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想象当中,和动物相处总是能为人带来治愈。然而饲养员的日常,既要敏感地观察和捕捉到动物的需求,又要面对突然而至的死亡。每个因向往而走入这个职业的年轻人,都要面临一场复杂的考验
主笔|丘濂
摄影|黄宇
迎接“本土区”的冬天
2023年11月初,南京在我刚到时还可穿单衣,却在两场雨后,白天温度跌到10摄氏度左右,透着一股南方初冬潮湿阴冷的气息。我见到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饲养员张晓桐的这天,她本应该休假,因为天气骤变放心不下动物,还是一早就赶回去上班了。她所在的“本土物种保育区”(下文简称“本土区”),有两只亚洲小爪水獭刚刚进行了繁殖。“一般来说,10摄氏度的天气就是水獭笼舍需要加温的界限,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加热的巢箱供它们选择。一个是要看看新的巢箱它们会不会用,另外水獭在繁殖和育幼期间,喜欢用更多的干草来‘絮窝’,也要看这会不会使得巢箱温度过高,影响小水獭的成长。”
进入11月,本土区的日常工作有一部分便和过冬的准备有关。纪念品商店里,“十一月限定”的明信片上画的是刺猬和狗獾冬眠时呼呼大睡的样子。饲养员办公室的白板上写着“平安过冬”“平安冬眠”“火德星君保佑”,这是饲养员们最朴素的愿望。“像是本土区的两栖爬行类动物和水獭,它们的过冬环境都涉及持续通电加温,就会有更高的用电风险。而即将冬眠的动物,需要让它们补充足够的能量,以满足冬眠过程中的消耗。”张晓桐说。这段时间都需要饲养员们特别留意用电状况,以及安排好动物的食谱。
在南京红山动物园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几位工作人员在查看动物的恢复情况
本土区是红山动物园最具有实验性的一个展区。这里不关心异域和远方,只关注身边,展出的是江苏本地以及长江中下游平原这个地理位置上,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生活过、生活着和可能生活的物种。大陆第一个为本土物种专门设立展区的是上海动物园,第二个就是这里。即使这些动物就在我们身边,城市里的人也对它们所知寥寥,有的物种已经濒临消失,人们还浑然不觉。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鲁迅《故乡》中闰土刺的猹就是亚洲狗獾,它其实仍然相对广泛地存在于本地乡间;也很少人知道,獐子曾经很喜欢生活在周边的湿地,湿地被人类开发占用,它们被迫退居到了山地森林;更是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展出亚洲小爪水獭其实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替代——江苏本来大量有的是欧亚水獭。随着盗猎和环境变化等原因,它们基本不见了踪影,动物园只能借助展示另一种生活在云南和海南的亚洲小爪水獭,来讲述它们在野外遭遇的困境。
本土区的实验性还在于它不仅展示动物本身,还展现了一种它们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在别的展区,往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动物,而在这里,给人第一印象的则是环境,接着才是在环境里展示自然行为的动物。比如獐子展区,模拟搭建了乡村民居和屋前的一片湿地,真实地复原了过去獐子生活的场景。湿地的水中,种植的都是乡下水塘里常见的水生植物。于是游客有时能看到獐子在水中觅食,将两只前腿泡在水里。丰水期它们会吃漂浮在水面的荇菜,枯水期则去吃水下裸露出来鳞茎的马蹄和慈姑。看到这样的景象,游客会感到仿佛就置身于野外,也会触发思考:当湿地没有了,獐子又该去哪里获得食物呢?
彭培拉曾经担任红山动物园本土区的主管,目前在筹备新区的建设
本土区能有如此的展陈状态,离不开红山动物园在2019年邀请加入团队的两个人——一个是彭培拉,人称“拉师傅”。她曾经是广州长隆动物世界的饲养员,来到红山之后,在考拉馆、獐麂坡、熊馆都做过饲养员,在2021年10月本土区对外开放后成为这里的主管,一直到2023年春天调去筹备新区的建设;另一个是陈月龙,人称“陈老师”,在北京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和“猫盟”(一个以保护中国野生猫科动物为目的的环保组织)都工作过。他是红山动物园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的负责人。救助来的本土野生动物如果不适合放归,就会考虑在本土区进行展示,两个部门之间一直有着紧密的合作。他们两位“80末”,比1993年出生的张晓桐大不了多少,却是她经常虚心请教的两位“师父”。
陈月龙(右)是红山动物园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的负责人
张晓桐每天早上到了本土区,会先在展区里巡视一圈。当游客不多时,这里同样也是野生动物的舞台。每次她都很享受走过湿地展区时听到的各种鸟鸣。为了对生物多样性更加友好,湿地的水岸不是那种垂直硬化的岸边,而是被修成了缓坡,很多鸟类都会在这里洗澡和喝水。虽然也已经在本土区工作了两年,但她总在那个被自然打动的时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竟然真的来到这里当饲养员了!
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
张晓桐戴着一顶棒球帽,总是把它压得低低的,好像是为了刻意降低一些在人群中的存在感似的。她刚开始说话时并不怎么活跃,谈到动物时才明显有了表达的愿望,眼睛也亮了起来。
来到红山动物园之前张晓桐在本地小学当班主任,工作了五年。她还记得和孩子相处那些触动心灵柔软部分的瞬间,“班上的小女孩会去办公室找我扎辫子,还有一个男孩子上课迟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在帮卡在窗框里的蝴蝶飞走”。但那份工作给她留下更多的是疲惫,总是要应付教学之外的更多任务。最终让她决定辞职的,是一次需要她去配合上级检查的“表演”,学校让她向学生传达一些希望在迎接检查时表现出来的东西,她认为那与事实不符,拒绝合作。
2021年夏天,送走了毕业班,张晓桐就递交了辞职信。在家休息了两个月,9月份的时候她来红山动物园玩儿,逛了一圈感到心情舒畅,结果回家的路上就看到了公众号在发招聘饲养员的信息,冥冥之中仿佛接到了一种召唤。
“90后”张晓桐来到红山动物园之前,曾是一名小学老师
“我想着和人打交道太累了,和动物在一起应该要单纯得多。”张晓桐说。
张晓桐在准备面试时基本上看了网上关于红山的全部资料——2021年初,红山动物园因为疫情防控期间经营困难向外求助,进而媒体注意到了这是一家有想法的动物园,动物园逐渐“出圈”。张晓桐看到记录饲养员日常的视频里,陈月龙把一只救助来的幼小狗獾抱在手中,用针管小心翼翼地推奶,要保持这样的姿势一个小时并且晚上无法睡整觉;还看到了彭培拉努力提升老年动物的生活质量,终于让一只32岁的马来熊在春天到来时,能够在外运动场开满油菜花的松软土地上漫步。她心里的念头是:“原来动物园还可以这样,我想和他们一起工作。”
一切都很顺遂。张晓桐参加完面试,还没走到动物园门口就接到了人力的电话,说中秋之后就可以入职上班了,就是她一心想去的本土区。
张晓桐大学的专业是日语,之后是参加了支教,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才选择了教师的岗位。红山对饲养员的背景专业没有限制,只要他们表现出对动物事业的热爱和诚意。因为即使是看似相关的专业,他们之前打交道的可能也只是家禽、家畜类的动物。对于圈养条件下野生动物应该怎样来照料和管理,基本上都要从头学起。
关于动物粪便的状态,就是一个“新手”需要关注和记忆的重点。饲养员办公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对獐子粪便各种类型的描述:成颗粒散开、成颗粒不散开、成型有纹理、成型无纹理、不成型黏稠、不成型稀软、稻草挂不住、喷射状……每一种都暗示了动物所吃的食物和消化情况,饲养员需要把它们熟记于心。
红山动物园里的欧亚猞狸
张晓桐对动物粪便的状态很敏感,因此及时填补了一次展区出现的漏洞。有一天她在打扫豪猪展区时感觉到有一种粪便很可疑,“豪猪的粪便是那种老鼠屎一样一颗颗的,大一些的能达到大拇指的长度。我怎么看面前的屎也不是豪猪的”。张晓桐把粪便的照片发到饲养员们的群里征求意见,可谁都辨别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她把展区仔细检查了一遍,找到分隔豪猪和貉的“塑石”隔栏下有个小土洞,严密“监视”下,看到了有只貉中午时分从下面钻过去跑到了豪猪那里“闲逛”。这样答案就揭晓了,土洞及时被堵上。
饲养员办公室的白板最顶处,有陈月龙在本土区建设最初写下的一句话——我们只做一件事:对动物好。这是本土区每个人的信条。对于张晓桐来说,如何算得上对动物好,也是一个逐渐加深认知的过程。
她带我去看黄鼬的展区,这里安置了一只叫作“妹妹”的救助来的黄鼬,是某一次下雨从熊猫馆附近的山坡上被冲下来的。黄鼬也就是黄鼠狼,是一种喜欢生活在人类周围的物种,几乎南京的每个小区夜间都有它出没,本土区的仓库里也有过它的身影。因此黄鼬展区特别被设计成了一个生活中储藏间的模样。在张晓桐当饲养员的初期,她绞尽脑汁给这个展区带来过各种改变。比如她在里面挂了一本真实的、可以每天撕掉一页的日历,为了让游客感觉到黄鼬就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空间;她还在里面悬挂了干的大蒜和辣椒,这不仅是储藏间会出现的东西,还可以通过和别的展区来定期交换,带来别的动物的气味,给黄鼬新鲜的刺激;另外她还尝试过把小鼠藏在麻袋里或是悬挂在草绳上,增加黄鼬取食的难度。
“那时候,我天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给展区做‘丰容’。”张晓桐说。所谓“丰容”,就是丰富动物园圈养动物的生活环境,让它们像在野外一样,拥有不同选择的机会。但现在,张晓桐已经很少提“丰容”这个词。她更赞同陈月龙的观点:丰容本就是融会在日常工作当中的。更重要的是能够捕捉到动物的需求,并通过一个简单的做法满足它的需求,而不是做一个多么花哨浮夸的装置,其实只是为了感动自己。陈月龙在每周的例会上分享过一个例子:给野猪带来觅食乐趣的最好办法就是撒一把玉米粒在场地里,玉米粒隐藏在落叶之类的垫材之下,足够野猪一通去找的了。这时候哪里还需要饲养员再专门做一个复杂的取食装置呢?
《嗨放派》剧照
“丰容的真谛,就在于给动物做出那些微小的但意义重大的变化。因为动物在野外,每天都会面临新的变化,这里长了棵草,那里冒出来棵树。”陈月龙这样告诉我。
张晓桐给我讲起她刚刚为水獭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正在育幼的两只水獭最近很喜欢“絮窝”,她就琢磨着到底应该给它们提供些什么材料。“动物园每天会配给两种垫材,一种是干稻草,比较柔软,湿水后就软塌塌的;另一种是羊草,要尖和硬一些,也不容易沾水。但你知道,如果水獭在野外,面对的是整个自然,一定不止这两种材料。”于是她就观察另外两只还在外运动场的水獭,它们要迎接冬天也会有絮窝的行为。外场栽种有芭蕉树、八角金盘、铁树等植物,她发现那两只水獭对比它们大不少的芭蕉叶子情有独钟,时常会叼着跑来跑去。于是她就剪了一些干枯的大芭蕉叶给育幼的那对水獭送去,果然它们马上就开始用了。“尤其是那只公水獭,本来体形就比母的要小,要昂起头来叼着巨大的叶子,但一直忙里忙外,十分积极的样子。”
红山动物园里的细尾獴
张晓桐描述饲养员是一份“上不封顶”的工作,因为永远有事情都可以为动物去做,有心的饲养员更善于去观察动物的需求。“看上去好像就是喂食和清理粪便,其实每天我们做的根据动物的状态不同都不一样。这个不断需要思考和变化的过程,有很强的挑战性。”张晓桐说。它的满足感就来自于动物的正反馈——为动物做了一件事,它能够用上,并且用得开心,这本身就是一件激励人心的事情。
经历死亡是一节必修课
张晓桐在来本土区工作之前,对饲养员每天要做的工作大概都有了解,但唯有一件事并没有心理准备,那就是如何面对动物的死亡。
第一次的死亡突然而至。2022年的时候,“妹妹”的笼舍里还有一只叫“古仔”的黄鼬。张晓桐记得,那是8月份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一清早进笼舍没有看到两只黄鼬。“黄鼬本身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我们推测它们可能躲在什么地方睡觉,结果中午都没看见它们出来。”张晓桐仔细检查了一遍笼舍,发现分隔黄鼬和旁边赤狐的“塑石”下面有个小洞。等到下午,在赤狐的笼舍里出现了一具黄鼬的尸体。张晓桐确认后,推测是“古仔”经这个小洞进入到赤狐笼舍,引发赤狐的捕食行为,最终造成了“古仔”死亡。她分析是在这个过程中发出的声音让“妹妹”受到了惊吓,所以躲藏了起来,直到那天很晚她才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山动物园里的赤狐
彭培拉回忆,张晓桐“她当场就哭晕在那里了”。自责和悲伤混杂在一起,那种强烈的情绪让张晓桐感到崩溃。本土区的许多动物,比如黄鼬、狗獾、鼬獾都会打洞,平时需要让它们展现自然天性。张晓桐说她也会定期检查那些已经存在的小洞的通路和朝向,“是不是再仔细一点就能发现这个问题了?”自己照料的动物在一个夜晚突然死去,她闭眼都是“古仔”被发现时的惨状。
彭培拉比张晓桐经历过更多的动物死亡。她在之前工作的动物园就有给死去动物写讣告的想法,最终在红山动物园得以实现。2020年,她还在红山的獐麂坡当饲养员时,有一只名叫“紫金”的獐子去世了。她征得园方的同意,在展区的入口处挂了一张淡蓝色的过塑纸板,上面用短短一段文字介绍了“紫金”的一生。于是游客们知道了“紫金”是一只“性格友善,沉稳,带头吃饭”的小獐子。
彭培拉喜欢一本名叫《动物园的生死告白》的小书,把它推荐给身边很多同事。书的作者阿部弘士是日本北海道旭山动物园的一名饲养员。“动物园是与生死直面交锋的地方,所以,动物园从不掩饰死亡。”书里写道。在旭山动物园,当有动物死去时,饲养员们会在它的房舍前摆上丧礼告示牌,并将死因告知游客。彭培拉觉得,写一份讣告有几个作用,“让人们记住一只动物闪闪发亮的一生,检视死因引发警戒。另外,也是饲养员表达感情的出口”。但彭培拉从来没有规定一只动物走了饲养员就必须要写点什么,“应该是一个牵动她情感的个体,让她自己内心想做这件事情”。
《动物园里有什么》剧照
彭培拉拟了一份讣告,并由张晓桐补充后抄在了纸上。她们告诉游客,“古仔”是2022年5月由于右腿骨折被送到救助中心的,后来因为伤势过重,不宜放归野外。8月份它和“妹妹”开始共同生活,“两只黄鼬常常彼此保持一段距离观察,关系不算融洽也不算糟糕”。在详细说明了事故经过后,她们表示“近期笼舍将进行彻底检查和维护,确认安全后再将其转回”。讣告最后,还配了一张“古仔”瞪着小眼睛在好奇地看着人的照片,写道:“感谢‘古仔’陪我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天。”
谁能料到,就在“古仔”离世之后,张晓桐紧接着又经历了一次更为心痛的死亡。同样是黄鼬,是一只叫“翘翘”的雌性个体。“翘翘”也是救助而来的,在救助中心状况平稳后转到了本土区,和另外一只也是救助来的雄性黄鼬放在并排的笼子里。“可能‘翘翘’是人工喂大的,不懂得接触同类时的分寸,将脚伸过去的时候就被对方咬伤了。”张晓桐联系兽医,约的是第二天下午过去处理,并做了截肢手术。到了第三天上午,张晓桐感觉到“翘翘”还是很虚弱,“但给它输营养液的时候它还试图咬人,我还觉得它挺有劲儿的。”半小时后,张晓桐正在处理一些紫薇的树枝作为垫材,一个同事过来吞吞吐吐地告诉她,“翘翘”走了。
这件事情给张晓桐带来的是一种挫败感,“并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而是在那个时刻自身的局限性。比如应该如何评估当时‘翘翘’的伤情,是不是当天就应该送医院,一刻也不能耽搁?”张晓桐用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两只接踵而走的黄鼬——她对着“翘翘”的一张侧影照片画了钢笔的肖像,肖像里没有画笼网,“它终于自由了”。送走“翘翘”后,张晓桐花了许多时间进到笼舍里陪伴剩余的那只黄鼬“妹妹”,因为她很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做补偿。
红山动物园里的美洲鬣蜥
张晓桐感到自己可以稍微理性和坦然一点面对动物死亡了是在2023年。一只叫“毛掸”的貉去世了,张晓桐主动要求去目睹它的解剖。每只动物园的动物死亡之后,都会送去兽医院解剖来明确死亡原因。只是之前两次张晓桐太过于伤心,没有人要求她去,她也没有想过要前往。“这只貉救助来的时候就被诊断肝脏功能不好,我们日常针对性地做了一些护理工作,也还是没有好转。”这次张晓桐不再毫无限度地苛责自己,她觉得已经尽力了,也许解剖得出来的某些结论,还能让她下次做得更好。她形容参与解剖就是在参与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是她能为动物做的最后的事情。
人与动物的距离
张晓桐对本土区所有的动物都充满了感情。“豪猪是世界上最牛的动物,早就应该占领全世界!”讲起豪猪她眉飞色舞。不经意间展区里的一公和三母就全都繁殖了,眨眼就有了八只豪猪。为了解决场地密度过高的问题,她试着让豪猪和旁边的貉共享场地,还猜想会有一个试探性的适应阶段,“没想到豪猪大摇大摆就去貉的地盘转了一圈,还把人家里面的树给啃了”。很多人不太有感觉的“两爬类”张晓桐也很喜欢。她在我面前表演起如何手喂蝾螈,“要用镊子夹起一种红色的丰年虾,喂一点,它叼一点,哎呀那个感觉太‘上头’了。”
然而经历了黄鼬事件之后,张晓桐还是对“妹妹”感情最特别。她看到“妹妹”有一阵子会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判断那应该是一种缺乏同类导致的刻板行为。“野外黄鼬出生时会有一小窝,每只都有兄弟姐妹。它们会在玩耍打闹中学会怎样捕猎,怎样和同伴相处。经过这些锻炼,它才能成为一只成熟的小兽。”
《我家买了动物园》剧照
张晓桐尝试过把一只尚还幼小、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小野猪“明天”短暂地放进“妹妹”的笼舍,给地松土的同时,让“妹妹”感受到一个小小的闯入者带来的环境变化。更多的时候,她在笼子里充当玩伴,和“妹妹”一起来玩。“它会轻轻地挠我,叼住我,但不会真的咬我。它还能跳到我身上,我当时穿了宽大的雨衣,它能从一边的袖子钻进去,从另一边再钻出来。”张晓桐很享受这个过程,“我觉得那是它信任我的表现,虽然可能自作多情了。后来我看到它对一个破麻袋也会这样,可能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麻袋吧!”
张晓桐在这个过程里也在思考饲养员和动物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并分别和两位“师父”陈月龙和彭培拉交流过。在她看来,他们两个人分别属于两个“流派”。陈月龙是做野生动物救助出身,认为重新回到大自然当中才是那些野生动物的归宿。他从来不给救护中心的动物起名字,并拒绝一切浪漫化人和动物关系的描述。“我们去放归猫头鹰,它经常会迟疑半天再飞走。有人就说,这是感恩,是恋恋不舍。其实那就是因为它在狭小空间里觉得安全,一下子面临一个新环境,得要适应一下。”陈月龙这样对我说。从救助中心转送到本土区展示的动物,要么因为伤残,要么由于人工喂养过程中无法避免亲近人最终无法放归,但陈月龙也依然不愿意去呼唤它们的名字,倾向和它们保持距离。“我就是想默默站在旁边看它们闪闪发光。”
而彭培拉则和陈月龙相反。本土区一进门处,公告栏上面的“动物头条”就是在彭培拉的倡导下设立的,里面都是些关于本土区动物最新动态的可爱的、拟人化的描述:“狗獾‘生生’开启了冬眠模式,挖土小能手扩展了自己的洞穴”;“赤狐‘麦子’和‘麦穗’长出了金灿灿的冬毛以应对严冬的到来”;“雄性小麂‘淘淘’和外展区的雌性‘辛德瑞拉’合笼后,与‘辛德瑞拉’相处不甚愉快,‘辛德瑞拉’转移至后场居住”……让张晓桐佩服的是彭培拉每年为雄性赤狐“麦子”打针时的场面。“麦子”小时候被市民当狗养,送到动物园之后是彭培拉把它从小带大。“打针的时候拉师傅就把它抱住,不用任何防护措施。她心中有一种对动物充分了解和信任的信念。”
张晓桐很感谢黄鼬“妹妹”。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它在那段时间的陪伴,让她逐渐可以摆脱之前动物死亡事件的阴影。“但在某一刻,我觉得我应该放手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对它的需要已经胜过了它对我的需要,这是种很危险的状态。”张晓桐说。她选择另外一种和动物的相处方式,“先靠近再远离,大概才是真正对它们最好的”。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期,感谢叶欣、刘媛媛、孙艳霞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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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初初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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