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40 篇文章
题图:重建的万安桥,堂姐 2024 年清明节拍摄
作者:李源,“有意思教练”特约作者/教练,就职于某 500 强外企。俩男孩爹,瑜伽和正念静观习练者,《自定义人生》作者,“源声带”播客主理人。本文来自:趣活家(ID:quhuojia)。
作者写在前面:
这篇文章写于 2018 年。四月初清明节,堂姐回福建老家扫墓,在群里发照片,看到 2022 年被烧毁的屏南万安桥已经重建开通,非常欣慰。有朋友说,看见我发的照片,想起 18 年我写老家的旧文,我也有些触动,感觉这个日子重发这篇旧文,也恰如其分的能表达内心的一些情绪。
爸爸从 2016 年中风失语之后,到今天已经 8 年没有说话。那年从北京赶回襄阳看他那天开始,就知道,他的一部分已经离开了。而现在躺在养老院床上的那个他,有一部分还是以前的他,还有一部分再也不见了。包括我曾经特别想跟他好好大吵一架,想问问他为什么一直觉得我不够好的那部分他。
后来,我知道,我不需要跟谁证明我够不够好。
不管他有多少我曾经讨厌的部分,如果那部分能回来的话……
(以下文章在原来的基础上略有修改)
我没有见过我太爷爷,也没有见过我爷爷。爷爷在爸爸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
40 多岁,人生中我第一次回福建祖籍老家宁德市古田县罗洋村,而爸爸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在那之前,“古田”只是我户口本上的两个陌生的字。
40 多岁,我带着一个使命回到老家。
那一天从存放太爷爷骨灰的公墓回到村里的土厝,和堂哥家人围坐在条凳上一起聊天。抬头看,天井围着一片方形的天空,好像一个棕色木质画框里面镶着一幅流动的蓝色画面,不同形状的云变幻着光影掠过,它们看着我,我看着它们。只有屋檐的小草在风中摆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 土厝的天井
堂哥笑话我,“你这四十多年回过几次家?”我也笑着答他,“前四十年不要算,这两年内我就回来了三次。”大家都被我逗笑了。
也许,当年爸爸在这个天井里也是这样被他的哥哥们又爱又气的问了类似的问题。
他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坐火车转汽车过于周折,为了省钱,爸爸很多年才回去过一两次古田。
如果放在今天,爸估计应该算“凤凰男”吧。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那几十年里他们村一共只出了三个大学生。后来他和他的同学们从北京毕业被组织分配到襄阳工作,娶了同是大学校友的来自北方大城市的我母亲。
作为从闽北南蛮之地小村子里出来的父亲,虽然离故乡很远,但是对于这个长江中游的小城市很满意。而从大城市来的母亲,对于陷在这样一个离父母兄妹很远的小城市,后来多少生出一些委屈。
后来我在北京读书成家,妈妈希望借机迁回北方,爸爸偏偏不愿意。每次在北京住几天,爸爸就说要回去。对于这个他大学毕业的地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说大城市太大,又吵。在他自己襄阳的家,每天从家骑车不远就可以去江里游泳。
小时候,有几次有路襄阳家里借宿的亲戚,我都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一些碎片。
那时家里也并没有富余地方,亲戚也只能在地上打地铺,局促的表情,难懂的南方普通话,满脸长期风吹日晒的印记,破烂的编织袋里拿出来的土特产都是海腥味。这就是我唯一的回忆。
上学的时候,最崇拜的就是从上海这种大城市被分配来的家庭(虽然他们父母也是同样被分配来襄阳,但是我觉得那人家也是从大城市来的)
爸爸 40 年没有带我回过福建老家(以前没带过,病了之后他自己都回不去了),以前我也从来没有想回去。
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这也成为了我不回老家的一个理由。妈妈每年探亲假都带我回北方看姥姥姥爷,我也欢天喜地的去大城市见世面。
爸爸自己回老家次数也不多,但是每次去完他都特别高兴自豪的说自己为村里做了什么什么,他总是说小时候读书不容易,读完大学都是靠他的哥哥姐姐出钱,所以要给家人报恩。
他自己这么说,但是我那时候一直都没有觉得他这辈子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而且有几件事情,我曾经一直怨我爸。
第一,我觉得我的性格缺陷肯定来自于他。自卑,敏感,内向,木讷,嘴硬,不肯认错。爸妈意见不合的时候,爸经常用自己的冷静漠然固执将我妈气的要死。后来他们年纪大了,妈也不跟爸争了,尽量让着我爸。那我爸也毫不客气的能分分钟把气氛搞坏。在这些方面,在亲密关系里,我曾经就是我爸的复刻。
第二,我觉得是我爸让我从小觉得自己不够好。从小到大,我印象里,我从他那得到没有肯定,学习不够好,不够用功,不够认真,不爱说话,不会办事,不会照顾人,对孩子溺爱。
不管怎么做,都觉得没有做到他的期待。有一次他过生日,我给他买了一个皮钱夹,他嫌弃的说,”这东西一点都不实用“。我恨死他的反应了(但是我后来发现,我自己对于”礼物“的认知,也是实用主义,而无关乎情感)
还有一次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托我去给他到某某医院去买一种中成药,我没及时给他办,他特别失望,就数落我说我没用。然后我委屈的哭了,然后内心也觉得自己没用。
第三,我觉得我爸太固执,不肯来北京,要不然妈妈会开心很多,我们照顾他们也方便很多。
大宝出生后,太太曾经带我去一起学习儿童教养,了解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从那个时候,我对爸的怨气开始松动。有一年,送爸妈去火车站回家,分别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爱他们,爸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好像又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不过这一切都在 16 年他脑梗的时候戛然而止了。他失语了瘫痪了,不再有说话、写字和认字的能力。
他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看见打针吃药的时候叫唤表示害怕或者不满。他变成了需要我照顾的病人。
人生真的荒谬,爸爸之前不肯来北京,他的信条是,他要健康的自己活到老,绝对不要孩子照顾。他打网球、他游泳、他打太极,他倒下那一天早上,他在打太极剑。
2017 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太带我认识了一个家排老师,他知道了爸爸的情况以及我和妈妈灰暗的心情,建议我回老家去拜祭一下祖先,尤其是爷爷的墓地。
这有什么用?作为我爸我妈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教育出来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兼理工男,我不信这事儿跟我在经历的一切有什么关系,但是好像如果回趟老家,也不会损失什么。
所以在太太的支持下,我多少有些尴尬的联系了 40 多年没有怎么交往的堂姐和阿嫂,约定清明节回去老家。
从堂哥堂弟嘴里得知,爷爷的墓在山上,很多年没有人去看过,应该很难找到了。
抱着忐忑的心态,40 多年来第一次,我踏上了南下回乡的火车。拜祖国高铁建设的福气,以前爸爸要倒车好几次路途遥远的回乡路,如今竟然从北京可以高铁直达。
虽然几十年从未见过,但是堂哥堂弟和家人的热情立刻围绕了我。
接下来我开始了人生里最神奇的三天,头一天还坐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大楼里,而那几天,我带着草帽拿着镰刀,和我的堂兄堂弟在山上草木中穿行寻找爷爷的墓。
也许,60 年前,不到 20 岁的你也曾经在这些山路上走过吧。
▲ 在前面开路的弟弟,竹篓里是顺手摘的杜鹃花
堂姐带着我在村里的祠堂给庇护李家的朱将军,还有旁边的齐天大圣上香。(据考,“齐天大圣”猴神在福建等地被信仰是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之前,而不是之后)还带着我去了镇上路边摊吃粿条和卤水豆腐。
堂兄堂弟向村里和邻村老人打听线索,因为在一座山脉上找一座小墓,虽然只是一个不高的小山脉,如果没有任何线索,简直跟大海捞针一样。
好几十年过去了,山上到处是高过人的茅草,堂兄堂弟熟练的用镰刀和锄头在前面开路,我自己试了一下,经常被茅草弹回来打到脸。
历经波折,三天里,我们转了山的不同侧面,在茂密的茅草和无法直腰的茂密树丛下艰难穿行。大嫂,弟妹,堂姐和伯父们也先后参加了找墓的尝试。我们找到了好几座无人照料的李姓先人的墓,每次都以为万幸找到了,最后却发现都不是。
第二天,我们遇到了另外一队幸运的找到祖先坟墓的回乡的人,他们很高兴,耐心的在陡坡上用锄头铲出台阶的形状,说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好走一些。我们真希望能给沾些他们的好运。
三天假期结束的时候,并没有找到爷爷的墓,但是我们三兄弟却亲近了很多。
最后一天在山上,在堂兄堂弟偷闲用锄头采挖新鲜可口的春笋的时候,我向大山祈祷,希望祖先庇护爸爸。
▲ 新鲜的竹笋
2017 年暑假的时候,我们带着孩子也一起回了老家,孩子们特别喜欢老家的扁食和拌面。妈妈看见我们回老家和老家人从新链接起来,她也很高兴。
和太太一起回到老家那天傍晚,在土厝边上,我给在养老院的爸爸妈妈拨了视频,再次看见他的哥哥们,故乡的土厝,看见他自己当年回乡张罗募资在村口拓宽修建的那条水泥路,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的哥哥们也都是老人了,看见不能说话的爸爸,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爸爸那微笑里有他对故乡和兄长的思念,对我和全家人能回去老家的欣慰。
是他这场病,推着我踏上了人生第一次回乡的旅程,我踏上了爸爸当年说那条让他自豪的水泥路,我踏上了爸爸当年说的,小时候放学后去砍柴的山,在他睡过的土厝的房间里想象他前几年回老家的样子。
如果不是爸爸当年花了这么多精力关心他的小辈,我回老家的时候大概也不会一下子就拉近了几十年的距离。
而家里的堂兄弟两家人也在我的脸上看见了爸爸的影子,在我们回京的时候,他们在我的箱子里塞满了家乡的土特产。当年,爸爸的兄弟们大概也是这样做的吧。
时光好像转了一个大圈。
我猜爸爸一直有这样一个心愿:我能够理解他对亲人和故乡的牵挂,理解他对兄长的感恩,知道他先辈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等我的孩子大了,也回去看看。
曾经有一年,爸爸很兴奋的画起了老家古厝的平面图讲给大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家的房子叫“厝”,整个家族都住在一栋大厝里面……
而这些年,我似乎也终于变成爸爸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那个既像他也不像他的样子,他的专注,内向,独立,敏感,还有他的外表都依然在我身上,而我不再拿原生家庭做借口抱怨他的性格对我的影响,我也不再那么介意别人觉得我做的有没有那么好,我经常觉得自己还不错,我不再用坚硬漠然的外壳掩饰所有的情绪,我也理解了他的那份为村里出力的自豪。
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生命的来处,也不需要改变,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与未来。
我从一个小时候不喜欢说老家在哪里的人,变成能坦然说我是福建人,我的孩子们都祖籍是福建,我老家在乡下,在曾经的古厝里有爸爸和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儿时的回忆,我的兄弟妯娌们很勤劳,老家的饭菜很好吃,老家有座古桥叫万安桥,老家的江里每年端午节会举行正儿八经的龙舟赛(还是带漂移的那种)……
晚来的自洽,来的方式出人意料。
后记:
自从接了爸妈从襄阳来北京,这些年,妈妈一直说,朋友圈里的襄阳也越来越美。
有些东西,我们曾经一直嫌弃。直到我们回不去的时候。回头看,好像我们曾经嫌弃的,竟然是自己。
又好笑,又心疼。
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人生也能少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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