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是一位55岁,始终相信自己能“飞起来”的女性。两个月前,她给自己起名“雷电女超人”,开始在网上连载网文小说。小时候,她经常梦到自己飞檐走壁,行侠仗义。这个梦贯穿她50多年的人生,从未间断。有时看到新闻里失火的楼房、失事的飞机都让她难受。飞扬总在想,为什么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超能力,想多了会陷入持久的悲伤。她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后来把梦里救人的故事写进了小说,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让那些人重新活下来。
在写小说之前,飞扬在化肥厂当过工人,在餐馆洗过盘子,在饭店刷过马桶,在一段不幸的婚姻中几经挣扎。“写作”和“超人梦” 始终是她的精神出口,让她在最困苦的日子里,对生活还抱有希望。
飞扬的故事被更多人所熟知后,大家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女性的人生缩影:她们被婚姻和生育束缚,之后又困于一种责任感和道德感,不断妥协,但好在,她们始终没有放弃自我表达和向外探索。
写作,成为了这些女性手上的一根小小树枝,她们用它拨开草丛,找到新的出路。
当一个人无路可走时
她就能飞起来
与飞扬交谈,经常听到电话那头是一串响亮的、爆竹一样的笑声,她性格爽朗,形容自己为“标准E人”。乐天积极的性格也得益于儿时的幻想, “四处飞行,惩奸除恶”的梦境,为她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
上小学时,飞扬曾遇过两个小混混,旁边的女同学吓得直哭,飞扬也怕,但想到自己成天在梦里潇洒救人,眼下绝对不能怂。她一咬牙抡起沟里的两根棍子,连哭带喊地冲上去打,“像疯了一样,把那两个男的吓跑了。”
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侠客一样一直勇敢坦荡地生活,但美好愿景在18岁那年拐了弯。飞扬考上了评剧团,却遭到家人强烈反对,认为那是 “上不了台面”的戏子工作,不许飞扬干这行。一气之下,飞扬离家出走,从东北逃到外地,投奔到舅舅和姥姥家。
那段日子飞扬过得很动荡,由于没有当地户口,她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以帮别人卖小百货、服装为生。有远房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位在化肥厂工作的男人,承诺只要两人结婚就给飞扬解决户口问题,还能让她进工厂工作,过上体面稳定的日子。“我当时也没多想,觉得亲戚也不会骗我。大不了再离。”
就这样,飞扬和一个认识只有三个月的男人结了婚,自此坠入了漫长的人生低谷期。
丈夫赌博、喝酒、打人,信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飞扬现在右眼底下还有一块疤痕,就是被他拿一个茶碗砸的。“当时他在外面和其他女人好了,我让他俩别在我眼前晃,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了。”
为躲避拳头,飞扬逃到了北京,靠在餐馆刷盘洗碗谋生,一个月挣500块钱,除了房租和地铁费用,每月只剩50块钱吃饭。打工的日子很苦,她却形容那时候吹的都是“自由的风”。但这种日子并没维持多久,飞扬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无人照顾,飞扬放心不下,最终又回去了。
飞扬拍摄的天空,她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飞鸟
那段时间,飞扬每月在工厂赚四五百块钱,这些钱能被丈夫一晚上输得精光。喝醉后他常常威胁飞扬,“如果敢离婚,就砍死你和舅舅姥姥”。飞扬形容男人说这话时像个亡命徒,眼珠子一瞪,像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绝望的时候,飞扬想到过死,买过一瓶农药准备自杀。跑到小卖部打电话向父母告别时,语气平静,泪水却抑制不住地向外淌。当时店主在一旁放了一首《大悲咒》,飞扬站在那,听完了一遍,又听一遍。“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放给我的,听完忽然不想死了。我真的不甘心啊。”
飞扬提到,那段时间也是她更为频繁地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以前一星期飞一次,那时候三五天就飞一次。梦里自己飞过高楼,飞过草原,正在享受一种新的自由。那股力量也将她从深渊中一点点救出来。她告诉自己不能被命运吓倒,一定要想办法飞出来。
写作成了她挣脱苦难的方式。飞扬虽然没念过大学,但一直热爱文学,上学时给《故事会》投过稿,作文也经常被当成范本被全班朗读。婚后,写作被迫中断,直到在婚姻中憋得透不过气,她才重新拿起笔,抒发苦闷情绪。丈夫不许她写,她就偷摸地写,至今写了十几本日记。
飞扬的日记本
飞扬记得自己写过一篇有关“彩票”的故事,登在了省内的一家知名报刊上。故事里,她把男主人公称为“老公”,讲他拿着买米买菜的钱买了彩票,生活艰难,却仍希望拿中奖的钱,给妻子买金链子金手镯。
事实上,这些都是飞扬幻想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她没有那样的老公,也没有喊过他“老公”。得不到的东西,飞扬就在小说中畅想。后来她笑着回忆起来,“当时我是想着唐国强的脸去写这段感情。现实中不能实现,我还不能在文字中过瘾吗?”
在苦痛的日子里想办法笑,想办法乐观,这是飞扬的活法。写作成为她困于婚姻生活时的托举,让她对生活有了新的想象。
拿起笔
飞往广阔世界
飞扬最后都没能离成婚。女儿上高中住校后,飞扬决定和丈夫两地分居,离开家在临近城市开了一家小超市。至于没离的原因,除了被丈夫威胁外,她和大部分困于婚姻生育中的女性一样,年轻时想离,怕影响孩子,决定等孩子长大再离。等孩子上了大学,劝自己再忍忍,等女儿结完婚再说,担心离异家庭小孩被歧视、难找对象。结果等女儿结婚后,飞扬的丈夫忽患渐冻症,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人虽走了,但男人留给飞扬的“精神阵痛”还时不时地出现。飞扬一直不敢大规模地在网上公开发表作品,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写的作品没人看。因为丈夫常年对她打压鄙夷,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就你那两下子你能写出来?你抄谁的吧”?
直至前几年,飞扬看到飞机失事的新闻,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像梦境一样,飞在空中抱住这些人。那段时间,飞扬常常看着新闻流眼泪,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让她难受。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番茄小说更新了《雷电女超人!这个女人有点野》,试图把梦境写到小说里,弥补现实中的遗憾。有时写高兴了,看到故事里的女超人救下乘客、截获人贩子、成功监测地震余波,还将拐卖儿童的村子集体覆灭时,飞扬内心会升腾起一种欢愉的自豪感,“好像那些人真的被救下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飞扬在番茄小说更新的小说
随着小说更新频率变多,有读者受到鼓舞,开始催更,这给了飞扬莫大的鼓励,发现自己并不是男人嘴里形容的一无是处,自己靠写作可以被很多人喜欢。
她还猜想,大家喜欢看女超人的故事,是在其中弥补失去的遗憾。普通人面对现实世界通常无能为力,自己虽然写虚构小说,但都取自真实事件,大家看着遭受意外死去的人,在另一个时空活下来,可以安抚很多受伤的心灵。同时,飞扬也认为这是纪念新闻里的人最好的方式: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
这是飞扬第一次写长篇,很多地方还不够成熟,她时常感叹“要是当初那样写就完美了”。好在,写小说本身足以让她快乐。
每天下午坐在书桌前,构思好故事后,她开始在手机上敲字。周围一切仿佛都淡出了,只有文字。巧妙的句子,闪亮的句子,就会一股脑涌出来,这是飞扬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飞扬的创作时刻,偶尔会在本子上写好大纲后,再敲在手机上
重拾文艺梦想
寻找精神出口
飞扬对穿越、科幻题材的网文小说很是入迷,这几年陆陆续续在番茄小说上看了很多。翻看阅读笔记,飞扬自己都吓一跳,481本小说都被她读完了。她喜欢在上面研究好作品的结构和语言风格。对比下来,她发现番茄小说平台更注重原创性,这是飞扬更为在意的事情,写起来更放心。
有段时间,飞扬喜欢看程加加创作的《18楼全员恶人》,语言精炼,故事进展快,人物线索从不拖沓,看着过瘾。飞扬时常感慨这些人都是写了十多年的老作者,笔法纯熟,会反问自己为什么不早开始写。但转念一想,“现在也不晚,再写两年肯定也有像模像样的作品。”飞扬看到一些作者写着写着出了书,获了奖,也会激励自己更努力写。
清明节和女儿在上海游玩时,飞扬不想断更,于是提前在草稿箱写完了几个章节。她对目前自己刻画的女性人物形象比较满意,“有些人的作品里,女性太弱了,一上来就被干掉。”她不服气,她要把自己梦里那些飞檐走壁、除奸惩恶的故事写下来,要写女英雄,女超人。
飞扬去上海游玩时的造型,笑称自己是时尚老太太
写小说这件事,也拉近了飞扬和女儿的距离。飞扬一直认为和女儿的关系不算亲密,俩人性格南辕北辙,平日很少有“我爱你”的表达。直到前段时间,有媒体记者要采访飞扬,飞扬才得知自己写小说的经历被女儿分享在了网上。“她跟我说没时间看,没想到一直默默关注还在网上宣传,把我给整湿润了。”
飞扬女儿把说不出口的赞美,借用网络全部表达了出来。她哀叹妈妈不幸的命运,也为妈妈生生不息的坚韧感到自豪。
飞扬女儿在社交平台上,称赞妈妈厉害,为妈妈加油
女儿分享的社交动态很快收到千人点赞,大家从飞扬身上,看到了她那一代女性的一种生活样本:她们年轻时也热爱写作,但为家庭所累,将梦想搁置,如今退休后重获闲暇时光,大家希望自己的妈妈也能像飞扬一样,从被消耗的日常家务中挣脱出来,重新拿起笔,实现未竟的文学梦想。
飞扬告诉我们,女儿最近也准备写小说了,这让她深感欣慰。她知道女儿从小喜欢写作,学生时代写过一些科幻作品,但后来也在日复一日的家庭劳务中,失去了自我表达。如今,写作成了母女俩身上接力棒式的存在,在之后无数个脆弱的时刻里,她们用创作能够抚慰并托举起彼此。
想到这些,飞扬很满足,没想到自己在退休之后忽然成为了网文作家,还鼓励到那么多人。现在的她依旧每天上午浇花,下午写作。自从写小说后,她说自己“心情变愉快了,看谁都顺眼了,连房间都变亮堂了”。她把一团拧皱了好多年的纸捋平了,包括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对写作的质疑。
接下来,飞扬准备写一部婚姻题材的小说。她知道和她年龄相仿的许多女性,在婚姻里一直在牺牲和妥协,她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更多人的婚姻记录下来。
至于它能抵达哪里?飞扬觉得哪怕很有限,但至少自己的声音能被听见。那些表达会成为一个句子和一个段落,如一滴水一样,汇入生命的长河。
(为保护采访对象,文中飞扬为化名)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监制|沈艺超
微信编辑&设计排版|李畅
作者|祝有肉
图片来源丨受访者 番茄小说 视觉中国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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