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孩子说他抑郁了我该怎么办”“孩子病了都是家长的错吗”?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说,“这几年有一些媒体采访我时我会说,‘一个抑郁的孩子背后还有一个生病的家庭’,有一些家长觉得我是在指责他们,实际上不是。”
“孩子病了就是病了,既跟孩子自身的生物性因素有关,也跟家庭、学校、社会这样的大环境有关。我想跟家长说的是,当孩子抑郁了,我们不要只是想着把他送去看医生。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再往前推进一步,我们要更全面更客观地看待孩子精神科的问题,心理的问题。”
孩子抑郁了,一个家长比较良性的处理方式应该是什么样的?
家长应该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孩子病了?
本期视频完整版分为上、下两集。
访谈嘉宾
林红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
吴琪 《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
拍摄、制作
谢永洁

孩子说他抑郁了,我该怎么办?
吴琪:林老师,现在又开学一段时间了,你说一般一个月左右,很多孩子出现厌学情绪,家长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再去挂号又很难了。
林红:其实总的来说,近些年儿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来医院看的越来越多了,只是开学之后这段时间会更明显一些。
吴琪:对很多家长来说,孩子不能上学是一个明显的标志,可是从您来看,肯定不是说从不能上学这一刻,这个孩子才开始有心理问题。
林红:孩子不能上学,从医学上我们叫社会功能受损但实际上孩子的情绪、行为是更重要的。他很痛苦,他不开心,往往家长不容易观察到。
吴琪:有些家里可能真的想关注,但发现孩子已经没法交流,在家长看来要么根本就不想理我,或者就是情绪一股脑地拽到这。
林红:太多的孩子当他生了病之后,我们去回顾他的成长经历,孩子会说,我从幼儿园的时候,回家说(在学校)挨欺负,很难受,我就哭。但是我妈妈就说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我。幼儿园、小学一再这样,后来我就不说,因为我的痛苦,妈妈没有办法理解,不仅不能理解我,不能抚慰我的痛苦,反而还会加重我的痛苦。慢慢地不再说了,直到有一天彻底不能上学了,家长才意识到原来这个问题已经这么多年了。
吴琪:家长是出于什么角度会这样跟孩子来理解这个事情?
林红:能够带孩子来看的,很多家长知识水平还挺高的。我说的妈妈本身还是博士导师。首先她觉得不能娇惯孩子,“别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你回来找我有什么用。”然后她也说,从小她妈妈就是这样,不就都扛过来了吗?“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就是因为我对自己很挺狠的。”所以其实从妈妈的角度,她就会觉得这是在锤炼孩子,然后才能够成大器。
吴琪:幼儿园这个时候,孩子有独立的能力来面对吗?
林红:我跟妈妈说,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真的没有这个能力,我们至少帮他把能力培养起来。妈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了老师,也试图去关心孩子,但我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再说我工作很忙,孩子小的时候也是我个人成长特别关键的阶段,我没那么多精力。后来孩子不说了,我就以为没事了,直到若干年之后,他不能上学了,才知道原来前面积攒了这么多问题,我都没有去处理得很好。
吴琪:那就是说,当孩子比较早向妈妈关闭内心,这些年妈妈其实没什么感觉,但实际上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内部人和人怎么是真的在交流,怎么只是看上去在说话,这里面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
“孩子病了都是家长的错”吗?
吴琪:我们在说一个孩子病了,很多家长会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也很努力地在为家里挣钱,我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
林红:这几年有一些媒体采访,我会说“一个抑郁的孩子背后还有一个生病的家庭”,会有一些家长觉得好像我在指责。不是这样的,孩子病了就是病了,精神科的疾病,既跟孩子的生物性因素有关系,也跟家庭、学校、社会这样大的环境有关系。我想跟家长说的是,当孩子抑郁了,我们不要只是想把他送去看医生,然后家长觉得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哪怕孩子不来就诊,通过家长的改变,学校社会的改变,最后孩子可能就能好了。
吴琪:家长应该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孩子病了,好像要做好这种平衡,我是抱着赎罪的心理去看大夫,还是我怎么样意识到其中的责任。
林红:这种赎罪的心态,一定不是好事。当我们感觉很羞愧很羞耻的时候,连自己都已经深陷于痛苦,还拿什么去帮助我们的孩子。我觉得可能现在是时候再往前推进一步,更全面更客观地看待孩子精神科的问题、心理的问题,它是一个如此复杂的事情,既跟孩子自己有关系,也跟家庭有关系,跟学校有关系,跟社会有关系。
因为很多家长开始说这是孩子的事儿,治了一阵发现没好,再去看书学习,越看越学发现真的跟自己很有关系。
但是家长跟孩子道歉,发现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然后他就问我怎么办?这个时候我问这位妈妈,你确实认为就是你一个人的错吗?妈妈说,“我也觉得很委屈,就是因为我看到邻居朋友对孩子也是这样,甚至比我还有过之,但人家孩子也没病,所以我一方面内疚自责,跟孩子道歉,但另一方面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地觉得我错了。”
所以家长就是在这种很矛盾的状态里。我问家长,跟孩子道歉,孩子什么反应?她说孩子开始也挺生气,觉得妈妈是不对,但是她老是在道歉,后来孩子说算了,别老说这个了。当我们只是去内疚自责的时候,孩子不好受。
吴琪:不是说我盼半天,是盼我妈妈在我面前不停地道歉。
林红:因为你只是道歉,不解决问题。重要的是到底我错在哪儿,以及我错占多少,当时为什么这样做,我们要去理解一件事。当我们理解了之后,其实就容易真的释怀。
我印象还很清楚有一对父女,爸爸经常会动手,后来这个女儿激烈地跟爸爸对抗,还有一些很严重的症状。在治疗室里,我就问爸爸,你的父母是怎么对待你的,爸爸说其实他的父母打他,比他打他女儿严重得多,小的时候他也很生气,觉得我将来有孩子,一定不要这样,然后爸爸就哭了。在这个时候女儿就说,“爸爸我原谅你。你也是第一次做爸爸,你也不知道怎么做爸爸。”
吴琪:他们的治疗经历大概多久?
林红:这个是我们治疗第一次的时候,他也是找了好多专业医院。
吴琪:但是等到解扣了,可能也不是说孩子立刻就好,没有那么简单。
林红:是的,心理问题真的是相对比较复杂的,所以要解决它,不要指望说吃一片药住一次院,然后见了什么人一次两次,这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其实就是幻想。
家长有北大梦,家长自己去考啊
吴琪:我还看到一些家长,比如说之前是对孩子要求特别高,成绩上,等孩子病了就降低要求,我们不拼清北了,拼个别的211什么的,后来再不行就考虑普通大学,再不行上一个职校。
林红:家长会把治疗目标简单定义为,你好了的话,其实过去所有的要求就都会回来,孩子病得重一点我们就退一点,孩子好一点我们就进一点。其实这还没有脱离孩子生病的循环。
所以怎么能够彻底让孩子健康起来?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困难?而这个困难哪些可能需要直接帮助孩子,比如社会就是这么卷,我们可以怎么不这么卷。这就是回到根本性的问题,而不是上学,又是回到了你刚才提到,我们就退一步不清北了。
吴琪:家长可能还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让步,对吧?
林红:但是实际上这不是一步一步退的问题,孩子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我们家长我们可以有我们的期待,但是你的期待只是你要自己去满足。
说到这我就想起来,有次培训的时候,还是给一个专业人员做培训,提问阶段她跟我说,她想让儿子上北大,儿子就坚决不听妈的,妈妈还是很多要求,后来儿子就把妈拉黑了,这个时候他儿子其实已经上了自己想去的大学,但妈妈的北大梦还没破灭,就开始劝儿子,研究生可以考北大。
吴琪:多么执着。
林红:这就是妈妈的痛苦,然后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可以自己考北大。
吴琪:也没谁拦着你,对吧?
林红:对,我说现在考大学年龄是不是不限制了?你可以自己考,看起来你的北大梦很执着,你既然有这个梦,你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去实现?她就觉得这孩子太过分了,都拉黑我了,很生气又很无奈。我说我看到的是你的儿子很有力量,你这么一个有力量的妈妈,他都可以把你拉黑,可以让你很无力,说明他比你更有力量,这是值得我们开心的一件事儿。 而且他已经都上大学了,我们真的管不了他了,所以接下来你的梦你来实现就好了。然后这个妈妈就说,哦,我也可以考啊?
吴琪:这还是本身就是心理咨询师的妈妈,所以人的执念到自己身上没有那么容易破的。
林红:所以我们说别人总是容易,自己总是更难的。
我告诉她,其实如果你的孩子上了北大清华,是为了让你的脸面好看,这一定是本末倒置。我们养育孩子是为了让他成为他,让他有一天不断地去找到自己的梦想,我们可以无条件地支持他,而不是要把他控制住,让他来实现我们的梦想。
吴琪:但我想很多家长是无意识的,比如他没有捋这么清楚,我是为了他有力量,还是为了我开心,可能是混沌一片的。通过跟您之前的交流,我感觉多数家长其实就是真心为孩子,最终捋清楚了,肯定是希望孩子快乐。
林红:挺难的说实话,其实往往当孩子能去上学了,家长就会放弃治疗,大家像救火一样,把火扑灭了,也就这样了,顾不了更根本性的问题,所以真的让家长能够放过孩子,其实根本上是要先放过自己。
我们家长自己有这些困境,又不能够彻底解决,因为跟自身的成长经历有关,又跟现实的很多困境有关,“我都这么糟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就只能靠孩子”,所以我们给孩子的压力太无形了,而且是太多面向。这真的是一件特不容易的事。
吴琪:所以我理解就是,智慧的家长首先要勇敢做自己,而不是看周围。因为我有时候说一个观点,也会遭到周围的一些批评,你不让孩子太卷,你会后悔的。他把不卷就认为躺平,就是在撒手不管。实际上这中间是有很多度的,我可能不让他那么卷,但我也很关注他,不是躺平和激烈的卷之间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林红:社会一定对我们每个个体有非常大的影响,大家都在卷,你想不卷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我们要去想,我们养育孩子,生育孩子为了什么?是为了踏进清华北大吗?而且你要让他上清北,这孩子可能能力上做不到,以及他也不喜欢,也可能他就不愿意的话,那我们在干什么?我们最后就是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甚至上了职高的孩子,他又退不回来了,你知道吗,那个机制是他没有退路的,可是他又不认可,夹在那儿,卡在那儿,特别痛苦。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后面他自杀了,我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吴琪:其实就是说,社会给孩子留的路也不应该只是一个独木桥。
林红:我们那种可以更有弹性的部分不够。包括说我们上大学了,去了一个专业,然后再换其他专业,换其他学校,弹性都很小。
我觉得家长进入一个误区,就是我们只逼着他学习,然后学习才会好。不是的,其实一个全面发展的孩子,我们要让他健康,全面发展,学习是一个副产品。我们更要在乎的是孩子整体的成长,特别是跟时代的接轨。
吴琪:还有回到爱本身,我参加您的工作坊其实有一个很大的感受,一方面好像我们是在科学的东西,比如说生理上的大脑发育,或者心理上的,另一方面是回到常识,就是你爱你的孩子,抱抱他不是很正常吗?然后人总会犯错,他犯了错我们就聊一聊,为什么会这样,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怎么又成了要学习的东西,我有时候会有点恍惚。
林红:我其实挺同意这样的说法,其实养育孩子本来是不需要学的。如果你处在一个非常健康的环境,你又被养得很好,你的父母特别懂你,善待你,学校很公平,社会非常好。我是怎么被家庭学校社会对待的,我将来就怎样去对待我的孩子和这个世界,这就是不需要学的。但是我们现在发现太多的外在因素,包括社会学校、包括家庭。
吴琪:包括个人奋斗的一些历史。
林红这让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好像没有谁能拥有一个健康的成长经历,让我们可以这样去对待孩子,我们自己就有这样的困境,需要学习,找到卡住我们的、对我们造成伤害的东西,就不能再重复它。还有一点特别重要的是,中国最近几十年社会变迁太剧烈了。
吴琪:个体承受的也非常多。
林红:这个变化太大,比如爷爷奶奶那一代,跟爸爸妈妈那一代,跟孩子这一代代际之间的变化太大了。这也是我们现在的父母特别难的地方。所以我就特别想做这样的一些工作,我们能够从更大的系统包括社会的变迁,也包括一些历史的创伤,这样纵轴横轴看得更清楚,我们去理解每一个家庭的困境,每一个个体的困境就更容易,更客观了,这个时候你既勇敢地面对真实的困难,同时你也能够放过自己和别人。
吴琪:其实这个我是有感受,当我们看到更大的多层原因,第一不怪自己,因为发现自己承担了实际上也挺多,也挺不容易。第二就像您说的,为什么爸爸最后对妈妈,也就是对他的伴侣有很多理解了。再一个,我们小家庭可能本身也有一定的脆弱性,因为都在学习,都有成长面临的问题、各种冲击,技术的冲击,社会的变迁的冲击。
林红:我们这样去理解每一个人的困境,你就不会带着什么贬低、愤怒,就是很平和的心态,我觉得自己的慈悲心就越来越多了,自己的波动也越来越少了。
吴琪:所以如果家长能从这些角度认识到怎么样看待孩子生病,表面上是孩子病了,羞耻、痛苦、不能接受,但如果你看到这么深和往前走,不是说让你进一步来怪罪自己,或者是把家庭关系弄得更紧张,它可能是让你更开阔,以及从更多的角度来看待一个表面因素。
(以上文字为访谈节选,完整版请观看视频上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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