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想说要我保持纯洁的人,他们已经不纯洁了,说我会被世界污染的人,他们已经被污染了。他们自己都守不住,却让我守着这世界最后的纯洁。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很不恰当的口吻,让我千方百计守住最后的防线,我觉得莫名其妙。”
文|孟静
禾木是喀纳斯景区里的一个小村子,我在采访“阿凡提商店”的老板娘,进来一位50多岁样子的汉族男人,他的衣裳看起来黑糊糊的,脸也是黝黑的。“咦?你这里比李娟妈妈的店里丰富嘛!”他说。
一天前我刚见过李娟,这时有点抓到相关的采访对象的喜出望外,要知道李娟妈妈以前开的商店可是在富蕴县,虽然同属阿勒泰地区,但是新疆那个大呀,能在几百公里开外遇到阿克哈拉乡一家偏僻小店的顾客可不容易。
“我也没去过,是看李娟的书里写的嘛!”李娟是个疆里开花疆外香的作家,邻居们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是个“作家”,坐在家里做什么?不知道。眼前这个老汉显然不像是文化人,他果断地给李娟的文风定下了基调,“怪怪的”。“刘亮程也比较怪。”他补充说。
新疆有大小两个李娟,都是作家,我们采访的是小李娟,这两年她在文艺青年中挺红的,或许是因为阿勒泰——这个天边一样远的地方,带着异域的神秘,现在还有几个作家真正住在乡下呢?何况是一个得过人民文学奖的作家,每天还要给牛挤奶,喂鸡赶羊。
阿勒泰的意思是“六”,它的冬季有六个月。有一年冬天,一位官方媒体的女记者怀着一颗“粉丝”心慕名探访李娟,不好意思惊动当地政府。那时李娟还住在冬季就要大雪封山的阿克哈拉乡,女记者的车坏了,困在山里,劳动了许多人才脱险。说起这件事李娟的脸上集合了呆、惶恐、无奈等各种表情,她语速很快,有点慌慌张张的孩子气。
她家以前很穷很穷,现在,以阿勒泰乡村的标准可以说有了点钱,靠一个字一个字,李娟写到了一个字一块钱的稿费,出了三本书,今年一口气又要出四本。
她在距阿勒泰州政府20多分钟的红墩乡买了一所宅子,关闭了富蕴的小店,等冬天再去处理掉货品,把妈妈接过来过日子,这样起码再也不用住在沙漠边缘,喝碱性极大的水,那水连衣服都没法洗。“那地方离县城有一两百公里,班车一天只有一两趟,妈妈人年纪大了,看病出门交通很不方便,所以我就不让她在那里生活了。以前住在那里只能坐班车去县城,如果冬天大雪封路的话就去不了了。”没班车的时候,她们会骑一辆破摩托车进城。
阿勒泰喀纳斯风光(图|视觉中国)
我们在她的新房子外停下,她在门口“啊啊”地愣了一下说:“家里太乱了,实在不方便。”我们表示只是在村里给她拍张照,她赶紧摸头发拽衣服,恳求摄影师:“你能不能把我的门牙照得小一点?”
这幢花了她15万元的房子占地近5亩,是村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房子,非常之破败,30年前是个澡堂,泥土砌的,长年被水浸泡,地基已经下陷了。李娟找了几个工人修房子,但她和妈妈依然要干重活,她有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不过比起来和哈萨克一起放牧的日子,现在的日子简直是奢靡!
这是个小产权房,房主是李娟的“朋友的朋友的小舅子的朋友的爸爸”,小地方完全依赖人情的维系,只要不拆迁盖厂或是搞城镇化建设,李娟猜测“我这个房子还能住十年”。
李娟出生在奎屯建设兵团,她的外公从四川被抓壮丁来到新疆,部队起义后被编入地方兵团,而母亲是兵团农场的职工。李娟高中没读完,因为家境,也因为不喜欢上学,她开始了游荡的生活。牧民转场一周就要搬一次家,会在一个交通比较便利的地方扎上帐篷,待上两三个月,等他们离开了春牧场或者夏牧场的时候再跟着搬。
《我的阿勒泰》剧照
很多人惊讶于闭塞的环境里能生长出李娟这样的文字,网上资料里杜撰了她是只爱看琼瑶、金庸的天才。其实,能摸到手的书她都会看,她只是觉得金庸挺能写的。
1998年,她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九篇雪》,那是她在乌鲁木齐打工的时候,顺便到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投稿,那个编辑又转而推荐给《人民文学》。她的运气在上学时可没这么好,屡投屡退。她一部分时间住在阿勒泰,另一部分则在乌鲁木齐、杭州、南京等各大城市打工。她干过车工、流水线上的小工、超市的推销员、广告公司策划,有时为了生计,有时为了爱情。最和文学沾边的工作是杂志《丝路游》的编辑,有一期杂志基本上整本都是她化身各种笔名一个人写的。
2003年时,通过朋友介绍,她在阿勒泰地委宣传部工作,那是她除文学外最长的一份职业。“当时我想能给我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就很高兴了,谁知道是宣传部这样的单位,我吓坏了,之后跟所有领导、同事都成了好朋友。而且我在阿尔泰待了5年,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这么长时间。”这个工作虽然只有600元薪水,但在外人看来是很体面的,有编制,很清闲,倒茶、收发邮件。
《我的阿勒泰》剧照
进了宣传部办公室,李娟有一种撒欢式的活泼,她窜进各办公室打招呼,没看清人上去就拍背脊,人家一回头发现是领导,吓得吐吐舌头跑了。“我在宣传部那五年让领导操碎了心。”领导听了“切”一声,“李娟干得挺好的”。她用“德高望重”形容自己在宣传部的“地位”。
那时她已经出了书,开了专栏,但宣传部的领导对她的成绩并不清楚,她一看到单位的报纸有她的文章,立刻偷偷扣下。“心态很复杂,我觉得写作是很私人化的东西,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写作的事,不好让熟人知道。”
干了多年还是办事员,领导要求李娟考个文凭。她家里负担重,外婆那时还活着,90多岁了,妈妈从农场出来后没有任何劳保,600块工资的分配是:200块房租,200块存起来交冬天的暖气费,200块是她和外婆的生活费。考文凭是要花钱的,有了文凭才能涨工资,电大就要几千块学费,陷入一个钱和文凭的怪圈。她选择了最便宜的自考,专业是兽医,她发现兽医特别实用,因为家里养有小狗。领导气得说:“你在宣传部工作,考个兽医啥意思?”让她去考中文或者文秘,她觉得没用,改学英语,考试那天忘得一干二净……
2007年,李娟辞去了工作,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3个月的时间,她根据回忆写了40万字的《羊道》,分为春、前山夏和深山夏牧场三册出版。“最初时,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
随即,她接下了《人民文学》的非虚构写作计划,2010~2011年其中的三个月里,她跟随牧民居麻一家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冬窝子里放羊、牧牛、赶骆驼、背雪、做针线活……
《我的阿勒泰》剧照
虽然生在新疆,但对于哈萨克民族,李娟过去也和我们一样,只是个远距离的观察者,所不同的是,那些人是她的邻居、顾客,她不是个贸然的闯入者,与其说是她完成了这两本书,不如说是这两本书给了她一个近距离观察哈萨克的契机。
她和牧人一起生活在冬牧场沙漠深处的地窝子里,地窝子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把羊粪砖垒在四周,免得塌方,在上面搭上木头,盖上顶子再铺上羊粪渣。羊粪能散发热量,睡在上面就会暖和。李娟住的那家有三口人,地窝子不过10平方米。沙漠地带要从几里外采集积雪,背回来,化开的水里有羊粪、牛粪,没有任何过滤。牧民们以为李娟来逛几天就要逃跑,渐渐地,忘记她终归要走的现实,在下一次迁徙开始前,还想到要给她留下口粮。
来到冬牧场的牧民越来越少,政府在帮助他们建立稳定的定居点。感慨最后一支游牧民族消失的城里人不知道放牧是一种多么艰辛的工作。居麻一家都要大把地吃去痛片,不然没法干活。“如果你去看病,就没法放羊,如果不放羊又没钱去看病,生活让他们局限在这一种痛苦之中。以前他们控制牛羊数量,根据这一块草场的实际情况来控制,现在一旦进入市场经济,外面的需求量特别大,就会不顾一切地养牛养羊,使用饲料喂养。心力需要分散开了,生活也就特别艰辛。期盼好的生活是无可厚非的,追求体面的、干干净净的生活,希望能看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孩子们能到外面去上学,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以前李娟也像所有环保主义者一样赞美游牧方式,像鸟儿迁徙一样,它是最温和的生产方式。牧民的生活非常节制,把生活必需品降到最低,从物质方面到精神层面都非常节制忍耐。“真的融入进去就会发现这是不公平的,无论外部的要求还是内心的需要,游牧生活终会消失,无论什么样的改变其实都是顺其自然的。然而眼下古老的力量仍是很巨大的。”
《我的阿勒泰》剧照
游客想要看到原生态的牧民,读者想要看到原生态的李娟。有人对她说:“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纯洁,不要被世界污染了。”
我想说要我保持纯洁的人,他们已经不纯洁了,说我会被世界污染的人,他们已经被污染了。他们自己都守不住,却让我守着这世界最后的纯洁。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很不恰当的口吻,让我千方百计守住最后的防线,我觉得莫名其妙。”
她的气愤像草原上的苍鹰,一掠而过,并不稍稍停留。谈到个人生活,她嘟嘟囔囔地说,才搬到红墩乡第三天,就有人来提亲了,那小伙子比她小3岁,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男方家自说自话:“女大三,抱金砖,我们不嫌你大。”把她给气的。
《我的阿勒泰》剧照
她妈妈听说有人来提亲高兴得要死,说终于有人要她了。都是房子大招的风。
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懂得她的男人呢?这里的男人或许善良、淳朴、勤劳,有男人一切该有的才能与毛病,就是没有理解她的那颗心。李娟也不是个合格的农村媳妇,她只有80来斤,除了针线活,她的农活比不过大多数姑娘。尽管书里她描述的自己常常在闲逛,但生活中她非常渴望安定下来,她很少出门,也羞于见人。家里除了母亲,就是四头牛和鸡、鸭、狗与她做伴。大城市她不是没有生活过,目前还是回到了阿勒泰。这种日子足以令她满足,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向往远方。她说:“我已经生活在远方,为什么还要向往?哪有地方比阿勒泰更远?”
讲起这些事的李娟依旧嘻嘻哈哈的,就像在冬窝子里过着我们一天可能也忍受不了的生活,她一样甘之如饴。可是以后她也许不会再做这样的体验了,不是怕苦,而是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我的年龄也一年年大了,那时候是个小姑娘去干这些事情,人家虽然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就说去交流沟通,他们也能比较理解。现在年龄大了,还去干这种事情,人家会觉得很奇怪,对一个搞不清楚的人,他们会对你比较防备,也会拒绝跟你交流。他们只知道我是裁缝的女儿,对这种生活感兴趣,但不知道我是作家这样的身份。”他们和她乱开玩笑只是因为她是邻居李娟,而不是名人李娟。
“在这个时代没有与世隔绝的地方,信息化的东西已经无孔不入了,哪还有安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她的口气里并没有一丝丝悲观。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34期,实习记者南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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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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