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乌鸦超声波
骨癌
我父亲一家中医氛围非常浓厚:爷爷自学了中医,姑姑是一家县城医院的中医医生。爷爷没什么不良嗜好,快八十岁时还是很精干。他独自住在老家农村的房子里,养养鸭子种种地,大家都以为他会继续健康下去。
直到大约三年前也就是2021年,爷爷突然开始咳嗽,久治不愈,并带有轻微咯血。因为家里人完全不信西医,所以没有送爷爷去医院做任何检查,只是继续用中药调理着。一年后爷爷开始吃不下也拉不出,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久腿脚也出现问题,会莫名其妙地摔倒。于是家人赶紧把爷爷接到城里轮流照顾。
接到城里之后,虽然一直在吃姑姑开的中药,但是他股骨头的疼痛并没有得到太多缓解,好转了一段时间又逐渐加剧了。家人终于把爷爷送到医院做了CT,医生看着片子说:这种片子不用活检了,一看就是骨癌。
爷爷和姑姑开始互相埋怨。爷爷认为是姑姑开的药害他成了这样,但姑姑认为是爷爷在老家吃自己乱开的药导致这个结果。
爬行
22年的冬天我去姑姑家看望爷爷,那时疫情刚刚开放,爷爷被人搀扶着还能极为缓慢地走动,但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
一个月后我再去看望时,被奥密克戎感染过后的爷爷躺在昏暗的次卧,不知道多少层厚被子裹得像一个蛹,房间里有很浓的尿骚味。
23年的春天我再去父亲家看爷爷,他在次卧的病床上呻吟,此时他已经形容枯槁。见我走近他便握住我的手,求我劝我父亲放他回老家。我看到这个场面心里五味杂陈,只好说:“爷爷你现在路都走不了,怎么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呢?”他说:“我爬,我自己爬回去。”
姑姑在我身后笑道:“别管爷爷说的,他在开玩笑。”可我看见了爷爷的眼睛,那深渊般的绝望怎么会是说笑。
23年的夏天我得知爷爷病逝的消息。父亲、二叔和姑姑把遗体运回老家准备举行葬礼。葬礼前一天我也回到山里那个小村子:转车了一次高铁,又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在路上我听小妈和我讲述爷爷去世之前,过去几个月的故事。
爷爷被癌痛折磨到没日没夜地哀嚎。我难以想象,在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情况下,是哪里来的力气这样哭喊呢?
爷爷临终的时候,估计是免疫系统彻底崩盘,身上的皮肤开始出现大片的溃烂。保姆去换药发现皮肤一碰就掉,露出血肉。因为西药的止痛药在中医里是湿寒之物,是伤身的东西,所以父亲和姑姑坚持不用止痛,他们是执意想用自己的方法把爷爷治好。小妈和保姆看不下去如此惨状,也只有背着父亲偷偷喂过几片止痛药。
爷爷去世之后,小妈看着剩下的几大板止痛药片,后悔没在最后的时间多给爷爷喂一点。
葬礼
葬礼那天凌晨五点,在一个看起来贼眉鼠眼的道士的带领下,家人们披麻戴孝,开始举行隆重的中式葬礼。
我第一次看清了保存在冰棺中的,爷爷的遗体。
天色昏暗,山里晨雾弥漫,路旁的苞谷田静默。我们在鞭炮的巨响、喧天的锣鼓和道士的念经声中,一行人抬着棺材去往后山,那里提前挖好了墓地。各种繁复仪式结束后,天也亮起来,一座比人还高的巨大的纸城堡被点燃,火光和热浪窜向天空。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父亲一直都是爷爷坚定的拥护者,支持爷爷的所有决定。但这次,我难得见到父亲不同意爷爷的想法,也不按着老爷子的意思行事:父亲一直怪罪爷爷思想消极一心求死,怪罪爷爷辱骂姑姑且不配合治疗。
我也不知道服丧一个月、让钱都进道士的腰包里,在人已经去世之后会有什么实际意义。我更想不通我父亲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受如此折磨、亲手灌下药汤,就为了让体内“邪气”发作、结果导致如此虚弱的病人上吐下泻。
我想,可能是父亲不知道癌痛有多痛,也可能是以为爷爷一定会活下来。
改变
爷爷死亡的过程我并没有亲眼见证,但这整个患病经历仍旧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在没上菠萝老师的《癌症与社会》这门课以前,我曾以为要是没有中药给他续命、延长痛苦时间,或是有更多的止痛药缓解痛苦程度,就能让爷爷走得更体面。
甚至我自己暗下决心,若未来我自己不幸患上癌症,我一定要趁自己还能行动的时候,找机会自行了断。我也曾期待安乐死的合法化,毕竟我真的很怕疼。
但是在课上听了这么多癌症相关的科普知识和各位嘉宾的分享以后,我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爷爷的癌症很可能是从那治不好的咳嗽开始的,然后发生了消化道转移和骨转移。
如果在最初咳嗽时就去医院检查,说不定根本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如果使用中药的同时,不是完全排斥现代医学,早点用上一些治疗手段,或许也不至于遭受一刻不停的痛苦长达小半年。
如果父亲和姑姑早点接受死亡的必然性,在最后有机会让爷爷住进安宁疗护病房,可能爷爷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有如此怨恨,也不会每天想寻死了。
关于死亡,课上有位女孩提的问题令我印象深刻,她问:为什么只谈“安乐死”,为什么不给大家“安乐活”的机会呢?
我曾经相信赖活不如好死。但仔细想想,人想死,不过只是因为活着面临的某些困难所带来的恐惧大于对死亡的恐惧。所以尽量帮助病人解决困难,病人自然就愿意“赖活着”了。
老师上课问,关于癌症,我最想改变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以前希望病人拥有安乐死的自由;而现在我会回答说,我最希望给大众,尤其是患者的亲属,科普临终关怀的必要性,我希望爷爷惨烈的死亡方式不会再现。
想要实现这个愿望,要走的路还很长。无论是死亡教育的缺失,还是偏远地区医疗资源的匮乏,还是部分群众科学思维水平的欠缺,都是需要跨越的层层难关。但现在,我至少可以拿着书,从身边的人开始科普相关知识开始。
致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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