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个振聋发聩的问句:“你知道找份工作有多难吗?”
文 | 驳静
去年“全职儿女”流行一时。有亲历者在网上发帖说“真香”,称这是“双赢”。子女将全职照顾拥有退休金的父母作为职业,每月从父母那里领一笔工资,孩子不用到社会上受气,父母轻松获得天伦之乐,一家人其乐融融。发帖者不解地问:“这件事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为什么你们这些不相干的‘大人’要来批评我?”
他的不解似乎挺有道理,靠父母生活是件并不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却有意无意地对他们怀有敌意?过去我们发明“啃老族”这样暗含贬损之意的词来形容他们,现在年轻人自己发明了“全职儿女”,一个相当中性,既不自夸也不自损的词,用它轻轻松松表达了反抗之意。如果你们这些“大人”还不满意,他们还将这个操作调侃为“废物回收,循环利用”。
《二十不惑》剧照
转过年,再去看去年讨论过的“全职儿女”风潮,恰好发生在秋冬,那正是毕业生在求职市场上广撒网却一无所获后的焦虑顶峰期。经济学家一眼看出,这实际上是经济下行周期特有的现象。一方面是工作机会骤减,一方面也是年轻人距离心理成熟尚需时日。迈向成人世界的疼痛感,落实到入不敷出的时候最为清晰。“你知道找份工作有多难吗?”这很可能是近段时间最无法反驳的一句话。即便是最傲慢的上一代人,也得在如今这个经济形势下,体恤年轻人。
是的,或许可以试着将锅甩给社会。
美国父母在中国人心中的刻板印象是“心狠手辣”,孩子一到18岁就会被扫地出门,强迫他们独立。但即便是在美国,这一代年轻人对父母的依赖程度也变得很高。2023年,美国一项针对Z世代(指出生于1995~2010年之间的人)的问卷调查显示,65%的Z世代和74%的“00后”认为,他们在财务上的进程是远远落后于他们父母一代的。他们当中,与父母同住的比例也比过去高了不少。这固然与学历普遍变高有关,这意味着年轻人参加工作的年龄变大,也与工作难找脱不开关系。不可忽视的现实是,社会越发展,年轻人经济独立的时间越晚,再加上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身上背着大学学费的贷款,年轻人正在承受着更严重的无法经济独立带来的焦虑感。
《欢乐颂》剧照
2012年有部故事背景在纽约的电视剧叫作《都市女孩》(Girls),讲的是几位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的故事。女主角汉娜,毕业两年,理所应当地一事无成,却冠冕堂皇地在写自己(短短25年人生)的回忆录;她想要成功,但是连没有工资的实习岗都被裁掉了;当然也想要被爱,却不小心对“炮友”付出真心。
《都市女孩》非常写实的部分在于,很多汉娜的同龄人看了该剧之后,发现对女主角根本喜欢不来,原因恰恰是“太有共鸣了”,“我在这部剧里看到了我自己,这恰恰就是我讨厌它的原因”。汉娜自私、恐惧,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但是向父母开口要钱时倒挺义正词严。父母特地到纽约来跟汉娜碰面,在餐馆,还没吃两口,母亲就宣布说要“cut her off”,斩断对她的经济支援,“你都毕业两年多了,房租、保险、手机费还都是我们在出,我们俩只是老师,没办法支持你在纽约过精彩的生活”。妈妈讲一句,汉娜讲十句,她说:“你们知道现在经济形势有多差吗”,“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有父母提供补助啊”,“这太疯狂了吧,你们知道你们有多幸运吗,我本来很有可能走上瘾君子的道路……药物成瘾的年轻人非常多的”。她甚至还威胁父母说,她有一个朋友,去年夏天被家里停发生活费后,就连续打了两次胎。
《都市女孩》剧照
十年前这部剧刚播出时,批评的声音挺多,因为他们认为这部剧将Z世代丑化为最会抱怨也最懒的一代人。故事背景同样在纽约,同样是几个都市青年的生活,很容易会将这部剧里的年轻人命运,与《欲望都市》里的“30+”女性,以及《老友记》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去做比较。不同的是,汉娜和她的三位朋友生活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美国正处在衰退期,经济乏力,工作机会缩减,与当下初入职场的中国年轻人面临的正是同款压力。
养活自己正在成为年轻人面临的一个重要关卡,然而父母确实也两难。摆在父母面前的命题是,孩子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提出来说想脱产考研一年,支持好呢还是反对好呢?孩子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只是交完房租就所剩无几,父母是资助呢还是不资助呢?无论在哪种文化里,也无论在何种时代,经济独立都是一个人成熟的重要指标。但时代不一样,经济形势也不一样,还能用同一套标准去苛责年轻人吗?
过去有句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其实主要就是自食其力这个层面。毕业后是否能养活自己,或许也与信念有关。更早建立计划的年轻人更容易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因为他们早早地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自己养活自己”。
《都市女孩》剧照
小颜2001年出生在海口,他从小与姐姐住一个房间,到了青春期,他渴望独立空间,但最后得到的只是一条两张床中间的布帘子。家里实在太小了,又三代同堂,很多愿望与梦想,他都不得不攒在清单上。所以大学一毕业他就找到了工作,第一次收到银行发来的工资短信时他正在地铁上,看到那个数字立刻就兴奋地在头脑里盘算起如何分配它们。
银行卡上开始规律地进账后,他条理清晰地将收入分成三部分,一半存下来,四分之一给父母,剩下四分之一用于日常生活。他在这种有节率的生活中获得了掌控感。这种长大成人的成就感是扑面而来的。手冲咖啡装备,黑胶唱片,葡萄酒……开始工作后的这三年,小颜同学清单上的这些小梦想都逐一实现了。他说他从小还梦想拥有一辆摩托车,骑着它环海岛行,“见识完家乡的风光,再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祖国山河”。
我的几位采访对象参加工作的时间在半年到三年之间,谈到自食其力初体验,都说“不用再跟父母要钱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语气里流露出的不仅是自豪,还有自由开阔的感觉。还有人提到,这种感觉会让人上瘾,一旦获得可以自由支配的薪水,就再也不想回到依赖父母的襁褓中去了。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在过去,成年后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却变成一个对立双方各持己见的议题。接受父母补助与人格成熟因此就互相矛盾吗?心理学者訾非认为这就需要结合心理与现实两个层面去理解,看这种补助是促进了独立,还是加强了依赖。
孩子生了下一代后,为了买学区房动用了父母的存款,而孩子心里感到歉意,还是能说明他有独立意识。假如父母把退休金的百分之七八十都用来补贴孩子,而孩子拿这些钱去旅游或者大额消费,那么等于诱导了依赖。
这里面还有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年轻人工作后,却将每个月工资上交给父母。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父母对孩子提出这种要求,理由是年轻人手里留不住钱,会到处乱花,不如交给家长帮忙存起来,有的美其名曰“结婚的时候给你当彩礼/嫁妆”。道理是这个道理,现实层面上甚至的确能达到“存钱”效果,但这里却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一个人连自己赚的钱都掌控不好,能对他掌控自己的生活抱有希望吗?那么又如何期待这样一个年轻人在人生道路上往前走?理财能力、节制消费欲望的能力,这些都需要去训练才能慢慢实现。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当然,“享乐主义”的趋势仍然不可小视。这个产生于古希腊的哲学理念,曾经是受到诋毁最多的一种哲学,经过若干个世代的演变,在原本讲究吃苦耐劳的文化中也流行开来。去看我们中国社会里的年轻人,有不少也是在用“我过得舒服才重要”的心态生活,接受父母的馈赠时毫无愧疚之心。拿《都市女孩》里的汉娜来讲,那段听闻即将被断了救济后对父母的“警告”真是振聋发聩,句句理直气壮。
当然,“汉娜”一代自有他们的时代桎梏。回过头去看20年前那一代年轻人的价值观,或多或少都有“为社会做贡献”的思想在,对比今天,社会压力与整体氛围却在将年轻一代往考取编制上驱赶。任何一种文明都需要一代更比一代强才能往前发展,“搭老人便车毕竟还是经济下行期的权宜之计”。 
(实习记者郭思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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