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30 篇文章
题图:《哦!文姬》剧照
作者:黄英男,前媒体人,目前为自由职业者。本文来自:nan说(ID:nannan-shuo)。
我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跟年前去世的二姨一样。不同的是,性格闯荡的二姨最初症状是出门暴走和暴躁,天性胆小的我妈症状主要是困居家中的“多动”和暴躁。

2019 年爸爸猝然去世,倚靠了一辈子的人突然离开,诱发了她的阿尔兹海默症,当然,遗传因素毋庸置疑。


我妈那代中国人最大的安全感,或许就是维系生活的钱,我爸走后,我妈最紧张的就是她的银行存款和工资卡。

我每次回家,她都生气抱怨看不懂存折,怕钱丢了或者少了。我带她去银行,让工作人员人当面告诉她存款金额和工资到帐情况,在存折上用铅笔标明哪个数字代表存款额。但她很快就会忘记,下次回家,一切重新来一遍。

再后来,甚至我回家后的每天都要这样跟她重复几次。

生病后的我妈,每天的生活都重复于不停翻查自己的东西,重新放到她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处,然后迅速忘记,再重新翻找。若找不到,就怀疑是被亲人偷走。

电话中,她跟我痛诉自己的旧被褥被偷走了,电话本被偷走了,我带她旅游时买的不值钱的小纪念品被偷走了……所有东西在生病的她的眼中都价值连城,所以“你想想,你这不值钱的东西别人偷它干嘛呢”这种对正常人的启发式反问,说给她,只能激起她的暴怒,顺带大骂我一顿。

她增强安全感的方式还体现在:她始终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做家务”成为她证明自己依然有掌控力的方法之一。

她要做饭、要擦房间、要收拾东西,要把她看到的一切都“重整河山”。于是,在儿女一眼看不到的时候,她一次次烧坏炒菜锅、打开燃气灶烧电水壶、把东西从原来的位置乾坤大挪移……一家人跳脚发急,她却总能以“我不能,就你们能!”“我连饭都不会做了?!”“我不会做饭是怎么把你们养大的?!”“对对对,我什么都不对,我死了得了”来辩驳或抗争。

本就特别依赖家人的她,患病后更甚。

我妈本来是个爱看书的人,但患病后的认知障碍让她失去了对“文字”的认知能力,偶尔在她难得平静的阅读中,文字也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温暖陪伴和安慰她的孤独感,东北人的“陪唠”成为她最期待和享受的事,可和她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无法永远有唠不完的叨儿。于是,她终日被巨大的孤独感、被抛弃感折磨,只能不停地翻东西、挪东西、自言自语抱怨、大声叹气……

进入陌生的生活环境,最容易引发她的认识障碍。

23 年 4 月,我妈来我这里小住,我成了她第一个忘记的亲人。

每到晚上,她就会把我当成她最小的妹妹,叫着妹妹的名字跟我聊东问西;夜晚经常被她当成早晨;时常忘记吃没吃饭,抱怨我们到点了不给她饭吃。

今年过年,哥嫂带我妈来我这团圆,年后我留我妈再住一段时间。

哥嫂走那天,怕她要跟着或者发脾气,让我先带她下楼去公园,他们上车后发信息我再带她回家。依计而行,回家时,听说儿子儿媳回家了,她意外地没发脾气,而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说了一句”怎么就走了呢?“说完这句话,她一下子好象就变轻了,变小了,蔫了。

她几乎跟哥嫂生活了一辈子,哥嫂是她最熟悉的人,也是她最相爱相杀的亲人。

我买了三个写字板,一个写上”妈,不要进厨房“,每晚睡前放到厨房门口;一个摆在客厅她最容易看到的位置,写上”我哥嫂回家,你陪我住一个月再回去;我不缺钱,不用给我钱;我家附近没有中国银行,不能取钱;你的身份证在我这里;看书、晒太阳,每天下午我带你去公园“等日常提醒;第三个交给她,让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把想起的事写上。

结果,每天她都会把厨房前的写字板挪开,去厨房“劳作”数次;每天站在客厅的写字板前良久,仍然一日几次三番地要去银行;而我给她的那块写字板,只惊鸿一现地在她床头出现一次,就被她收进旅行箱束之高阁了。

一天中,她时而认识我,时而忘记我。她相对安静的时候,基本就是忘记我是谁的时候;反之,她“闹”的时候,也都是知道我是她女儿的时候。

给她洗澡,她让我像在东北大澡堂子那样搓澡,而且她会忘记已经搓过,一遍遍还让搓,我也急,“北京这么干燥,你总说身上痒,你越这样搓越痒!”她突然发了脾气,“滚蛋!什么东西,死了得了!”

要知道,邻居们一直把我爸妈当成“有知识“的典范夫妻,两人从来不吵架,平时说话更连个脏字的影子都听不到。病后的她,急了会骂人,而且骂得难听。

她想回家,每天都要说几次,可怜巴巴地。我说那过几天咱就回家,从这一天开始,她每天会跟我商量几次:”回家前,我得给这家人扔点钱,在这吃住了这么久,不能白吃白住啊。”

“这是谁家啊?”我问她。

她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

“那我是谁?”我问。

每当我这样问时,有时她会看我半天,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着熟,可能是个亲戚”;有时看我半天,会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只有一次,她反问“你是黄英男?”

“那黄英男是你的什么人?”我再问。

“不知道。”她说。

更多时候,她像困在笼子里一般,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拿起和移动各种东西,大声叹气,时不时说“死了得了!”

每个白天,我跟她一起坐在客厅,我用电脑工作,她看电视,下午出去转两到三个小时。晚上,我在客厅坐着,听她房间不再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再去睡。

虽然脑子不好,但我妈体力不错。走路慢,但有耐力,经常下午散步回来,我觉得累了,她仍然精力充沛。也或许,她的“精神头儿”并不来自她的体力,而是她内心欢愉的表现。而我的“累”同样是心理映射。

一天,我因前一晚没怎么睡觉,头痛欲裂。下午陪她走完回家,觉得很累,给她打开电视后,我就进了卧室躺下。没一会儿,她过来看我一眼,“你还躺下了啊,我以为扔我一个人在家呐。“我说头疼躺一会儿,她担心地看我,问“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说没事躺一会儿就好,她说“那你赶快躺着。”这样来回往复几次,直到我听她在客厅大声叹气,说“死了得了!”我赶紧起床,坐回客厅。

理性消退的人,最持久的欲望只有生存。

生病的我妈,最看重的是钱;最爱藏吃的东西。每天我都能从她被子里、旅行箱里清理出她藏起的各种零食。

昨晚我们在客厅坐着,她背着手走到餐桌边,俯身背向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伸脖儿一看,她正在把一包牛奶偷偷塞进口袋,“妈,你干嘛呢?”我问,她慌乱回答“牛奶箱挡路,挪一挪。”那袋牛奶应声掉回箱中。

现在的我妈,需要时刻不离的陪伴。对她来说,看到自己的孩子,她有安全感;对我们来说,看到她,也才能确保她没有“乱拿乱动”。但在这种相对中,她的安全感里仍带着紧张恐惧,我们的安全感里则充满无奈无助和难过。

因为她要来,年前我安排满了出门的工作,年后,每天在家伏案工作同时陪她。

近年,越来越多的父母老人和中年子女,如我妈和我哥与我一样,受困于养老困局,面对着精力、体力、经济、情感的极限挑战,亲人之间最后的相守变成一场各自煎熬的接力赛。

感谢我有一份时间相对自主的工作。如果换作一个需要出门挣钱养家的中年人,面对家中这样的老人,如何取舍?
以前我想过要否送我妈到养老院试试,我哥说“就她这样的性格,送去一天就得让人欺负死。”想到她的“不听话”和“多动”,我默然。

嫁到日本的王宏伟的婆婆年近百岁,这几年一直住在养老院中,如同婴儿一样被照料。

“所有老人都可以申请住进政府的养老机构,费用很低,而且并不统一。会按家庭收入的比例收取,收入高的富人交的费用也高,反之,收入低的人交钱也少。”王宏伟告诉我。

当社会养老体系无所作为,将养老以礼教之名推回给家庭,挑战的不仅仅是一个个老人、一个个家庭的经济能力,更不堪的是,这让子女与父母一生中最后一段本应充满亲情与有尊严的相守与告别,变成了对亲情的生硬磨砺和残忍损耗。

王宏伟一家人每次探望婆婆时,当同样早已失智的老人恍惚认出亲人时,母亲与孩子们都会沉浸在感动和幸福中。

而我对妈妈最温柔的回忆,则总是出现在我一次次忍不住以怒制怒后的无尽懊悔中。我更知道,这样的回忆,将在我们母女此生最后的告别后,成为生者余生的至痛。

写这些文字我用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不只是写字慢,还因为我要时刻看顾面前那位苍老、焦虑、不知疲倦一直在动东西的、忘记了女儿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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