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发现过身边人说谎吗?
有位朋友跟我讲过一个歪理,有些谎言被发现或者被拆穿,只能证明谎太小;当谎言足够大,就算破绽百出,也没人不信,甚至还有人主动帮你圆谎。
这位朋友曾是一位检察官,叫陈法言。在她从业的10年里,专门替国家起诉罪犯,当地最凶残的重案、大案,涉案人员多达几十人的重要案件,都会由她处理。
她这么形容自己处理的案子:一起案件涉及的材料,能装满一个二十平米的屋子;而当她破获一起贩毒案,当地多年内就不会再出现毒品。
在这些年她处理的案子里,印象最深的却是一起“诈骗案”。
这起案子里,人们的反应极其怪异。
有人撒了一个大谎,把一个精神病人包装成“炒股天才”。很多人明知赔钱,还主动帮其圆谎,隐瞒其他人。
更奇怪的是,当骗子落网时,那些受害者好像对谎言上瘾了——
他们非但不愿意讨回损失,还说被骗是心甘情愿。
老领导终于松口了,答应见我一面。
我称他为“老领导”,倒不是因为他当过我的领导,而是他也在政法系统工作,日常工作中我们打过照面,工作突出,有名的清廉。
我们想要通过他了解一个人——本地传说中的“股神”。
此人如同年初热播电视剧中的炒股大亨“宝总”,二十出头的年纪,跟一位老人学习炒股后购买豪车豪宅。
然而又有人向我们举报,这个少年一点炒股经验都没有,却能吸引一大批人为他掏钱投资,最后倾家荡产。
我们检察院接手了这桩集资诈骗案后才发现其中的蹊跷。
这些被少年股神骗钱的受害者,面对调查都选择了沉默,而且,被坑得越惨的人越不愿意把钱追回。
我的这位老领导就是他的投资人之一,损失了上千万元,但面对调查,他也是最抗拒的那一个。
我当时刚在检察院工作三年,还是一名菜鸟检察官。我需要找老领导核对被骗的金额,更需要他出来作证。
老领导曾经在我们这个地方很有威望。我们这个地方属于东南省份的地级市,老领导曾在经济发展最好的辖区做某强势部门的“一把手”。他坐到这个位置,不管专业素养还是领导能力,都很出色。
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别人眼中睿智、体面的老领导,卷进一起涉案金额巨大的诈骗案,令人唏嘘。
当时我觉得接触老领导的分寸不太好把握。我只能以依法办案为前提,尽量顾及他的面子。
为了能当面核实情况,我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他死活不同意见面,还总用领导的口吻跟我强调“见面没必要的,没意义的……”但我这人就这么执着,他越拒绝,我越来劲儿。
现在这个案子两次退回补充侦查的机会已经用完,再打不开突破口,那个少年股神可能从轻判罚,那卷进这个案子的二三十位受害人就得损失几千万。
更何况老领导自己损失也很惨重,损失金额超过了一千万,这些钱大部分是他从银行、亲戚朋友处借的。
被骗时他还没有退休,有社会威望,信用好,银行乐意贷款给他,亲戚朋友们也安心把钱交给他。
“少年股神”暴雷以后,老领导的钱没有拿回来。银行那边收不回欠款和利息,亲戚朋友们看不到回报,他们就把老领导告了。
老领导身上已经背着好几起借贷官司,不仅全数家当被法院执行了,还被列入失信人名单。
他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碰到了这样的事情,落了一个晚节不保。老领导对这件事很恼火,不愿意在人前揭自己的伤疤。我们这些小年轻的平时在他心中就是“小屁孩”,现在不愿意看到我们,有抵触情绪很正常,这太伤自尊了。这我能理解他。
可他被诈骗的实际金额太大了,也与我们调查的实际金额有几百万的出入。我只能碰这个硬茬子。
在与老领导多次沟通无效后,我决定“公事公办”。
那天打电话前,我先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要和他说的话,反复提醒自己,语气一定要再严肃一点、再坚决一点。总之要和他表明,作为前辈,我尊重他,但作为案件当事人,他有配合调查的义务。
我鼓起勇气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寒暄了几句,“您也是当事人,也是老领导,您有义务配合我们调查!让您出庭也是合理合法的!想想其他的受害者!”
他可能意识到我强势起来了,也意识到我不会轻易罢休。
老领导说:“我们可以见面,但不要在检察院的办案区。我随后给你发个地址,我们去一个茶室聊。”
茶室很隐蔽,在一个已经废弃的仿古建筑群里,我们进去后绕来绕去地找了很久才碰上他。
见面以后,老领导没有与我寒暄,甚至也没有要和我们打招呼的意思。
我睨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棕灰色有点起球的线衣,外面罩一件半旧的暗红色羽绒马甲,戴一个深色呢料的鸭舌帽,帽子挡住了大半的脸,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大叔。他状态还不错,毕竟见过世面,没有轻易被打倒。
不过他这样的装扮,显然是不想碰到熟人,也不想与我们有过多深入的交流,这与他电话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形象对得上。
那天,我和同事也都没有穿检察服,只带了检察官证,录口供的笔录纸和笔。
我们打了个照面后,他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我看着他脊背稍稍弯曲,显得有些落寞。我和同事都为他感到惋惜。
茶室里有写毛笔字、画画用的全套笔墨纸砚,茶杯茶具也一应俱全。老领导应该经常来这个地方,很僻静,准确地说是有些颓败,不是常客确实很难找到。
我们进去以后,他随意说了一个字:“坐。”但落座以后他并没有点茶,可见他并不想和我们聊太久。
他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自然而娴熟地点燃了一支烟,自顾自在那里吞云吐雾。看我们在等他的样子,还不忘问一句:“你们要抽吗?”
我和同事都是女同志,听到这句话后,有点惊讶,但委婉地拒绝了。
看样子来到他的地盘,我们从办案人员变成了他的下属。这老领导控场能力还是这么强。
没关系,他怎么摆领导架子都没事,我也乐于维护他的自尊,我只想要他的答案。
为规范起见,我还是向他出示了检察官证。核对好他的身份信息后,我直接切入正题,让他系统讲讲事情的经过。
老领导有点不耐烦:“事情老早在公安就讲清楚了。”
我好言相劝:“老领导,您也是法律方面的专家,我之所以再找您,肯定是因为公安阶段没查清楚。”
可他轻飘飘地回一句:“借钱给别人,拿不回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果然想用三言两语把我们打发了。
我们只能请他重头说一遍和这位少年股神相遇的过程。我想,至少要知道他作为受害者,不举报反而想要保护这位诈骗犯的原因。
老领导的话头是从2007年开始的,他说,那年自己老家县城出了一个传奇少年。
这少年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岁数,本名叫涂前华,据说通过炒股累积了上亿资产,不仅实力雄厚,而且为人十分低调神秘。但禁不住人人都想与他攀扯上关系,并以他同意收取自己的资金为荣。
那会儿但凡手中有几块闲钱的,都幻想通过涂前华逆袭改命,走上人生巅峰。
这时,一个朋友把这位传奇少年介绍给了老领导。
在老领导面前,朋友当场证明,投给这少年的钱,除了拿回本金和利息,收益十分不错。
老领导看到少年停在院里的玛莎拉蒂,还有对方手上那闪着光芒的瑞士手表,他心动了。
晚上回家,他和妻子合计全部的家当准备投资“少年股神”。老领导的家当有限,他就找亲戚朋友借,找银行借。根据银行转账记录显示,老领导前后转过去2300万元。对方以返还利息为由转回给他500多万元。中间还差了1800多万元。
但老领导否认这一千多万差额,坚决称只借给“股神”本金八九百万。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银行转账记录摆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让他给出合理解释。
他连材料都没看就说:“这么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反正我就借给他这么多……”
他当场给人一种,就是要“保护”这位少年股神的感觉。
老领导可能不清楚,“股神”在审讯室里称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也不承认这笔借款的存在!
如果老领导也讲不清楚,那么我们也只能猜想,两人私底下用现金交易了这些钱,哪怕可能性比较小。
最终结果是只能按照老领导说的,我给这位少年股神,认定只有八百万元借款。
我继续执着地追问老领导,希望他再好好想想,至少将借条提供给我们。
我始终不信他会对这么一大笔钱毫不在意,更不可能出现记忆偏差!
我这么笃定,是因为我在检察院上班,每月到手工资很少,房租和油钱还要父母贴补。同为公职人员,我不信他会如此漠视自己和亲戚们辛苦攒下的血汗钱!
我告诉他如果事实查清楚了,或许能试着帮他挽回一些损失,即便无法追回,也应该让“股神”承担他应有的罪责。
老领导已经是我最后的筹码了。我与公安办案人员沟通过很多次借条的事情,我们一致推断借条自始至终捏在老领导自己手里。只是他不承认,更不愿意提供。
“啪”一下,老领导又点燃一支烟,冷静地看着我说:“借条确实找不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探寻着老领导的眼神,内心在决定我是该继续还是放弃。
岁月在老领导的脸上刻下了深重的印记,但他的眼神不乏坚毅。
我突然觉得,老领导对我们闭口不言,或许不只是前辈要在后辈面前找面子。
他应该早在案发时就已经清醒认识到,“股神”被抓了,钱就真的很难再要回来了。他如果配合我们调查,只会让自己成为单位同事、熟人圈子的笑柄,甚至牵扯面也会越来越大,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影响。
他之所以答应见面,只是因为我难缠,不得不应付我一下。
最后,我们不得不结束这次简短的谈话。
我没打算那么轻易地就放过这个案子,我把调查的思路,放到了老领导的家乡县城。
这里经济发展水平一般,在我省属于落后地区。
早些年,由于土地资源有限,当地人无处讨生活,就背着行囊远漂欧洲做生意。后来还在欧洲落地生根。这些华侨赚了外币之后,变成了当地最早一批发家致富的“有钱人”。
他们把海外的财富带回了家乡。“少年股神”自然也吸纳了这些华侨的钱。
华侨们没想到“股神”会把他们的钱亏掉后,逃跑了。
案发后,办案机关一一联系了那些身在国外的华侨受害者们。
而华侨们居然也和老领导一样,不愿配合调查,理由是怕回国耽误生意,往返成本也高,明白这钱也很难要回来。
因为时差的关系,我每次都是等到晚上,再和他们通话联系。
有天晚上,已经过了北京时间22点,我还在办公室等着德国那边华侨的来电。这个华侨叫胡永西,他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和我聊聊案情。
他在微信里和我说,只有这个点才有空。
“铃铃铃……”我拿起手机一看,22时04分,胡永西的电话还算准时。
由于电话笔录无法作为证据,核实身份后,我直接问他:“你能否回国一趟,做个笔录?”
他马上诉起苦来,“我这里真的走不开,我开着店没人打理,小孩子也没人照顾……”总之,他不愿意回国。
我说:“‘股神’从你这借的钱不是小数目,你之前在公安机关做的笔录不完整。如果你不回来配合调查,可能你的钱追不回来,‘股神’也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直接甩过来一句:“笔录我就不来做了,损失的钱我也不要了,随你们怎么处理吧……”
一时间,老领导那里、华侨这边,都成了死局。
这个案子受害人那边是死局,犯罪嫌疑人这边也是死局。
侦查阶段,公安机关对“少年股神”的审讯一度陷入停滞。
他对警察说:“2003年前后,我开始自己拿钱出来炒股,炒股过程中有输有赢,具体情况我忘记了。”
老领导的情况,他也是一问三不知,称没有收到老领导的借款,根本不认识这位老领导。
2008年,老领导借给“股神”钱时,赶上股市处在大动荡时期。很多股民折在了里面,也包括“股神”。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老领导借给他的两千多万救命钱呢?更何况我查到了银行转账记录。
我梳理他的口供时,发现涉案金额大的被害人,他辩解已经归还或者已经支付了高额利息,要么干脆装傻充愣称记不得了。
老领导和华侨们这样的受害者不配合调查,警察也拿不到受害者的证据指证他。他就一直和办案人员打太极,配合调查的态度挺好,口供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警方给我交接资料时称,这人还有一张无辜的脸,让人很容易相信他。而他那些极具迷惑性的辩解,又让警方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为此,警方特意向他家人朋友了解其精神状况。
他母亲在证言里称,“少年股神”从小行为怪异,在精神医院看过病。一直吃药。
有一个他在拜佛时认识的朋友称,“我们认识以后,房东反映他会用自残的方式撞头。后来只能帮他重新找房子。他有明显的反常行为。”
幸运的是,委托鉴定机构对“少年股神”进行精神鉴定。结果显示他有妄想症倾向,但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受审能力也没问题。
这也使得他的审讯能够继续,警方得以给我提供更多关于此人的信息。
“股神”初中毕业后宅在家里没有工作。他父亲经营一家制鞋作坊,算是一个生意人,有很多朋友。
父亲告诉警察,2003年,自己儿子偶然认识了一个老头,跟对方学起了炒股。然后儿子就央求要买台电脑,想试试炒股能不能赚钱。电脑买回来以后,儿子从姐姐那里借来了钱炒股,家里人都不清楚他的赚钱情况。
一年后,儿子突然找自己借一万块钱,说是拿去炒股。
他当时就掏了一万。果真赚到了钱。他开始向身边朋友吹嘘儿子炒股赚钱的事。这使得身旁的朋友陆陆续续投钱给他儿子炒股。这些朋友拿到利润以后,儿子的名气慢慢传开了。
他说自己儿子胆子很大,为了吸收更多的资金,对多数出借人许以年息40%甚至50%的高息。对于那些主动送过来的钱从不拒绝。
而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股神通过父亲的朋友们筹集到了第一笔资金,炒股挣钱没人知道,但花130多万给父亲买了一辆奔驰车,哄得父亲很开心。当时百万豪车少见,父亲开着百万级的奔驰车在路上,就是给自己儿子打得最好的广告。
很快,“少年股神”炒股暴富的传奇经历就在当地传开了。
那几年正好股市行情很好,助推了“股神”一把。很多当地人把手里闲置的资金交给“股神”炒股,包括那些华侨们。
这些华侨当中,我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华侨胡永西,那个必须在晚上十点才能打电话的男人。
在德国做生意的他也没少帮着“股神”宣传。
他也是少年股神父亲的朋友之一,但他的投资金额之大,甚至是老领导都比不上的。
他开始投钱时,约定不论股票盈亏,都让少年股神先付他55%的利润。胡永西前前后后从这里抽走了400万、200万、100万现金。后来胡永西尝到了甜头,于是介绍自己的弟弟、妹妹投钱给涂前华炒股,合作方式也是每年先抽取55%的利润,亏了的话算“股神”的。
“股神”在审讯中说,胡永西特意强调不要转账,只要现金。
此人极可能是少数在股神身上挣钱,而没有亏的投资人。
少年股神在跟警方的自述里承认,其实自己一个初中文化的人炒股,确实没挣钱,还亏了点。
我们一查,亏了四千多万。
他为何在最开始的时候,能够付给这些投资人这些利息,完全靠的就是胡永西这样人脉广的,不断引荐新的投资人入局。但这样一来,早期投资的胡永西挣钱了,而他背负的债务,愈加庞大。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来了,因为背后不断有人在推着他向前。
这些人大多也是他父亲的朋友。
有一个姓季的老板,早期也在他这里投钱,约定无论盈亏,每年提40%的利润。
后来股市动荡,经历了暴跌。他称自己压力太大,希望季老板能降低利息。这个季老板吹捧,说你可是“股神”,“股市行情会好的,好起来了你就能成为我们省首富。”
季老板还让“股神”继续支付他40%的利息,降低其他借款人的利息。
这些借给“股神”钱的老板,知道了他的难处,反而更加想要造势,经常组局给“股神”大摆庆功宴,庆祝他股票赚钱,吸引更多人给“股神”投钱,方便他们拿利息。
“股神”后来接受审讯时说,“我股票、权证亏了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外面给我吹牛,说我钱赚了。所以很多人还是继续来找我投钱,我自己也抱着侥幸心理,为了还清所有债务,自己能东山再起,就继续收别人的钱了。”
当然这段话也不能说明他是清白的,他只承认不得不面对的债务,像老领导这位账目不明的,后面才加入的投资人,他总是试图跟我们耍赖说忘了。
2008年股市大动荡。而“股神”的雪球越滚越大。他需要还债主们的利息和本金,他也想在股市翻身,这些都需要资金支撑。
为了获取更多的资金,父子俩称要在香港开公司,需要融资。“股神”带着父亲到欧洲旅行,买15万元的瑞士名牌手表,对外声称要在当地建别墅。
“股神”甚至拿刚借来的290万元买了一辆玛莎拉蒂,营造自己炒股赚钱的假象。
老领导在这个时候,在同乡人的蛊惑下,投资了“股神”,成了冤大头。
这期间,他的母亲拉着自己的闺蜜给儿子投钱,奶奶介绍身边的人给孙子投了170万。但她们的证言中都提到不清楚“股神”的炒股情况。
2009年,妻子与“股神”离婚了,离婚前“股神”转给了岳父100万。我们没有审讯出离婚的理由。后来我们调查出,“股神”居然把亲朋好友的钱基本还清了。
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几个出借人轮番打电话给“股神”讨要借款,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就和父亲逃走了。
事情败露以后,家里两套房子都抵押给了那些率先得到消息的债主,车子也抵押了,父亲的制鞋厂也破产了,能被瓜分的财产都被瓜分净了。
父子二人在外地躲债期间,从来没有试着找个工作偿还债务,也从没跟任何出借人联系过。
2015年,“股神”潜回清山县,被抓捕。随后,父亲到公安局合适点自首。
“股神”归案后,称自己仅剩的资金一部分钱用于支付答应他人的高额“利润”,一部分钱用于支付利滚利上去之后新增的欠款。唯独没有提用于高消费、购买奢侈品。
审讯“股神”初期,他反复强调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是被胡永西他们坑了。
我后来核实,“股神”最大的债主就是胡永西,有1900多万。“股神”坚持称这些钱都是利滚利叠加上去的,本钱和利息对方老早已经抽走。而胡永西不认可这个说法,又不愿意回国配合调查。
有些华侨确实回国配合调查的成本高,而胡永西可能另有原因。我们怀疑他稳赚不亏,而“股神”借款人太多 ,转账也太多,借条也不全,用现金付给胡永西利息,他手上也没有证据。
老领导是“股神”的第二大债主,但他没有带自己入局的“胡永西们”那么幸运——
“股神”父子的口供中都不承认有老领导这个人。我们手里也只有部分转账记录。
另外还有二三十个像老领导那样,后期加入的借款人没有拿回钱。
说实话,我把每个借款人的转账记录都整理了下来,一个人一笔笔地核查。最严重还是以老领导为代表的公务员群体、后期才投资的小老百姓,他们损失了巨额财产,碍于面子,更怕股神被抓了无人还钱,所以不配合取证调查,有借条也不拿出。
查明“股神”集资诈骗案的确切金额,并非我这个菜鸟检察官唯一的难题,父子是否共谋也是一大难点。
我们掌握的证据不足以证明父亲了解“股神”的炒股情况。
这个父亲接受审讯时咬死不清楚“股神”的炒股情况,称儿子一直告诉他炒股是赚钱。
父亲真的不清楚“股神”炒股的情况?
父亲的口供有不合理的地方,比如“股神”支付的利息都非常高,而父亲没有怀疑,没有阻拦儿子给这么高的利息。我们还查到父亲曾经给“股神”转了二百万炒股,如果不清楚儿子的炒股情况,为什么押上全部的身家?
我也能说服自己,2010年之前,股票投资并非像现在这样火热,普及度高 ,或许父亲真的不懂股票。
父亲称,“股神”多次给他灌输,资金越多赚钱多的思想,让他帮着吸收资金。“股神”也给他买了百万豪车,添置了新房,也容易给父亲造成炒股暴富的错觉。
我一遍遍核实证据,确实难以证明父亲的主观上非法占有资金的目的。
或许“股神”在替父亲开脱,让父亲故意这样说?
在第一次退回补充侦查前,我提审了“股神”。
在看守所,“股神”戴着手铐和脚链被民警带出来,那丁零当啷的声音特别刺耳。
他缓缓坐下来,眼神迷茫地看着我和同事。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股神”,他其貌不扬,甚至多少还透露出一种老实巴交的气息,不容易让人把他与“炒股”“诈骗”这些词联系到一起。这气质更不会让人联想到几千万的集资款,奔驰车、玛莎拉蒂。
他看我们没开口,他先申冤了,“检察官,我是被冤枉的,我就在家里跟这些人合作炒股,后来亏掉了他们就告我诈骗。希望你们能够查明事实,还我清白。”
我当场石化在原地,预感到他的外貌有欺骗性。难怪我们这个小城有头有脸的人会被他骗。
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我问他,“你有没有向社会上的人借钱?”
他满眼真诚地回答我说:“我没有向社会上的人借钱,都是他们找我合作炒股票的。他们说借条是合作用的凭证。”
我接着追问,“你买豪车名表有什么目的?”
他不假思索地说,“胡永西他们说有辆车能撑场面。”
他不谈自己的责任,反而全部推卸到别人身上。
我就换了一个话题,“你父亲或者家人知道你炒股的情况吗?”
“股神”接话也很快:“不清楚,他们不懂炒股。”
我警告他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一意孤行,后果自负。他又露出了一脸的无辜。
审问结束后,我看着他被看守所民警带走,脚链声在走廊里回响了好久。
“股神”有轻微妄想症,也会夸大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他到底有没有误导家人呢?家人有没有劝过他呢?
这个问题的真相或许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们核实了“股神”手里的四个炒股账号,都是用自己和家人的信息注册的。四个股票账号共亏损四千多万。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炒期货亏掉的。
他的炒股水平可能连初学者都算不上,他只是开始炒股时赶上了好行情,有点好运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得到了越来越多其他人的“帮助”,让更多像老领导这样后来的投资者,卷入了他根本不可能成功的炒股事业里。直到最后一刻,还得帮他维护好“股神”的形象。
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对这个案子调查核实,只取得了一些微小的结果。
因为无法证明父亲是否知道“股神”的炒股情况,我们只能对父亲降格处理。尽管最终的集资数额还不够准确,但让“股神”达到了集资诈骗罪的最高处罚。
我整理好审查报告,提起了公诉。
一审开庭后,股神涂前华因犯集资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十万元;同时他父亲因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元。
此外,二人的违法所得继续予以追缴,返还给被害人。可惜数目远远不够。
老领导要经营小买卖,才能补偿他的亲戚朋友和银行。
因为这件事,他连退休金也被法院强制执行了。
听老同事讲,老领导克勤克俭,即使当了一把手,也从未与奢华沾过一点边。辛勤一辈子,只因一时的失误,名利皆失,还背了一身的债。
他后来开了一家烟酒店维持生计和偿债。或许他余生都得在偿债中度过。
我想想都心酸。
陈法言把这个案子定义成一场“庞氏骗局”。
他们创造“股神”的神话,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再通过榨取底层的投资者牟利。
在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投资者胡老板,因为没有借条、没有转款记录全身而退。
陈法言无意评价受害者是否无辜,这没有意义。她想请大家关注到更重要的东西——
这场骗局之所以成功,不过是利用了人心中的一点贪念,将其无限放大,再把人拉入深渊。
但即使人人都知道不能贪婪,却很少有人讲述如何克制自己,陈法言想讲述出这样的真实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必须要接受考验的瞬间,想到这个故事,结局就会好很多。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大耙子、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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