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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天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近两年,台湾影视业仿佛找到了低成本小制作的有效路径,高质量佳作频出。前有在大陆上映的《周处除三害》掀起热议,后有在流媒体上线的《不够善良的我们》话题不断,中间还有一部无缘与大陆观众在影院见面的《老狐狸》。
《老狐狸》不久前刚于流媒体上架,人们终于得见这部2023年金马奖“最大赢家”的真面目,它没有《周处除三害》那种凌厉的爽感和商业的卖相,却一举夺得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和最佳造型设计四项重量级奖项,复古而文艺的风格自成一派。
影片的导演萧雅全是位“60后”,目前为止只有四部长片作品问世,每部作品之间的间隔时间都很长。他与侯孝贤渊源匪浅,曾担任电影《海上花》的副导演,自己执导的每部长片都请来了侯孝贤做监制。在侯孝贤宣布因罹患阿尔兹海默症而息影后,《老狐狸》成了他最后深度参与的作品之一。
小孩视角的寓言故事
《老狐狸》一开头便出现了一行字幕,铺垫出残酷动荡的社会氛围:“1990年,台湾股市在两年半内从2000点冲击到12000点,随后又在八个月内跌回到2000点。”影片将故事背景放在了台湾经历剧烈社会变革的九十年代,那时政策法规急速变动,股市随之大幅涨跌,贫富差距日益扩大,普通人的处境、欲望与心态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父子,年仅11岁的廖界(白润音饰)和他的父亲廖泰来(刘冠廷饰),两人为买下一套房子年复一年地努力,最后依然无法如愿以偿,少年廖界的残酷成长物语便在其间徐徐展开。
影片聪明地选择了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出发,在追逐买房梦的过程中,他见识到了普通家庭在时代翻滚中的命运,体会着成长过程中不同价值观的撕扯。廖界的妈妈早逝,爸爸廖泰来只是一家酒楼的服务员,两人为了不再过着租房、打工的生活,努力计划着买房开理发店,等到终于攒够预计的房款时,却发现市场已经变了,房价突然翻倍,多年的梦想扑了个空。一个落后于时代的普通家庭浑然不知被命运捉弄的真相,孩子满腹委屈地问爸爸为什么:“我们明明有钱了”,爸爸只能失落地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时,少年遇到了一个可以扭转命运的机会,他认识了掌握着大量房产和财富的“老狐狸”谢老板。精明冷酷的谢老板教会廖界许多在社会丛林中生存的法则,向他揭示了贫富差异形成的秘密,而这直接决定了他和爸爸能否买到房子,也关系着少年要如何长大成人。
“老狐狸”的生存法则简单明了——断绝同情,成为一个只关心自身利益、不在乎他人死活的狠角色。他给廖界上的第一课,便是阐述社会的运行规则,将廖界接上豪车送他回家的途中,他告诉廖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于信息的不对称,“不知道的,输给知道的”,这是社会关系的不平等,也是通往输赢的地图。懵懂的少年一时难以消化这深奥的道理,但他通过“老狐狸”掌握了一个秘密:经常欺负他的大块头同学有一个“不堪”的妈妈,这位妈妈在工厂打工的同时还出卖身体赚钱。廖界知道,这个秘密至少可以成为他用来自保或反击的武器。
当一只柔弱的“小白兔”遇到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他身上“食草动物”的认知开始模糊,并逐渐向“食肉动物”倾斜。廖界的名字谐音“了解”,这何尝不是寓意孩子了解成人世界的过程。贫苦家庭出身的“老狐狸”在廖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愿意偶尔亲近待他,但这并不能动摇他长期以来树立的丛林价值观,面对廖界买房的哀求,他又戴上了坚硬的面具,冷冷地告诉他:“继续存钱就好了。”并且希望将廖界塑造成跟自己一样的人,传授他断绝同情的方法:喝一口冰开水,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干我屁事”。
为什么要断绝同情?不难理解,“老狐狸”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靠剥削、蚕食别人的利益来攫取自己的财富。隐藏的含义是,对他人充满善意的人发不了财。这是“老狐狸”从底层爬到高处的手段,是他仅凭自身白手起家的利爪。
跟着爸爸一同遭到社会毒打的廖界被“老狐狸”的成功吸引了,刚刚萌生的价值观不可避免地动摇了,也慢慢长出了“利爪”和“毒牙”。他生气地质问爸爸,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样去炒股赚钱?冷酷地奚落爸爸那些省钱的生活小妙招“蠢死了”,对积累财富根本没有帮助。但偏偏爸爸廖泰来是个跟“老狐狸”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他信奉传统朴素的为人方式,待人友善,甘于平凡,从未想过靠劳动以外的手段换取利益。小小的廖界就这样在“穷爸爸”和“富爸爸”的夹缝中艰难地探索成长的道路,他要成长为怎样的大人?影片的叙事线索便在这个孩子的挣扎中蜿蜒前行,也留给观众无限的唏嘘和思考。
《老狐狸》是个主题先行的寓言故事,能看出导演是先想到了表达的主题,继而一点点构建起承载主题的故事。也由于想要表达人生理念的愿望过于强烈,影片处处都在利用台词点题,省去了观众细细琢磨创作意图的力气,却又显得过分直白而不够节制。
与人为善的人注定失败吗?
导演萧雅全曾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说,《老狐狸》的立意点是讲同理心,人是否要为向上爬舍弃同理心,是成人世界经常要面临的选择题。萧雅全说,自己一生中遇到过很多“老狐狸”,而他的妈妈却是现实中的廖泰来。在社会中打拼的几十年里,他不断遭遇选择的考验,而随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他开始困惑于该教给孩子怎样的为人之道。这样坦诚的内心剖析不知戳中了多少人的隐秘心事。
廖泰来是个怎样的人?影片中“老狐狸”给出了具体的阐释:一个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一个失败的人。言下之意,这两者可以划等号,甚至,存在因果关系。
廖泰来是个埋头过日子的老实人。妻子过世后,他成了全能爸爸。亲手给儿子缝制衣服、准备便当,工作时也把儿子带在身边做作业。在生活中历练出各种省钱的本领:为了不让水表跑,把水龙头拧到慢慢滴水;为了省瓦斯,洗澡洗到一半就关掉瓦斯;酒楼客人吃不完的剩菜,就打包回家。在琐碎的日常中,他还保留了自己的小趣味和小浪漫,喜欢听唱片、吹萨克斯风。最重要的是,他总是处处替他人着想,哪怕因此让渡自己的需求。他会随手把客人不吃的饭菜送给门口的流浪汉;他不愿去央求对自己有好感的“漂亮姐姐”帮忙买房,担心这会让对方为难;为了顾及医院里失去亲人的人的痛苦,他不愿展露自己刚收获新生儿的喜悦。
“老狐狸”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一个传统女人,一生信奉靠一手一脚的劳动立足于社会,捡了一辈子垃圾,却换不来一套房子。她不赞成儿子的虎狼之道,是那种见到儿子炫耀自满时会批评他的人。“老狐狸”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人,他憎恨父亲的不义之财,不惜与他撇清关系,投身于国际医疗队,为人道事业献出了生命。
小小年纪的廖界会成为哪种人?为了那套心心念念的房子,他差点变成另一个“老狐狸”。他将“漂亮姐姐”在酒楼的密谋通知“老狐狸”,以此彰显自己的能耐,博取对方的信任,全然不顾漂亮姐姐平日对他的呵护和照顾。他急于低价买进楼下刚死了人的凶宅,等不及这户人家办完丧事,哪怕死者也是友善待他的邻居。这让一向温和的爸爸彻底破防,怒扇了他一个耳光。与此同时,廖界也并没有完全丧失同理心。他掌握了伤害大块头同学的武器,但并没有使用它,而是选择善意地提醒这位同学的妈妈守住秘密。
而在得知爸爸居然把他从“老狐狸”那里要来的凶宅让给更需要的人后,少年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大声朝爸爸嚷道:“你很讨厌”。这种愤怒,与其说是对爸爸的愤怒,不如说是对自己撕裂的内心的愤怒,对这个没有公道可言的世界的愤怒。廖界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11岁正好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开始萌发的阶段,导演刻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年龄设定,来昭示人在关键阶段的抉择,以及抉择会如何影响自己的未来。
由于这是一个主题先行的寓言故事,导演不得不努力构建贴切的故事来完成他想表达的立意,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他将故事背景放在了社会激烈变革的时代,以此凸显人的价值观所会遭受的巨大考验,也选择通过小孩的视角来展现人在成长过程中的阵痛,叙事进行到这里一直表现得熨贴而精密,但相比之下,故事最后的落脚点却突然疲软下来。站在十字路口的廖界最终选择向“穷爸爸”靠拢,是在遇到那位自己保护过的大块头同学的妈妈后,他收获了对方的感激,似乎突然因此明白了同理心的价值。
这样的潦草收尾仿佛是导演无法找到更好的理由的结果,当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利益和他人的利益如何抉择时,究竟,什么样的理由足够让他选择后者?故事的结尾显得如此无力,如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选择时的无力一样。不知道在现实中,导演是否如同在影片中一样说服了自己。而作为观众的我们,又要如何才能找到那个舍弃自我利益的理由?
你选择成为怎样的人?
整个影片中,导演并没有用简单的“好人”和“坏人”来给人物贴标签,“老狐狸”的自私冷酷和廖泰来的善良朴素不过是不同的人生选择。毕竟时代在不停变换,社会运行的机制在不断变换,镶嵌在巨大系统中的个体有时只能被裹挟着前行。而与其拷问人性,不如问问是什么样的外部环境让人被困在艰难的抉择中。当“老狐狸”告诉少年:“邮差送信,小偷偷东西,收垃圾的人被割伤,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世界不会变,我们只能换位置。”是否意味着系统的运行哪里出了差错?
在看《老狐狸》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演员费翔早年接受采访时说的一段话,主持人问他是否想要个小孩,费翔认真地给出了答案:“因为年纪大了,顾虑越来越多,如果你今天养一个孩子,你要教育他做一个好人吗?要教育他成为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有原则的好人吗?那被吃死了,出去等于喂鲨鱼一样。”直到如今,费翔依旧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不知道跟他的顾虑是否有一定关系。我又想到了看电影《热辣滚烫》时的感受,当观众都被乐莹(贾玲饰)的脱胎换骨激励得热泪盈眶时,我却忍不住想:“错的是乐于助人的乐莹吗?为什么她必须要自我改变?”
《老狐狸》的故事内核不难在一些老电影中追溯到前史,比如1993年的美国电影《布朗克斯的故事》。影片讲述了一个九岁男孩C在意外与黑帮老大辛尼结缘后,如何在这个“富爸爸”的影响下长大成人,与此同时还要面对安分守己的亲生“穷爸爸”的教诲。故事改编自编剧查兹·帕尔明特瑞 (Chazz Palminteri)的童年经历,他同样是饰演辛尼的演员。辛尼信奉“铁血”手腕,经营着大量灰色产业,面对侵犯者毫不手软留情,但与“老狐狸”不同的是,他并不希望把少年塑造成跟自己一样的人。
辛尼曾有十年牢狱经历,他告诉C自己喜欢在狱中看书,主要看五百年前一位意大利思想家的书——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这个不经意间的细节道明了辛尼选择信奉的价值观。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提出的“政治无道德”的权术思想,被后人称为“马基雅维利主义”,书中写道:“君主不应受任何道德准则的束缚,只需考虑效果是否有利,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有害,既可外示仁慈、内怀奸诈,亦可效法狐狸与狮子,诡诈残忍均可兼施。”这种个体利用他人达成目标的行为倾向,在资本主义不断发展壮大的社会中进一步巩固,对他人持一种“工具性”和“功利性”的态度在商业社会中找到了理想的宿主,感性与道德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
《老狐狸》中长大成人后的廖界就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是被哲学家韩炳哲称之为绩效社会的时代,绩效考量成为支配一切价值评价的机制,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意识无处不在,功利主义思维导向至上。因此,在故事结尾,导演让长大成人的廖界综合了“穷爸爸”和“富爸爸”两人的特质,既保留了同理心,又学会了狐狸手段,成为了一个具有典型时代特征的人。
在《布朗克斯的故事》中,辛尼虽然将C视如己出,展现出从未有过的铁汉柔情,但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对C放下过戒备,在被炸药暗算后他第一时间是去找C算账。他告诉C,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而在《老狐狸》中,“老狐狸”也是直到最后仍然难改本性。他先是无奈答应了廖界便宜卖给他们凶宅,但当得知死者家属愿意出更高的价钱买房后,他找到廖泰来,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着“老好人”廖泰来做决定。果然,“老好人”如他所料,把房子让给了死者家属。“老狐狸”狡诈地笑了:“你真的没让我失望。”
然而,简单地将“成功与否”和“善良与否”画上等号的逻辑,未免有失偏颇,就连“善良”、“正义”本身有时也很难被明确地定义,尤其是涉及到广泛群体的社会范畴。需要纳入考虑的前置条件太多,毕竟那是哈佛大学专开一门“公正”的公开课也未能尽述的议题。但回归到每个个体,人们内心的那杆秤多少能感知到选择的好与坏,如同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曾在其心学体系中提出的“致良知”,他认为“良知”是人格修养的终极目的,而“良知”又是“心之本体”,先天存乎于人的本性和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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