的制作，不少人都说从中看出了贾樟柯电影的质感，也有《Hello！树先生》和《暴裂无声》的痛楚，然而MV的导演却说，他的灵感其实是来自于CELINE的一场男装秀。
1999年出生的导演李烜和他同样年轻的制作团队冬泳社曾为不少歌手创作过MV，比如Justin黄明昊的《一人之众》和刘聪的《随身听2000》。然而《工厂》的呈现显然和他们此前的作品有所不同，“歌曲与MV是相辅相成的，刚好《工厂》来了，刚好我们顺应了彼此的表达。”
从堪景到拍摄完成，前后10天左右的时间，冬泳社和河南说唱之神一起，回到他的家乡河南省焦作市。在那个总是灰蒙蒙，由于城市变迁充满了废弃工厂和建筑的小城里，完成了这支MV的创作。
● MV中反复出现的废弃工厂
导演李烜说：“我们在听到demo的时候，已经深深被这首歌所打动。当我们第一次搭上了去河南的列车，抵达焦作时，我们更明白了这首歌为什么叫《工厂》，河南神为什么是河南神。”
以下是「潮生」与导演李烜（以下称作XUAN）的对话，让我们来看看这部新鲜、生猛、野生的MV，他的创作者究竟是如何思考以及创作的。
家乡，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潮生：你们自己最开始拿到这个作品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XUAN：最开始其实就是河南神给我们几个发了demo，我们当时听完就觉得它不是“感动”。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共情，感同身受的感觉。
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有这个经历，相似的情绪，比如说对家乡的热爱，它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我们在这里也不定义它是好还是不好，我觉得它就是一个非常客观的个人成长经历，有快乐，有热爱，酸甜苦辣，高高低低，不是一件很单一的事情。
● 河南神家乡焦作周边的废弃村落
潮生：说到共情，你有和作品类似的成长经历吗？
XUAN：其实像我们团队的几个人，我们都是关系非常非常好了。我们不是说拍摄的时候才聚在一起，我们本身就是每天一起玩，一起生活，所以其实我们也聊过诸如此类的话题，不仅仅局限于这个 MV 。就比如说我们会觉得父母这一辈，他们都是从小镇走出来的知识青年。
我的爸爸是安徽人，妈妈来自内蒙古。他们这种知识青年走到大城市，身上所背负的那种乡愁也好，以及对故土的思念和热爱也好，我们是能感同身受的。其中带给我们灵感的一部片子，是李红旗的电影《寒假》，他讲的其实就是内蒙古的一个村落里面的故事。所以当我们在看大家的解读的时候，也觉得挺好玩的，因为确实他们想的跟我们想的特别不一样，我们甚至都觉得他们解析得太好了，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更全面。
● 李红旗导演的电影《寒假》
潮生：那你们去到焦作之后，影片拍了多久？
XUAN：当时我去的时间会比较久，我们团队后面跟上。我去堪景了大概 7 天，也不能说是堪景，我觉得就是跟河南神一起体验他的生活吧，观察他出生和生活的环境是怎么样的，以及那里的人是什么样的。所以说我相当于去提前了解了那边的生活，拍摄时间是两天。我觉得还是有别于国内商业化MV拍摄的流程和进度。
潮生：那你先去的那7天，有什么感觉吗？
XUAN：我其实是第一次去焦作，这个城市并不大，它的郊区周围有很多村落和工厂，跟我从小生活的城市宁波有很大很大的区别。
我觉得城市里面的邻里关系跟这种小镇的城市邻里关系是很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人的往来还是非常密切和热闹的，虽然他们的城市没有大都市这样的繁华，但是他们的人会更加的热情，而且他们每个人互相都认识，很有爱，让我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的有意思，有一种久违的生活感。我觉得在大城市的生活的人，可能更忙碌于工作和自己的家庭，缺少了一种邻里相互之间的连接。
纪实基础上的梦幻与即兴
潮生：你从小在宁波长大，父母又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那你现在向别人介绍自己或别人问你来自哪里的时候，你通常的答案是什么？
XUAN：我每次说的时候都不是一个固定的答案，见到安徽人我就会说我是安徽人，见到内蒙古人，我就是内蒙古人，见到宁波人我就是宁波人。
小时候，我们每年都会轮流回到安徽和内蒙，安徽的村子跟焦作还是有点相似的，内蒙乌海是那种非常西北的感觉，宁波则是典型的南方城市，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成分还挺复杂的。
其实我们团队的人有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我们会觉得现在年轻人因为家乡很复杂，所以大家也习惯了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的生活。我们本质上更喜欢的是我们身边的这一群非常铁的好友，我们都会觉得朋友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我们觉得我们更像是一个抱团取暖的家庭。
● MV中的小朋友们
潮生：就像你们说的，当下年轻人其实习惯了走出去，大家的故乡可能也不止一个，那为什么依然会对这样的作品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呢？
XUAN：因为我觉得所有的中国人本质上都是有乡愁的。我们的根就像我们的文化一样，它是非常的深刻的，而且越长大其实你的这种感觉会越强烈。它是跟你的生活习惯息息相关的，不管是你的语言还是你的饮食习惯，包括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方式，这些关系无形中，像根一样，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生长得很深了。
所以我们可能会在离开家乡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有一个很难割舍掉的情结在身上。比如我今天看了一个家乡口音的短视频，我就会突然很想家，我觉得这就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当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这条血脉觉醒了。
● MV开头的画面，刚好契合了歌词“工厂的烟雾都盖住了星”
潮生：就像你们刚才说的，我们对这部MV的好奇也是。明明拍摄这部MV的你们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年轻人，但是拍出来却让很多小镇青年产生了共鸣。这件事情还挺难的，也挺难得的。所以你们在创作这个MV的时候，有一个你们想讲的故事吗？或者说有没有一个逻辑，串联起主线？
XUAN：首先听到你这样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很开心的。因为其实我觉得，我们团队的个人成长经历都很复杂，父母那一辈都是从小镇走出来的，所以我们是能看到，能明白，也能懂得他们的。
也正因为在城市长大，我们也有自己的理解和表达，我们希望MV在纪实的基础上有一些梦幻的色彩。我们都觉得这首歌它其实是一个带有环境的歌，我们也选择用一些群像来表现主角成长和环境的相互感染。
● MV中的河南神
在表达视角上，我们也希望河南神更像一个叙述者、观察者。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呈现一种相对客观的、记录的感觉，而不是说一定要在技巧上给他渲染很庞大的情绪。这个是我们提前有想好的。其他表演细节、动作，很多都是即兴发生。
我们日常看的东西其实非常杂，给予我们灵感的除了鬼火摩托车这种伴随我童年的东西，还有灵感是来自于Celine的男装秀，一些很绚丽、梦幻的光影，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关，但我觉得歌曲的感觉是这样子的。我觉得你说得其实非常对，就正好是因为我们的成长经历不一样，才更能以观察的视角发现他们的不同。
● （上）MV中的鬼火摩托车与（下）CELINE男装秀场“THE DANCING KIDS”，图源CELINE
潮生：具体是如何表现这种“纪实感”呢？
XUAN：比如我们的镜头会更在意构图的工整性，让他更有那种属于中国的美感。因为我觉得像这种小镇的生活它都是平平淡淡的，但是它是很有仪式感的，所以说我们在构图上也会这样子去做。
不会去拍一些非常大的运动镜头，我们可能固定镜头会偏多，就算是有移动的镜头也会是平的、顺的，不会是那种非常浮夸、非常潮流的运镜设计。
潮生：可以展开讲讲这种“仪式感”吗？
XUAN：仪式感这个词可能不准确。我说的仪式感，不是说那种过日子的仪式感，我说的仪式感是这种中国流传下来的文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中国人从古至今、从内到外秉承的一种哲学理念，一直都是这样子的。我们有非常多建筑的设计都蕴含着“天圆地方”的概念，比如像天安门、故宫，都有这种相似的结构美学，在创作里也是我们考究和学习很重要的一部分。
潮生：MV的创作过程和其他类型的视频，比如说电影，有明确的区别吗，是什么样的？
XUAN：其实我们团队会比较特别一点，因为我们并没有非常地顺应国内的这种工业体系。对于我们来说的话，每一次的创作都会让自己尽可能的灵活一点。
比如说我们出发的时候，可能只想好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是具体的细节，很多内容，我们是到了焦作之后，现场临时发挥的。我不会规定自己一定要拍什么，一定要表达和抒发什么，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会有一个大体的方向和框架，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一样。纪实，但又有一些梦幻。
● MV最后画面中缓缓升空的光点，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潮生：那比如哪些画面是临场反应？
XUAN：开场的那群羊其实就是随机产生的，我们当天去拍摄的废墟旁有一个水塔，这个水塔下其实住了人，他养了一群羊，刚好路过，我们也感到很新鲜，很有生命力，在城市里很难看到的景象。我们就很直觉地去拍了下来，没有说提前设计好一定要这个镜头什么之类的。
而且，其实他们当地人互相都认识，所以当时就是简单打了声招呼“诶，你家羊出来了，那我们拍一下吧。”羊主人就同意了，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比我们想象中去沟通要简单太多了。
他们也不会去问过多的事情，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喜欢这个地方所有的后辈，所有的年轻人都是他们关爱的对象，他们会支持年轻人去做事情。拍摄的过程非常顺利，其实我觉得就像大家一起玩一样。
包括河南神的妈妈也非常支持儿子的事业，领着他们的秧歌队一起来拍摄，还帮我们和自己的闺蜜去借拍摄用的摩托车，把河南神的厂牌“哥们废了”的周边卫衣送给闺蜜作为感谢。她用河南本地话说“哥们废了”的时候，我印象深刻，很有那种冲突感，很有意思。
● 河南神以及妈妈的秧歌队
被人身上的生命力，深深打动
潮生：网上很多人有很多解读，包括对羊群、小朋友、建筑等等，你们在拍摄的时候有想要为它们赋予什么额外的含义吗？
XUAN：我们没有赋予任何额外的含义，我觉得我们就是一种很单纯的记录，这些元素都是当地本来就有的。我能感受到这里人们身上的生命力。小孩子的笑容，大人聚在一起玩乐的样子，我能感受到非常强烈的爱意。
包括像那个戴奥特曼面具的小孩子跳舞的时候，实际的情况是，大人们围着他，给他打拍子。这个场景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这种生命力和这种其乐融融、合家欢的感觉，会被深深打动。
● MV中戴着奥特曼面具跳舞的小朋友
潮生：在现场你们是怎么和大小演员们沟通的呢，你会跟他们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画面和情绪吗？
XUAN：因为现场其实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在，他们会帮我们调动小孩子的状态。但是我觉得他们在当下那一刻的神态就是他们自己很真实的状态，我们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要有什么样复杂的表情和表演，他在那一瞬间也在做他自己。
没有特别多的指示，我们基本上只会说“你站在后面，然后回头看。”我们顶多说到这里，然后随机去抓取他们真实的瞬间，再挑选适合的片段使用。对其他年龄段的演员也是一样，很简单的指令，给他们太多要求反而失去了我们所追求的状态。
●李烜在现场更像一个孩子王
潮生：整个拍摄过程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或者感受是什么？
XUAN：其实在焦作的时候，我常在反思，我的生活是不是太快了？
我们在上海会比较习惯喝咖啡，在片场一搜外卖，发现最近的一家咖啡店在12公里之外，点了很久之后都没人送。打电话给店家，人家还没睡醒，都是自己经营自己的小店，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但很显然，也没多少人点外卖。
这些类似的事情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每天都在上演。我就觉得他们真的很随性，很慢，生活安逸。这个地方你觉得它不好吗？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呀。
● 拍摄现场的制片助理：村头狗子
潮生：MV大火之后，引发了大家的无数讨论，你们会翻看评论区吗？
XUAN：都有看到，他们会在评论区写非常长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我非常触动，我感觉他们的讨论让这个 MV 更完整。因为他们大多数写的也是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不止是简单的评价。
我感觉这个 MV 更像提供了一个平台，让他们有了一个情感的出口。创作者跟观者之间，通过一个作品连接上了彼此，然后交流起来，我觉得这是让我们更快乐的一件事情。
撰文：J
编辑：杨柳
图片：《工厂》MV、冬泳社
设计：曲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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