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可乐
2024年2月16日，入围了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的韩国电影《破墓》首次在世界舞台上亮相，并在不到一周后的2月22日正式在韩国上映，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上映仅31天观影人次就突破千万大关，甚至超越红极一时的《釜山行》成为了韩国历史上票房最高的恐怖片。而在《破墓》的助推下，今年3月韩国的本土票房也打破了同期的历史记录，观影人数即使是与疫情之前相比也有极大的提升。
《破墓》仅仅是导演张宰贤的第四部长片作品，他此前的作品一直算是不温不火，但为何偏偏这一部成了恐怖片“爆款”？除了得益于明星的号召力和电影本身过关的制作水准之外，《破墓》的成功或许在于它与韩国历史的勾连和对日本侵略者的控诉，在它的恐怖片外表下居然埋藏着我们熟悉的主旋律电影内核。
《破墓》拥有非常传统的驱魔故事框架：两位年轻的萨满花林（金高银 饰）和奉吉（李到晛 饰）受一位长期被鬼魂困扰的大户人家的家主之托，连同风水师金尚德（崔岷植 饰）和入殓师高荣根（柳海真 饰）为这家人的祖辈破墓焚尸，以求驱除邪秽。
《破墓》剧照
导演张宰贤一直热衷于宗教和民俗题材，韩国这样一个宗教大熔炉的环境无疑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拍摄真正意义上的恐怖片，但却难得没有滥用“跳跃式惊吓”（jump scare），发挥出了他善于营造氛围的优点。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标准的恐怖片。影片的场景大多集中在残破的墓地和几近废弃的寺庙，并且有大量的夜戏和雨戏，在这样的环境中，“似乎要发生什么”的状态比鬼魂的直接袭击更折磨人。在许多本可以吓到观众的段落，导演却选择“放过”我们，看似无事发生，但给电影外的观众营造了一种大音希声的窒息氛围。同时影片中大量的民俗细节也让观众的不安更加浓烈，咒语、夺舍、献祭、作祟、招魂等元素一应俱全，无处不在的汉字经文更是让中国观众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产生强烈的代入感。
这种整体基调很容易让人想起导演的前作《娑婆诃》或是口碑极高的韩国恐怖片《哭声》。它们都没有急功近利地追求生理刺激，而是一步一步地引领观众进入以宗教和巫术作为基础运行逻辑的世界。
如果止步于此，《破墓》或许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恐怖片，制作精良却没有留下像贞子爬出电视这样的经典镜头。但后半段的故事则奠定了它在韩国本国的国民度，和面向海外市场的争议。
在韩国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都市传说：日本在对朝鲜半岛进行殖民的期间，曾经为了破坏朝鲜半岛的风水、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在朝鲜一些重要的山脉中埋入了不计其数的铁桩，一些韩国的爱国人士就曾自发地在山区找寻并拔除这些铁桩。
《破墓》就是以这样一个半真半假的传言为出发点，让电影的后半段与朝鲜半岛被日本侵略、统治的历史紧密地联系起来。观众突然发现，主角一行人最终面对的敌人，是一个日本战国时期的将军化成的恶鬼，是“铁桩”的象征，代表着日本侵略者几百年来对朝鲜半岛的虎视眈眈。
查资料可以不难解读出来，恶鬼将军的历史原型很可能是日本名将石田三成，他亲自参与过万历朝鲜战争，同时也是关原合战的主要领导者，并在关原合战败北后于刑场上被斩首。在电影里，这样一位活在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武将在怨气的滋养下活到了今天，将战争、殖民和大日本帝国的荣耀挂在嘴边，并始终对统治朝鲜半岛耿耿于怀，这份执念让人不寒而栗。
张宰贤导演显然对于日本军国主义在韩国的复辟十分有危机感。对于这段爱国主题的升华，他的处理也算没有落入“大团圆”的俗套，而是暗示了这种军国主义的伤痛是如何延宕至今的。花林曾说过，他们要面对的怪物不可能被消灭，而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后，四位主角依然遭受着肉体或精神上的折磨。他们有的时常看到恶鬼的幻觉，有的则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口。这一表达也和最近国内热映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不谋而合。在宫崎骏的故事里，主角们虽然逃出生天，但象征着军国主义的鹦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大片的排泄物，并向各处飞去，暗指军国主义无法磨灭的痕迹和卷土重来的危机。
如果去分析《破墓》的角色和剧情设置，不难发现《破墓》本质上也是一部超级英雄电影，四位主角在完成委托的过程中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这其实就是展现了他们每个人不同的“超能力”。而在电影的结尾，普通民众并不知道他们拯救了世界，反派造成的所有破坏都被甩锅到了一只黑熊的头上，这也是在超英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套路。
《破墓》中各显神通的人物也有着极强的好莱坞即视感，超级英雄片这样一个在好莱坞已经日渐式微的电影种类被大洋彼岸的韩国电影吸收内化。美国电影一直都是韩国电影人所学习和模仿的对象，这也使得韩国成为了世界上类型片发展最迅猛的国家之一。
不得不说，这些设定虽然中二但却十分有效，当花林、金尚德和高荣根在医院里商量着要为奉吉报仇时，仿佛他们真的组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复仇者联盟”。虽然电影后半段突然向怪兽片和僵尸片靠拢被许多观众所诟病，但也极大地扩展了《破墓》作为一部恐怖片的受众范围：前半段满足了传统恐怖电影的爱好者，后半段则用奇观大场面甚至一些动作戏来触及大片爱好者的口味。甚至如果能将更多角色的背景故事延展开来，《破墓》或许有扩展成一整个电影宇宙的潜质。
当然，《破墓》先恐怖、后爱国的两段式结构也使得它变得有些割裂，这也让它的评价陷入争议。在影片的中段，无论是主角的任务、氛围的塑造还是电影的大反派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毕竟，在一部驱邪题材的故事里出现具象化的怪物可以说是恐怖片“大忌”，当日本将军登场后，张宰贤导演在电影前半段苦心经营起来的诡异氛围就荡然无存，这难免让传统的恐怖片爱好者大失所望。
与此同时，《破墓》也没有规避掉主旋律电影的通病：在非本国观众中的接受度较差。如果说电影是一桌子大餐，那么特定国家的意识形态输出就是当地的特色菜品，很难让所有食客都感到满意。
《破墓》的故事与朝鲜半岛历史的关系极大，本身就对于外国观众的知识储备有一定需求，而就算观众能跨过这道门槛，也未必认可韩国的主流价值观，或者是有被迫接受教育的别扭感。大部分观众或许只是带着想要看一部解压恐怖片的心态观看了《破墓》，最后却发现出于导演的主旋律表达的需求，整部电影变成了不符合他们预期的组团打怪片。更不要提，作为中国观众，看到汉字元素的文化挪用，观感更是复杂。说到底，这终究是一部为韩国观众量身打造的电影，它在走出国门的同时也注定会受到其他国家观众的质疑。
但无论如何，《破墓》还是在韩国本土取得了极高的票房成就，让韩国恐怖片的发展又向前迈了一步。纵观韩国电影的票房排行榜，《汉江怪物》《釜山行》《哭声》这些带有恐怖元素的电影都名列前茅。韩国是一个多宗教国家，丰富的民俗和信仰滋养了大量的恐怖片，也培养了大量爱好恐怖片的观众。以往韩国的爆款恐怖片往往都有明星和名导参与，并且与其他更为大众的电影类型（如推理、动作、灾难）相结合，而高度的好莱坞化也让这些恐怖片拥有极高的可看性，最终取得不输其他类型电影的票房。
《哭声》剧照
《破墓》则抓住了主旋律这一“流量密码”，要知道曾经的韩国影史票房冠军《鸣梁海战》就是一部讲述万历朝鲜战争中关键战役的主旋律电影，在这种情况下，《破墓》能够超越以往的所有韩国恐怖片，在观影人次上与《国际市场》《暗杀》《辩护人》这些爱国主义电影平起平坐，也就不足为奇了。
《破墓》入围的柏林电影节的论坛单元“旨在扩大对电影的理解，开辟新的视角，讨论电影如何以新的方式与世界联系”，从探索主旋律电影的新形式这一角度来说，《破墓》的确与论坛单元的精神相契合。
就像国内的很多主旋律电影一样，《破墓》也表达了一个永恒的主题：赤诚的爱国情绪，对侵略者和反动者的敌意，以及保家卫国的决心，但它却拥有大多数主旋律电影难以具备的娱乐性和开拓精神。虽然在海外陷入争议，它的创作思路也依然值得借鉴，除了战争片和动作片，饱受诟病的“手撕鬼子”真不能拍出好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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