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泰勒·斯威夫特的故事是从美国南部城市纳什维尔开始的。这里的乡村音乐传统培养了她特有的叙事抒情语调，浓厚的圈子文化给她提供了最初的舞台。即使后来她搬去了纽约，不再局限于乡村音乐，也依然保持着“泰勒的声音”。

主笔 | 肖楚舟
“我要去纳什维尔”
泰勒·斯威夫特的职业生涯是从美国田纳西州的“音乐之城”纳什维尔开始的。
2020年的《美国小姐》片头，11岁的泰勒走上巨大的体育场，手持话筒，穿着红外套戴着红发箍演唱美国国歌。广播里念出她的名字——“来自宾州雷丁市的泰勒·斯威夫特。”
纪录片《美国小姐》剧照
同样的画面也出现在2010年的《无畏之旅》纪录片里，只不过那不是一个宏大故事的开场，而是一段心酸童年的写照。那个年纪，泰勒因为爱上唱歌，喜欢在舞台上表演，不关心其他女孩喜欢的活动，这让她在同龄人里格格不入。体育场的首秀让她登上报纸，也让她受人冷落。她在学校很不好过，午餐时甚至没有人愿意跟她坐一桌。她对妈妈说：“我要去纳什维尔。”那里是美国乡村音乐天后菲丝·希尔被发掘的地方。
从美国东海岸的雷丁开车到中部的纳什维尔，全程780英里，需要12个多小时。那年春假，妈妈第一次带着泰勒前往纳什维尔。
纪录片《无畏之旅》剧照
对于一个想当原创歌手或者词曲作者的美国人来说，搬去纳什维尔是个很自然的念头。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教授斯嘉丽·基斯（Scarlet Keys）和泰勒·斯威夫特一样，并非出生在纳什维尔，而是为了成为音乐人奔赴那里。泰勒·斯威夫特到达纳什维尔的时候，斯嘉丽已经在给华纳·查普尔音乐公司（Warner Chappell Music）写歌了。
斯嘉丽充满怀念地对我描述那座城市浓郁的音乐氛围。“那里是一个词曲作者之城，生活在那里，你就真的住在全世界最好的词曲作者当中。当时，你可能在街头碰见少女时期的泰勒·斯威夫特，或者在餐厅碰见克里斯·斯泰普尔顿（Chris Stapleton）。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生活在一个紧密的、不断产生音乐的社区里。”
纳什维尔充满浓郁的音乐氛围
纳什维尔的音乐产业崛起要追溯到上世纪20年代。当时居住在美国南方农业地区的大多是英国移民，他们创造了早期的乡村音乐。1920年美国第一家广播电台问世，抒情浪漫的乡村音乐也随着广播走向都市。在这个过程中，1925年在纳什维尔WSM电台开播的《老式大剧院》（Grand Ole Opry）节目扮演了关键角色，每个周六他们都请来大批艺人现场演奏，自弹自唱。到“二战”期间，《老式大剧院》已经成为全美最有影响力的乡村音乐节目。这档节目延续至今，已经变成集现场表演、广播和电视节目为一体的形式。为了登上这个舞台，无数艺人聚集在纳什维尔，打磨自己的歌曲，等待被发掘的那天。
纪录片里，妈妈第一次带着泰勒来到纳什维尔。她兴奋地看着沿街的招牌，突然大喊：“那是水星唱片（Mercury Records）！我要给他们听听我的歌！”这个顶着蓬乱金发、个头瘦长的小姑娘就这样径直冲进一间间唱片公司，开始向他们表演自己创作的歌曲。
纪录片《无畏之旅》剧照
这是一座成熟的音乐工业城市才能提供的机会。斯嘉丽告诉我：“在纳什维尔，大多数唱片公司和小工作室你都可以步行到达。”据纳什维尔商会统计，截至目前，当地共有190多家音乐工作室，3000多名活跃的音乐人，80家唱片公司。更重要的是，纳什维尔是一个词曲创作者之城。这里甚至有“纳什维尔词曲作者名人堂”（Nashville Songwriters Hall of Fame），用壁画的形式肯定优秀音乐原创者的成绩。1970年以来已经有230多位名人上榜。
斯嘉丽告诉我，一个词曲作者要在纳什维尔拼出个样子，至少需要5年到10年。“当然泰勒的情况不同，她是一个表演者，不是一个单纯的词曲作者。而且她当时非常年轻，你很难不注意到一个能抱着吉他弹唱的小女孩。”即便如此，泰勒还是经历了一些波折，“那里竞争激烈，但如果你还年轻，你想要什么东西，就去争取吧，这座城市也能回馈给你许多”。
童年收到的一把吉他开启了泰勒的音乐之旅（图｜视觉中国）
第一家向泰勒伸出橄榄枝的是美国无线电公司（RCA），为此泰勒和妈妈正式搬到了纳什维尔。上世纪60年代，它曾是和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并列的巨头，但在泰勒到来时它已经几经易主，隶属于索尼音乐。和一个大公司合作，可能同时意味着前途无量，也意味着容易被埋没。RCA和泰勒签署的是一份“发展协议”，为期一年，意思是这一年内看看她的发展，明年再决定要不要给她出唱片。
遍布机会的地方往往竞争惨烈。“在一个聚集了优秀词曲作者的城市，要出名变成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概率低得出奇。”斯嘉丽说，“那里每天都有上千首歌曲诞生，每个人都期待自己的歌曲被选入一张专辑，而一张专辑只有10首到12首歌曲。你或许写了一首很棒的情歌，经纪人还挺喜欢，但就在发行前的晚上，制作人和他老婆吵架了，然后他突然就不喜欢这首歌了。或者你写了一首关于鸡尾酒的歌，而制作人刚刚戒酒了，你知道，这种事常常发生。”
在和RCA的一年合约到期后，泰勒未能如愿拿到唱片协议，决定离开。接下来的故事就像电影里的情节。泰勒抱着吉他去了“蓝鸟咖啡”驻唱，那里正是菲丝·希尔被发掘的地方。一天，一个叫斯科特·波切塔（Scott Borchetta）的男人走过来，表示想为她出唱片，问题是他还没有唱片公司，连公司名字都没想好。泰勒在纪录片里说，她觉得当他的第一个签约艺人不错，跟公司一起成长也很好，决定相信他。
原创歌手云集的蓝鸟咖啡馆
这家唱片公司就是后来和泰勒为了前六张专辑版权分道扬镳的“大机器唱片”（Big Machine Records）。不过斯科特·波切塔不是白手起家的狂想家，泰勒和她的父母也不是轻信他人的赌徒。在此之前，波切塔已经在纳什维尔音乐行业干了20多年，当过梦工厂唱片纳什维尔分部的高管。
泰勒很快发行了一张同名专辑和一首单曲。斯嘉丽在泰勒刚出道时并没听说过这个女孩，直到她出现在广播里。2006年，纳什维尔的音乐人依然主要靠电台推广自己。泰勒四处拜访电台请求机会，她幽默地称之为“电台巡演”。无数人和斯嘉丽一样通过电台认识了她，她的专辑销量开始暴涨，作为暖场嘉宾登上了许多知名乡村音乐歌手的舞台，包括被她当作第一张单曲歌名的蒂姆·麦格劳（Tim McGraw）。她也获得了第一次在《老式大剧院》表演的机会，抱着吉他现场表演了《蒂姆·麦格劳》。
什么是“泰勒的声音”？
今年，斯嘉丽在伯克利开设了一门泰勒·斯威夫特音乐技巧课，分析她在歌曲中运用的创作技巧，比如节拍、旋律和暗喻。
“过去我会选择一些经典歌手的作品，但发现总有学生不感兴趣。比如他可能是个Kpop作曲者，而我选了乡村音乐做例子。或者他是个R&B歌手，而我选了席琳·迪翁。但现在我们有了泰勒·斯威夫特，一个持续创作大量歌曲的歌手，她每张专辑里都有几首格外优质的曲目。没有人不对她的创作方法感兴趣。”斯嘉丽说。
就在与我谈话那天上午，她在课上分析了泰勒的《羊毛衫》（Cardigan），在主歌部分，泰勒每三句歌词就使用一个三连音符（triplet），重复落在一句歌词上。“当你年轻时他们总认为你懵懂无知。”（When you were young they assume you know nothing.）“在她此前的八张专辑里，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节奏，她用这个特殊的节拍来强调一句重要的歌词，引起你的注意。”斯嘉丽说。
2020年，泰勒·斯威夫特在美国乡村音乐学院奖颁奖现场演唱自己的新作《贝蒂》（图｜视觉中国）
每节课上，斯嘉丽会选取三到四首歌曲同时分析。在当天的课堂上，她把《民间故事》（Folklore）中的三首歌，《隐形线》（Invisible String）、《疯女人》（Mad Woman）、《羊毛衫》放在一起分析，“因为每首歌里都能体现不同的技巧”。她会讲解一个歌曲里的“钩子”（hook），然后将学生分组，给他们半小时，使用泰勒的技巧创作一个乐段。“我惊叹于他们在半小时内创作出来的东西。在课堂上，他们创作出来的乐曲听起来确实像是泰勒的作品。但过段时间，他们就能用泰勒的技巧创作出有自己的风格的东西。”
泰勒在纳什维尔住了10年，直到25岁搬去纽约。那一年她发布了第五张录音室专辑《1989》，用她出生的年份命名，标志着她正式从乡村音乐转向流行音乐。
泰勒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1989》
如果回看泰勒乡村音乐时期的作品，你会惊叹她的风格转换就像纳什维尔和纽约的差异。但乡村音乐的抒情语调和叙事性已经成为泰勒的基因。从音乐教师和词曲作者的角度，斯嘉丽帮我找出了泰勒声音中“不变”的部分。
她对我哼唱ME！和I Knew You were Trouble里的乐段。两首歌里都有拖长的“me”，横跨数个音符，在第一首歌里面占三个音，到了第二首变成八个。“到了《隐形线》里面的‘me’，你会听到11个音符，”斯嘉丽说，“这种装饰音（melisma）就是她的个人印记。你可以看到她的许多作品里，这个记号反复出现，逐渐扩展。这就是泰勒的声音。”
“在音乐产业中，许多歌手自己写歌，也接受别人写的歌，但泰勒唱的歌几乎都是她自己写的，虽然她也和许多歌手合作，但他们更像她团队的一员。没有人像她的表达那么个人化，让你感觉你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她。”斯嘉丽说，“我们始终能够辨认出她。她仍然在新的作品中带入自己的存在，可能使用了新的和声或者不同的制作方式，加入电子鼓点或者听起来格外盛大，但她写作的旋律始终在那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始终可以在歌曲中找到。或许她变得世故成熟了一些，从一个穿着T恤和球鞋的女孩变成了出入宴会的女星，但她仍然是她。”
尽管人们赞赏泰勒·斯威夫特的变化，但改变也令人疲惫。在《美国小姐》里，她有一段关于自我重塑的自白，仿佛在自我认同和外界评价之间寻找复杂的平衡，“我们要不断在自己身上发觉全新的一面，让自己焕然一新，但只能通过我们希望的、全新的方式。重塑自己的形象，但只能通过我们觉得同样令人欣慰，同时也是挑战的方式。把故事演绎得更精彩，这个故事要足够有趣，能让我们觉得愉悦，但不至于太疯狂，让我们觉得不自在”。
纪录片《美国小姐》剧照
泰勒成名后，纳什维尔成为粉丝的热门打卡地。物价涨了，城市也扩大了许多。斯嘉丽仍然时不时回去看看，“那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会回去看看朋友，沿着拉德诺湖（Radnor Lake）散散步，听说泰勒偶尔也会回湖边走走”。
回到故事之初，我们要感谢纳什维尔没有辜负泰勒，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她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高中生活，没人再觉得班里有个同学想当歌手有什么奇怪的。她在学校遇到了最好的朋友阿比盖尔（Abigail），为她写了一首歌《十五岁》。她在歌里借用了阿比盖尔失恋心碎的故事，像是安慰她又像是自我开解，“因为当你十五岁，有人告诉你他爱你，你会相信他”。
2023年5月，“时代巡回”演唱会纳什维尔站，阿比盖尔去了现场，泰勒在惊喜曲目环节唱了她为她们的15岁写的歌。她在那句“我们都哭了”后面加了一句“但没关系”。此时，泰勒刚刚结束和乔·阿尔文6年的感情，阿比盖尔已经经历过离婚。但是没关系，她们已经不是15岁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4期；参考文献：李罡：《欧美流行音乐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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