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社交网络》
五四青年节到来,一些视频平台又出了例行青年节视频,高调又“适时”地批评了造谣、制造对立、标题党、情绪操弄等老生常谈的互联网现象,最后落到“求真求实”和“保持理性思考”这种绝对正确的呼吁。
但这些视频本身同样涉及编辑团队推荐、合作的内容中制造对立、标题党和情绪操弄问题。从这一简单的矛盾,我们就能知道这个呼吁非常复杂。事实上,这些批评是我们早已知道的,这里的关键可能不是标题党和情绪操弄可恶,而是对这些现象的批判从有互联网开始就存在。
与其享受短暂的正义快感,不如探求,这些问题为什么解决不了?
01.
不求真求实的无穷可能
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你会认为“求真求实”不重要,并认为一定程度的片面事实、夸大不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迫切的?
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才重要,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让我们得以触及真正重要的矛盾。放弃求真求实的场景是无限的。
例如最近美国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议上,如果现场出现了少数的反犹标语和行动,某个支持活动的报道者,在报道的时候,要把这些事实完整记录和报道吗?俄乌战争中,如果乌克兰在前线遭遇了特别重大的打击,某个在俄乌战争中支持乌克兰的战地记者,要报道这个损失吗?
不报道的理由非常充分,在一个充分对抗的环境中,“士气”非常重要,如果完整的事实伤害了“我方士气”,岂不是灭自己威风?这个理由大家非常熟悉,就是“递刀子”论——在以这些阵营的对立中,对我方不利的信息,可以内部消化,但是不能对外发布,一旦发布就会被对方利用。这当然是个充分的不求真求实的理由。
还有很多类似的理由,例如在一个对立中,对方的媒体一直使用造谣夸大抹黑的行为,因此我们也需要对等地采取类似的手段,如果这时候还坚持“求真求实”,岂不是自我设限,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处于下风。这个时候,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真相捕捉》
再比如处于对舆论声量的争夺中,一种类似竞选的环境,为了充分占据舆论场的核心,势必需要最大化攫取受众的注意力,那么面对这种“舆论战”的需要,是不是必须拥抱和使用“震惊体”呢?
在这个路线上我们还可以再退一步,用最现实主义的角度为自己辩护。现在受众都养成了“标题党”的习惯,如果不标题党,在激烈的竞争中必然没有流量,没有流量就什么影响都无法产生,因此用标题把受众“骗进来”。但只要内容足够好,对受众起到了好的影响,是不是标题党的行为会变成一个“高贵的谎言”?
不仅放弃“求真求实”有无穷的可能,现在的互联网上,”理中客“也已成为贬义词,它代表着不愿意承担拥有立场的风险,蓄意把舆论搅浑,促使人们偏离核心议题,这些态度看似中立,实则偏袒,要么是虚伪的,要么是不负责的。
“求真求实”或“保持理性思考”听上去是绝对正确的词汇,但真要采取这个立场,任何个人和机构做好两头被骂的准备了吗?
谣言、对立、掩饰、夸大、标题党,都是技术而不是实质,只要我们敢相信正在打一场“正义之战”,尤其当我们认为冲突和对立足够尖锐,足够紧迫,“求真求实”不过是不合时宜的坚持。既然我们可以为这些被批判的东西想出这么多可能性,那么,到底为什么要“求真求实”?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02.
求真求实的狭窄可能
事实上,坚持求真求实的理由非常稀少。在一个普遍犬儒的时代,我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接受两个结论:一,绝对真实并不存在;二,对于一个普通人,没有花费巨大心力求真求实的义务。
在这个被称作“后真相”的时代,看上去我们似乎已经可以论证“求真求实”没有意义。首先,人的认知具有“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倾向。信息爆炸的时代里,信息选择本身成本极高,个体几乎唯一可行的信息策略就是选择那些自己倾向的内容,如果故意选择陌生和不熟悉的,会马上被过量信息淹没;
其次,信息类APP的设计本身,例如算法和推荐系统,会将类似信息推向用户,所以现在信息茧房是被整个信息产业的底层逻辑保证的,个人在里面根本不可能和其抗衡;再次,这也是一个商业利益和意识形态已经充分干涉和影响舆论的时代,在这个环境下,舆论的流量、影响力、利益都是巨大的,现实世界中,已经不可能存在不受干扰的“清流”;
最后,这是个多元社会,“什么是真实”本身并非纯粹客观,而是带有主观的判断,我们已经不可能拥有一个“求真求实”的客观标准。在多元价值背景下,我们接触的必然是具有各种立场的信息,舆论是不同立场之间的彼此的争夺。
《寂静人生》
在此情况下,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求真求实并不重要,越是这样做,越是容易陷入无穷无尽的信息之中让自己更加迷惑。如何选择对自己重要的内容,在纷繁中坚持自己的“道德直觉”和“立场”,才是对自己和社会都最负责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没有比较综合的摄入信息,而是一直看自己愿意看的,你怎么知道自己的“立场”一定是对的呢?没有这么简单,下一个问题就是,那么到底要看多少才能确定获得了足够的信息?在互联网信息量几乎无限的当下,你新看到的信息,会不会仅仅只是让自己“失焦”,反而失去了坚定的立场和判断力?
绕一圈下来,是否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即在“后真相时代”,求真求实既困难又几乎不可能,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坚持自我身份和同温层的立场,基于这个立场开展“舆论战”?
03.
真正困住我们的环境
我们找到了真正让大多数人卡住的部分:我们在互联网上的言行,并不是基于“求真求实”,而是基于“求正确”,我们追求的是一种“价值的实现”,而这种价值实现的标尺,并不是基于某种理性的原则,而是基于我们所属团体的好恶和情绪。团体里是和“我”相似的人。
在任何一种同温层内,都存在团体的社会目标和对立对象,我们只需要把媒体行为当作一种社会竞争的”作战行动“,那么任何谣言、对立、夸大、情绪操弄,就都变成了信息战、明晰议题、注意力策略、鼓舞士气。
只要我们以同温层人的好恶与价值判断作为基础,追求某种“不出错”的,甚至在这个圈层内具有“动员力”的信息策略,似乎就没有任何疑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因此,只要选择了立场,求真求实就可以处于价值排序的末端。
读到这里,你是否会对这种互联网环境深深厌倦?但这种厌倦的情绪,会让你被问题的另一面收割——极端犬儒。这个时候,我们说服自己的道理是,互联网环境太复杂、太混乱,不如找一些无涉意识形态,但更关注自我的部分,构建自己的“精神角落”。
“我上网只为自己,我以兴趣作为绝对的标准,我服务于我自己的感受”。在这个端点上,自我的喜乐成为最重要的标尺,在这个标尺下,求真求实依然没有存在的空间。
《雷普利》
这两个端点可以总结绝大多数人的互联网生活,他们时而强调要“有立场”,要“保持愤怒”,进入一个“动员模式”;时而疲惫,不想理会这些纷纷扰扰,只希望“爱自己”。在剧烈的摇摆中,我们总是离“求真求实”越来越远。
甚至到这里,我们都还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开脱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绝对真实:我选择这种极端的立场难道是自己的问题吗?这个大环境并不支持人求真求实,甚至要遭到惩罚。所以我们应该埋怨自己吗?这当然也是真的。
04.
求真求实的必要和困境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可以发现求真求实的必要呢?这已经变得非常困难。
比如现在你是一位医生,医治一位认知和神经系统有障碍的病人。这时舆论有三派,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源于身体五行不调,因此只要调理得当,气血顺畅,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自神经系统的病变,来自神经递质失调,所以不要犹豫,吃药就可以解决;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自想太多,只要让其不要胡思乱想,甚至用劳动的方式占据他的心智,这些问题就可以自我消失。
如果真的要解决其问题,不管哪一方在社会上的声量最大,我们采用在某个圈层不出错”的方式是最好的治疗途径吗?这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只有对这个病人,以及以上的所有派别甚至更多派别和主张拥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且是真实的了解,才可能真正治好疾病。因此医生,甚至是医生出身的政客,都会标榜自己拥有客观求真的美德,因为这个职业面对的目标必须“求真求实”。
这个比喻与社会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我们面临的社会困境是一个比人体也许更复杂的系统,如果希望对任何社会结果负责,“医治”社会的问题,以“舆论战”的心态看待问题都是离题千里的。
《社交网络》
到这里,我们终于绕开重重迷雾,接触到了问题最核心的位置,那个真正决定我们在互联网上心态的终极分野:作为普通人,你对自己到底有多高的期待和要求?
在这个期待之下,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与“医治社会问题”的关系?这对于普通人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吧。如果抱着找“感觉”的期待,可能本文最开始提到的那个视频,都可以让人爽快五分钟,“造谣的人真可恶啊”,“求真求实真正确啊”。
所以,对自己保有很高的期待和要求真的可能吗?我们总听人说,“我上班就够累了”,这些话也是一种足够的”自我安慰“,如果不拥有“取法乎上”的心态,跳出对“自我安慰”的欲求真的不容易。在这里也不要太轻易寻求道德浪漫主义,即便孔子说出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追求也绝对不是被一口浪漫主义的气息吊着。
因此,在缺乏足够回馈的情况下,一个现代人能够保持对自己的高期待和要求,是值得怀疑的。
康德在《纯粹理性限度内的宗教》中,论证了一个社群作为道德情感培养的重要性,但现在拥有这样的一个团体谈何容易?
05.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问题推进到这里,真正卡住我们的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决断。而实现这个的难度,恰恰是我们的孤独。
平民主义社会与原子化是我们今天面对的大问题,所以用“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并不为过,但使用这个句式同样是一个考验,因为这样的句子很可能不能提供真实的激励和需要,而提供一种浪漫主义情怀,一种虚假的自怨自艾和爽感,一种word porn(直译为文字色情片,此处意指通过文字想象获得感官满足)
这样的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可能就被劣化为一种word porn,只要我们活个感觉,而不是真正的求真求实,一切都可以变成一个感觉。
即便如此,我们还可以拿出一个生理学的理论,来论证其实一切都是感觉而已,有人助人为乐,也是因为助人为乐可以让他开心;因而,有人求真求实,不过是求真求实让他自觉优越,这里所谓的“高期待”不过也是一种感觉,从此一切就无分别了。我们建筑的通向堕落的道路,远比我们修筑来攀登的道路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真的要离开那些宽阔的大路。
这是时代性的困境,在如何不孤独地对自己保有较高的期待和要求之前,永远还有一个问题在前面。
“这为什么重要?为什么竟然是我的责任?”我们多希望这个问题有答案,但很可惜没有。如果这个问题有答案,答案一定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表达的,如果有人尝试给你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你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或里面包含了一丁点暗示你其实是受害者的论调,那这一定不是答案,而是动员。
《死亡诗社》
如果一个个体对自己有期待和要求,并且算是求真求实的人,他可以不带任何掩饰,坦率地分享自己的感受和动机,“我是追求自己的荣誉,所以我不想提供其他人提供的那种东西,我想提供不一样的,绝对属于自己表达的、不迎合的、稀少的东西,提供真正可以带来帮助、解决问题的内容”。
这听上去和时代精神完全相悖,又自大又不尊重他人。但为什么可以是一个重要的动机呢?从古希腊的美德伦理学,到圭恰迪尼和马基雅维里的公民美德,再到现代社群主义者,美德和荣誉,可能是在这一套伦理主义路线上最核心的东西。
要克服这个时代,路线恰恰不会是原子化地“自爱”,因为自爱恰恰是当下的时代精神,如何设想自己在一个群体内部的美德和荣誉,并求得对这个群体利益最佳的路径,可能是一个可以探索的方向。
*本文原标题《五四再谈”求真求实“,但我们怎么会希望求真求实呢?》,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死亡诗社》,编辑:z,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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