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故事来自一位老朋友,入殓师孙留仙。
自打16岁入行,她接触最多的就不是活人,而是经手的3000具尸体。晚上自己一个人,她还会和尸体唠嗑,必要时和“朋友们”睡一张桌。
这是一个挺孤独的职业。
除了在殡仪馆干活,她还经常到镇子上去给人入殓,每次去镇上,她都会买一份糖果。
这糖果要送给她一位少有的“活人朋友”——
镇上有名的女疯子。
这女疯子没疯以前,可能是镇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任谁路过都要瞟一眼。而她发疯原因从没跟外人说过,包括孙留仙。
孙留仙也不打听,她只觉得和女疯子在一起很开心。直到有天,她发现对方死了,成为了自己的又一位“顾客。”
她终于有机会了解疯女人背后的故事。
年底的时候,我又回到这座小镇上干活。就是在这座镇上的殡仪馆里,我送别姥爷,开启入殓师的职业生涯。这次过来,是为一个自然死亡办喜丧的人家。
镇上有大集,车子过不去,我只能徒步。看见一个卖干果的摊位,有糖果,便买了水果糖和酥糖,装在兜里,除了自己吃,还有一个别的用处。
老人喜丧的哀乐在村里环绕,干完活走出没多远,我见一家院门外聚集着一些妇女。我给她们起了一个名字,村里情报站。
我放慢脚步,开启八卦的心,想听听有啥劲爆八卦。
除了这位老人的喜丧,她们讨论更多的是一个叫吴老瘸的人。说那天早上,吴老瘸的媳妇也没了,这个女人死了也挺好,吴老瘸解脱,她们也解脱了。我印象里,要是讨论谁家的丧事,应该是惋惜。但是这群女人却感觉是个天大的喜事,村里普天同庆。
冲她们这个表现,我也来了兴趣。吴老瘸是谁,他媳妇又是谁?这是又来活了?我运气不错,今天又有钱挣了。
我凑过去,想多听点老吴家的事,刚过去,话题结束了。我着急了,喊一嗓子,老吴是谁,接着唠啊,还有老吴家在哪?问这话,是方便一会儿真去干活,找他家也方便。她们吓了一跳,盯着我这个陌生人,来了句,就那谁,后边吴老瘸,他腿瘸,找得媳妇是个精神病,没了也挺好,吴瘸子算解脱了。
媳妇是个疯子?
整座镇子,除了那一位朋友,我再也没见过第二个疯子了。
认识她以前,我在这里干完活儿,不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就是站在院里抽烟,要么就是自己找个棍子挖土。
从小到大我都很孤独。父母离异,没人管我,都说我是野孩子,很多家长不愿意他们的孩子跟我玩,学校的老师带头孤立我,我渐渐变得自卑,不愿意跟活人打交道,所以才选择成为一名入殓师。
做这份工作以后,更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了,说我接触死人,晦气。去人家里吃饭,人家说我不好好发送死人,跑出来干嘛?心里难受,但习惯了,不主动交朋友,也不主动谈起工作。
直到这个朋友出现,我在这里总算有个伴。虽然她不正常,但是没啥坏心眼。我实在无聊,就跟她玩到一起去了。她调皮地冲我扔树叶,我就追着她跑。她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
我攥紧兜里的糖,心想,该不会死的就是她吧。
那年初夏,我第二次来到这座小镇的殡仪馆。干完活儿出来抽烟,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窜到我面前。她浑身脏兮兮的,手里拿一根木棍,咧着嘴冲我笑,牙都是黑的。
我吓了一跳,说了一句我操,你谁啊。
她没回我话,也没有攻击我,站在那里傻笑。我明白了,她不是正常人。我没赶她走,想着进屋再看看,有什么能帮忙,出来的时候这女人还在。我走,她也跟我走,边走边笑。我说你要干嘛,要抽烟?
我递给她一根,她嘴里叼着,冲我仰脑袋,一次一次往上抬,给我整蒙了,这啥意思?我寻思她不会抽,给她烟是想打发她走。现在反应过来,原来她会抽烟,这是在管我要打火机呢。
我把烟给她点着,她又笑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往后只要我来干活,就能看见她。她见我很开心,跟我伸手要烟,不给还发脾气,手里的小棍使劲往地上砸。有一回我低血糖,吃巧克力,她跟我要,我给了一块,她吃完还要。我说瞅你那大黑牙还吃糖,一张嘴黑洞似的。
我发现她很喜欢吃糖,吃一块,能开心很久。于是我到镇上水果店买了各种糖给她。她愣了,半天挤出一句谢谢。
随着我跟她接触,同事警告我,不要跟她来往,她有精神病,哪天发疯了打你。
我说怎么,你认识她?同事说只知道有精神病,经常打骂人,总之别理她就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小娟。她曾经是镇上种子店的老板娘,和老公一起经营种子店,一到周末还到城里去卖炒货和儿童衣服、玩具。种子店老板很疼她,夫妻俩经常手拉着手,在村里边走边嬉笑打闹,感情好得很。
平时站在种子店门口,她烫个大波浪卷,穿一袭花裙,整个人显得泼辣,漂亮,精明能干,任谁路过,都得多瞟她两眼。甚至可以说,正是她的存在,给这个灰头土脸的东北农村,增添一抹亮色。
但她是怎样疯掉的呢?问过周围一圈,谁说的都不靠谱,我索性也停止追问了。糖不贵,她吃不了多少,就当有个伴陪着我。
直到后来,别说了解小娟的过去,连她本人都失踪了。有一次她犯病,我给她送糖,她没认出我,也没有接糖果。自那以后,我每次到镇上都买糖,就盼着遇见她,却再也没见过她。
我立刻联系管事的司机,让他带我去老吴家一趟。
老吴家的院子不大不小,典型的东北农村三间大瓦房,院门口左边是烧炕的柴火,右边是收来叠好、码放整齐的纸壳和其他废品,对面是一座矿泉水瓶、易拉罐瓶堆积起来的小山。院子里整洁有序,可能他刚烧炉子,空气里有些煤炭的气味,有点呛人,院里还趴着一条黑白花色的怀孕小狗。
村主任相互介绍了一下,指着老吴说,就是他。老吴蒙了。村主任说,他们是来帮忙给你媳妇处理后事的。老吴捏了捏衣角,搓搓手,问我多少钱。我说,不要钱,义务帮忙。
这不是我第一次免费干活儿。这些年我送别过很多人,见过家属无数。看见老吴院子里堆着破烂,和他说两句话,再看他脸上表情,我就知道他想好好发送妻子,但心有余力不足。于是我决定免费,就当积德行善。
老吴领我进了屋。屋里是水泥地,简单的大白,没有什么装修,正对屋门的是厨房,厨房两边就是东西屋,老吴说他媳妇在东屋,他才给西屋烧点火,要不屋里太冷了。东屋他不敢烧,怕媳妇在炕上躺着热,再臭了。我说我去看看行吗?他点点头,给我打开了门。
我三鞠躬,上前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心里瞬间一万个我操。
这世界真他妈够小的,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朋友,真是小娟。
我心里还有一万个问号,她怎么会到了这个收废品的瘸子家里呢?我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一个画面,月黑风高之夜,单身腿瘸、寂寞多年的男人偶遇这个疯女人,男人想着是个女的就行,就把女人拐回了家。
但是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我必须憋住内心的疑问,先送她一程。
我转身对老吴说,她有没有干净衣服裤子,我给她梳洗梳洗,再让她上路。
老吴说,没有,她成天疯,造得埋汰,洗不出来的都扔了,就这一身干净,昨天晚上刚穿,今天早上人就没了。
我没说话,直接去车上拿了两个花圈,放在老吴家门口,扯了红布条,挨家挨户门给绑上了,回来又拿袋元宝、纸钱和件寿衣,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说记我账上,忙完给钱。
接着立刻进屋,给小娟入殓。临走时,老吴从兜里拿出五百块钱,往我手里塞。我说,说好不要钱,快拿回去。他跟我撕巴起来,我直接把钱扔在他家花盆里跑了。老吴紧赶慢赶追出来,我们的车已经倒出胡同了。
再去镇上干活,我买了一箱八宝粥、一箱奶,还有鸡蛋和几样水果,跑到老吴家,问起事情缘由。好不容易遇见了小娟身边的人,我想知道她怎么疯的,又是怎么跟老吴走到一起的。
老吴告诉我,小娟是他花了两万彩礼,娶回来的,那时候她已经疯了。
老吴今年五十三,小娟比他小六岁。他之前有个老婆,还生过一个女儿,后来老婆因为尿毒症没了。女儿结婚后,他想找个伴,婚介所介绍的,不是要彩礼就是要他工资,还想让他在镇上买个楼。老吴兜里钱有限,事就搁置了。
直到他遇见小娟。老吴业余爱好就是收点破烂,他去小娟哥哥家收废品,小娟帮他把废品拿到三轮车上,干完活,就咧着嘴冲老吴乐,老吴也礼貌地回她一个笑容。
去的次数多了,老吴看小娟没人照顾,自己又缺个伴,就想把小娟领回家。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就是回家了,有个人气,有人陪着他就行。等着再去收废品,老吴提亲了。
家里做主的是嫂子。一听提亲嫂子乐了,也提出条件,虽然小姑子疯了,但也不可能白给,两万块钱彩礼,还要求老吴迁走小娟的户口。
吴叔没有犹豫,去银行取了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就这样给小娟领回了家。
结果老吴的女儿不乐意,拉着小娟和爸爸开车回小娟哥哥家,要求退款。小娟死活不肯下车,嫂子还在院里骂,钱都给了,还有往回送的理?老吴女儿说不过她,憋着气,又开车给两人送回家。
走的时候送老吴一句话,你要跟她过,我就没有你这个爹,你好好想想。
村里好多人也都说老吴,腿瘸,脑袋也跟着瘸,找了个精神病,瘸子配精神病,这日子还能好?
小娟不犯病的时候,老吴给她锁在家里,走前给她喂饱饭。她要是排泄了,老吴回来给她收拾,怕她无聊,就给她拿糖,告诉她乖乖等着,糖吃完他就回来,小娟点头,在院里玩,等着老吴回家。
可是小娟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生前最后一年,她不穿衣服不穿鞋,老吴哄着给她穿上,她抬手就打,张嘴就咬。别看疯了,劲可不小,老吴干不过她。
有时候老吴看不住她,她拿着小树棍裸奔,在村里瞎逛,遇到人就开骂,谁也听不清她骂的啥,唯一能听懂的,就是操你妈的,你他妈不得好死。有时村里妇女让她骂急眼了,直接动手打,结果干不过,又挨了顿揍。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小娟的时候,她就浑身赤裸,手里挥着小棍,对着虚空乱骂。
老吴告诉我,他大部分的钱都给小娟买糖、买衣服了。除了这些还给她买零食和玩具。他说,小娟拿着新鲜,能咧着嘴看半天。她玩的时候,老吴就在屋里干活,忙完领她进屋,吃饭,给小娟擦脸,擦手,拿她当孩子照顾。
老吴大部分的钱,都给小娟买糖,买衣服了。除了这些,还给小娟买零食、玩具。吴叔说她拿着新鲜,能咧着嘴看半天。小娟玩,他就在院里干活,忙完领小娟进屋,吃饭,给小娟擦脸,擦手,拿她当需要照顾的孩子。
“至于小娟是怎么疯的,”老吴说,“我也不清楚,知道的,只剩小娟的哥哥和嫂子了。”
我说:“我能去她哥家看看吗?”
吴叔带着我来到小娟哥哥家,我拿一条烟,表明来意。结果小娟的哥哥没说什么,嫂子扔出东西,嘴里骂着,了解你妈逼,不是都死了吗,了解啥,不是咱家人,赶紧滚。
整一个悍妇。她一半有头发,一半没有,没有那半,脑袋上文大蜘蛛,脸上文的唇和眉,眼睛一瞪,眉毛上还有一痦子。这面相太凶,我惹不起,在骂骂咧咧声中走了。小娟哥哥出来送了下,说对不住,她就那样。
我拜托吴叔想想办法。一周后吴叔让我去他家,他炖了鹅,还整了白酒。
小娟哥哥就坐在屋里。提起小娟,他两口白酒下肚,噗地哭了,拽过吴叔的手哭:“老吴你是好人,我不是个人,我没能耐。”
我和吴叔安慰他两句,他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讲起小娟的过去。
在吴叔前,小娟有三段婚姻,直接让她发疯的,就是最后一段。她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六岁那年,小娟拜托婆婆看管,自己去上班,没想到婆婆带孩子第一天就把孩子丢了。
婆婆带着孩子在村里玩。正巧来了卖小百货的车,婆婆挤进去,买完东西再挤出来,孩子不见了。她扯着嗓门喊孩子名,没有回应,挺大个孩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此后小娟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起初是抓到个人就问,看到我孩子没?家里人觉得不对劲,以为她是心里难受,过劲儿了就好,但病情在逐渐恶化。
寻找多个月无果,小娟去罐头厂上班。罐头厂是计件的活,厂长小姨子看她干得多,阴阳怪气地说:“挺牛逼,没少干啊。不老实找你儿子去,上鸡毛班。”
这句话戳到小娟痛处,小娟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他妈说啥,你再说一遍?”
厂长小姨子说:“你俩眼睛瞪谁呢,再瞪给你眼珠子抠出来?”说着又重复一遍。
小娟抄起起塑料板凳砸过去。厂长小姨子瞥见机器上的罐头瓶子,抓起来,照着小娟脑袋狠狠砸下去,罐头瓶子很厚实,一砸脑袋出血了。厂里人见闹大,给她俩分开,整辆三轮车,送小娟回家。
这不是她第一次捅咕小娟了。她仗着亲戚有势,见谁过得好,就看谁不顺眼。以前当着厂里很多人的面问小娟,经历过三个男人,哪个男人让你最舒服?
小娟反讥她,你家爷们伺候不好你,你痒痒,也想离婚换换口味?大家本来不怀好意地笑着,这回笑得更大声了,厂长小姨子气得没话说,逮到空就挑小娟的刺。
遭到刺激,小娟的病情恶化了一大截。原来只是逢人便问,儿子哪去了。现在犯病就打人,骂人,时常毫无征兆地大喊大叫,摔东西。即使不犯病的时候,也是站在院里发呆,或者缩在炕角,抱着枕头。有一回她犯了病,看见自己妈妈,突然冲上去使劲儿掐妈妈的脖子,嘴里骂着不得好死,把儿子还给我。
小娟哥哥听见动静,进屋费了好大的劲拽开她。她跑进屋里,缩在炕角,抱着枕头在那哭。
说到这里,小娟的哥哥停住了。他喝了两口酒,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我窝囊,没本事,不是个男人。”小娟哥哥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说:“
“其实她能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爸逼的。”
自打小娟出生起,爸爸就防着她,时刻警惕她夺走家里的一针一线。
家里的零食、零花钱都是哥哥的,小娟气不过,就直接动手抢。哥哥抢不过他,就在屋里嗷嗷哭。爸爸听见动静,抓过小娟就揍,嘴里还骂着:
“死丫崽子,还敢跟你哥抢东西,赔钱货,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了!”
看到小娟嚎哭,哥哥把饼干拿出来给她,却被小娟一脚踩碎,“滚开,我烦你!”
八十年代,镇上有了彩色电视。小娟爸有两大副业,一个是打牌,一个是偷盗,他靠偷来的钱换了一台电视。很多人挤在他们家看电视,打麻将。玩累了,小娟妈妈就得一个人做饭给一大堆人吃。不到十岁的小娟,跟在妈妈身后帮着搬柴火,哥哥也想帮忙,却被爸爸拦住,“那都是娘们家的活,老爷们不用干这个。”说着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接着抓牌。
那时候谁家也不富裕,餐桌上好久才能见一次肉。小娟盯着肉,嘴馋,拿筷子夹了一小块,没等送进嘴里就被爸爸打了手,“这是你能吃的吗?”
妈妈把小娟护在身后,“你这是做什么,老大老二都是你孩子,吃块肉怎么了,女孩又吃不了多少。”
爸爸怒吼:“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不爱待就赶快带着赔钱货滚蛋!”
这样的暴脾气没有随着年龄衰退,反而愈演愈烈。小娟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有一天她跟哥哥说:“我想走,想嫁人。”
哥哥说:“那也不是想就能成的事,十几年这个家不都这样吗,我都习惯了。”
小娟看看他说:“跟你说不明白话。这家里我是个外人。”
离开家没多久,小娟认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年小娟十九岁,丈夫比她大两岁。家里反对这桩婚事,因为村里对小伙子的风评不好,可是小娟偏偏要这样做。两个人没有结婚证,也没有婚礼,戒指。在外人看来,小娟不过就是搬了家而已。
婚后小娟上班,男人就在家一躺,什么也不干,他倒是不防着小娟夺走什么,因为家里穷得解不开锅。第二年,两人有了孩子,却没钱买奶粉。小娟回家借过钱,结果爸爸让她滚蛋。
“你嫁出去时候那志气呢,没钱生什么孩子?”
小娟攥着拳头,瞪她爸,“我再也不回来,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披麻戴孝。”
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老人帮忙。小娟像她爸那样出去偷,结果被发现,抓进派出所。小娟的爸爸被通知去领人都没去,他嫌女儿丢人。
孩子三岁那年,发高烧,需要到市里住院治疗。婆婆凑了点钱,但也不够。小娟无奈,只能又一次低着头回娘家,求爸爸借点钱给她,只为救救孩子。
没想到爸爸说:“有钱也是留给你哥娶媳妇的,趁早打消这念头。”
小娟咆哮着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不喜欢我,为啥生下来不掐死我?”
她摔门而去,又到亲戚家借钱,可是这些当初到她家看大彩电的亲戚们,没有人愿意借钱给她。一来大家都知道,她爸是个贼偷,二来是知道她家穷,借了没得还。
只有哥哥从家里偷了钱,第二天到医院给小娟。但这钱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孩子高烧惊厥,最后没抢救过来,夭折了。
孩子没了,婆婆开始每天骂小娟,挑她的刺。她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小娟和是妖精转世,专门祸害男人,自打她进门,儿子不是进监狱,就是点背,孩子都是她克死的,让小娟赶紧滚蛋,别祸害他们家。
小娟和婆婆对骂一通,又把屋子里砸一通,当初怎么搬走,就又怎么搬回家了。
小娟爸爸疯了一样骂:“那是结婚?就是贱,让人家白睡,分逼没有还敢生孩子?还不如火车站边上那些卖的呢,还能换两个钱花,缺心眼,二逼的玩意。”他嘴里骂着,手里也没闲着,把小娟的行李一起扔出去。
“你离婚了,没有资格在家待着,赶紧滚!你哥回头结婚了,房子只够他们住,没你的位置。”
小娟哭着回应:“你为什么要生我,我不是你孩子吗?”说着嘴里还念叨着,“我不会跟哥哥抢东西的。”
小娟妈妈想让她留下,和爸爸争吵一句,爸爸上去一个嘴巴子,拽着小娟妈妈的衣领给她扔出去了,“儿子大了,不需要你了,你也可以跟她一起滚蛋。”
哥哥追出屋说,你一个女孩能去哪,跟爹认个错,这就是你的家,还有我这哥哥呢。
爸爸骂他:“你给我把嘴闭上,咱爷俩是同姓,她俩是外姓的,你懂屁。”
小娟流着眼泪,也回头骂:“你就是个窝囊废,这是你的家,我多余。从小到大衣服、玩具,只有你一个人的份,我算什么,防贼一样防着我。”
哥哥没话了,不知道该劝谁,爹惹不起,妹妹也惹不起。
走到门口,小娟回过头冲哥哥说:“祝你以后新婚快乐,生就生儿子,生女儿,咱爹能掐死她。”
小娟哥哥讲完这段,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难以想象她那些年是怎样挺过来的。那些刀子般锋利的咒骂,每一句都能把一个人的心戳得稀烂。但小娟一直在反抗,我觉得她比我有勇气。换做我,可能早就疯了,不疯也可能自杀。
小娟离家出走四年,除了妈妈,没有人知道她在哪。
小娟的哥哥处了两个对象,爸爸不同意,不是嫌人家穷,就嫌人家孩子生多了,就连小娟哥哥爱学的木匠活,他也没让学,他觉得瓦匠挣钱,儿子挣得多了,他晚年有依靠。
可是他没等到依靠儿子那天。因为年轻时抽烟太凶猛,得了癌症,治不了,去世了。临走前还问:“小娟在哪啊,能不能回来看看我?这孩子从小就倔,越长大越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在这以前,他从没想起过女儿。小娟妈妈惦记孩子,偶尔说两句,他听着闹心,能把桌子掀了。临走前提起,恐怕不是想念女儿,而是怕丢人。农村白事讲究排场,晚辈要到齐,他怕小娟真不回来,让他丢面子。
葬礼没过多久,小娟就回来了。妈妈提出让她去坟上看看,烧点纸,她都拒绝了。
回到家两年后,媒人给小娟牵线,她和镇上种子店的老板走到一起。这个男人不在乎小娟结婚生过小孩,带着小娟去照了结婚照,买了金戒指,还出钱装修了小娟的家。
村里妇女眼红了。情报站经常背后议论小娟,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第二任丈夫的面提起,小娟不是女儿身,还有过孩子。等到结婚宴席上,她们更是直接在酒桌上问男人,你知道小娟咋回事不?男人说,这些我都知道。
她们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二婚女人比小姑娘还抢手。可是眼看着小娟二婚过得越来越好,她们除了散布谣言,说点酸溜溜的话,也做不了什么。
小娟的哥哥说,那段日子妹妹很幸福。夫妻俩一起倒腾花种,后来又开始炒瓜子、花生,弄一些便宜好看的小孩衣服、玩具,拿到镇上集市卖。
“那真是,”吴叔突然插话:“那时候我去买种子,小娟烫个大卷,可漂亮了,嘴里还叼着烟,那派头,我忍不住多看两眼,小娟还骂我,看啥看,没见过娘们呀。”
我们听了都跟着乐,小娟哥哥说:“最关键的是,她开始穿裙子了。”
以前爸爸带全家出门,到城里逛商场。小娟看见一条花裙子,爸爸没给买,说不正经的女人才穿裙子。这话烙印在小娟心里,始终没穿过裙子。童年的遗憾,终于被第二任丈夫弥补了。
春天农村要种地,在家里干活干惯的小娟,回家换了衣服,就帮妈妈干活。丈夫抢过小娟手里的活,让她歇着。干完活儿,又进屋洗了水果,切好,放进盆里,拿出板凳擦干净,让小娟坐在那里当监工。
就连做饭的活儿,都让丈夫承包了。饭菜端上桌,丈夫不光给小娟夹菜,还喂她吃。
丈夫手巧,回家路上摘了花,给小娟做花环,戴头上,夫妻俩在村里打打闹闹地走着,村里女人又开始阴阳怪气,小娟没搭理,搁在以前,她指定得骂人。
就连小娟的脾气都比以前好多了,说话也变得温柔了。有一次她回家,跟妈妈和哥哥说,听说镇上要动迁了,到时候给了楼,把妈妈接过去享福,也给哥哥弄套娶嫂子用,他们也算是城里人了。哥哥说:“这里还有我的事啊,谢谢妹子想着我。”
两人很快有了孩子。丈夫照顾她格外精心,什么都不要她做,给小娟买补品,买乌鸡,甚至还买了一辆轮椅推着小娟走。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小娟,以前她想吃一块肉,拿一块饼干,都得靠抢。
结果孩子不到五个月就胎停,自己走了。
小娟回家问妈妈,村里有没有会看的,妈妈说干啥,怎么还信这个了。她开始怀疑是自己命不好,克孩子,非要找人看看,妈妈说,兴许她跟孩子缘分没到,别想太多。
可是这番话没用,小娟开始整日里醉酒,抽烟,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最后和丈夫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三番五次追到小娟娘家,安慰她,带她爱吃的东西,他说:“孩子总会有的,不是着急的事,没孩子,咱两个人这么过不是也挺开心的。”
小娟流着泪说:“离吧,孩子都生不出来,要我有什么用。”
小娟哥哥讲到这里又停了,泪痕挂在脸上,那副表情显得扭曲又痛苦。
可是我脑子里还回荡着小娟的话。生不出孩子,要我有什么用,这句话很难不让人想起小娟爸爸的行为。不许女儿吃肉,不给女儿花一分钱,把女儿轰出家,甚至想把媳妇赶出去,只是因为儿子大了,她已经没用了。
也许他爸已经死了,可是他说过的那些话,恐怕一直藏在小娟心里,好像扫进犄角旮旯的脏东西。孩子没了,这些脏东西一下涌出来了。
小娟硬逼着丈夫离了婚。后来她去了隔壁城市上班,认识了第三任丈夫。小娟哥哥不清楚两个人怎样认识的,只是说那年秋天,妹妹突然领这个男人回来,不打算结婚,就这么过日子。
结果两人奉子成婚,孩子被婆婆弄丢后,还是离了。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小娟哥哥开始相亲。介绍对象来家里一看,见小娟这样都跑了。最后一次相亲,小娟哥哥娶了现在这个悍妇嫂子。
嫂子的条件是不能一起过,有彩礼,婚后分家。小娟哥哥说,一看她那个摇滚的造型,加上文身,心里不愿意,可是自己挺大岁数,家庭也不好,还能有啥样的,就混吧,日子跟谁过都一样。
家里拿出全部的钱,给小娟哥哥翻盖新房,剩下的钱给人家过彩礼,小娟妈妈带着她在旧屋过,两家隔着道墙。
尽管两家分开过,可小娟毕竟是个大活人,经常跑去哥哥嫂子那边,进屋了,像小孩一样,摸摸这,摸摸那,嫂子看见她就不高兴,张嘴就骂,这一刺激,她就犯病了,给悍妇嫂子砸得满脸血。嫂子气够呛,浑身直抖,顶着满脸血的造型,开始在院子里撒泼,说这日子跟没结婚时候承诺的不一样,引得无数村民看热闹。
那时候妈妈还活着,带小娟去医院看过,说她间歇性神经分裂,不能受刺激,开了药回家吃。可是妈妈手里没那么多钱,只能管小娟哥哥要,嫂子却坚决不同意拿钱给小娟看病。当初说好的结婚就分家,她也没有余粮,以后再添个孩子,还不知道咋养活呢。
“要是敢往出拿一分钱,你前脚出屋子,后脚我就抹脖子,下礼拜等着给我烧头七吧。”
从此以后,小娟整个人疯疯癫癫,连清醒的时候都没有了,经常拿着棍子瞎跑,伸手管人家要糖,看见岁数大的女人就骂,冲人家吐口水。
眼前这个哭泣的男人,真的心疼妹妹吗?他有很多硬气的机会,却都选择低头,哪怕多硬气一次,小娟的病也不至于耽误。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怕媳妇。他说,媳妇生气的时候有他爸爸的影子。
小娟哥哥喝了酒,红着脸哭:“这都是命,妹妹命不好。”
我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小娟的情景。那天下着雨,她浑身赤裸,套了一层塑料布在身上,手里拿着小棍,站在雨里骂骂咧咧。我冒着雨给她送糖,她没认出我,把糖也扔掉了。雨水打湿糖纸,冲出糖果的颜色,我看看地上,看看她,回头上车,隔着车玻璃,跟她挥手拜拜。
我突然意识到,大概只有疯了,她才能毫无顾忌地伸手要烟、要糖吧。
年后我又出发到这个小镇干活,顺路去吴叔家看了看,厚重的黑色院门上了锁,我跳上墙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废品都收拾干净了,院子里干干净净。旁边邻居说别看了,女儿接走了,不回来了。
阳光落在地上,我看看胡同,又看看院里,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吴叔推着三轮车回来,小娟在车上面坐着,两个人进了院里,吴叔给小娟糖果,她开心的在院里站着,吴叔边看她笑,边收拾废品。
我还记得刚跟吴叔聊天那次,吴叔说着话,从抽屉里拿出来一袋糖。他说,糖果是买给小娟的,糖还没吃呢,小娟就走了。她走了,吴叔也不打算找了。
我接着问吴叔:“小娟这样,你爱小娟吗?”
他说:“没有什么爱不爱的,不就是有个伴么。”
可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红了,我知道他心里是有小娟的,小娟再怎么疯闹,他也没有嫌弃小娟,像带小孩子一样呵护她,带她抓青蛙,抓鱼,看小娟开心,他也跟着高兴。小娟犯病打他骂他,他躲着,哄着,没生过小娟的气,他尽自己的能力照顾好小娟,给了她最后的温暖。
回想起给小娟入殓那天。我戴上一次性帽子,两个手套,由于没有白大褂,穿了一件围裙,接着又从吴叔家拿来了一个不用的床单给小娟盖好,这是为了尊重小娟姨的隐私。虽然我认识她,吴叔也不是外人,但该有的流程不能少。
盖好了,我轻手轻脚给小娟脱下衣物,又让吴叔帮我打了一盆温水,拿一条柔软的毛巾。我蘸好水,开始为她擦洗身体,跟她说话。
我问,你还认识我吗?以前在那个小镇上,老等着我给你糖果和香烟,我是不是胖了?认不出来了,时间多快。
擦洗好了,我又给她洗头、梳头,接着就是给她穿衣服,穿鞋。我跟她说,穿新衣服,开心不,喜欢这件新衣服不?我特意给你挑的。
接着,我往她嘴里塞棉花。封住嘴,是为防止腐水流出,出殡的时候不好看。
最后,我从兜里拿出糖果,放在她的头旁边,“还是你爱吃的老三样,拿着路上慢慢吃,慢慢走,回头看看我,记住我,等我死了,我们在那边还要一起玩。”
小小的糖送给小娟,作为我们沟通的信物,如果在那边幸福,请让这些糖纸飘到我的窗前。
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我身边很多朋友都震惊于小娟父亲的极端,但在这个男人身上,我似乎又能看到很多父母的影子。
他们不停地告诉孩子,爱是有条件的。
或者像小娟这样,不断有人用一举一动提醒她,在这个家里,只有男孩才值得被爱。
或者只是一些日常对话,“只有成绩好,才会被爸爸妈妈喜欢”“只有乖巧听话,才会被大人夸奖”。
这些话带来的巨大破坏力,不只在当下,甚至延续到那些幸福真正来临的时刻——
当小娟终于遇到种子店老板,她却失去了接住幸福的能力。
已经发生的伤害或许无法避免,但我想用这个故事可以提醒那些曾经受到过类似伤害到朋友们。
相信我,如果你遇到对你很好的人,那一定不是他正等待回报,而是因为你们值得。
孙留仙经手的每一位逝者背后,都有他们各自在家庭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而这些故事,都被记录在她的书中,书叫《天堂没有入殓师》。
看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给到自己力量。
她的书里记录了这样的故事——
自幼父母离异的她没人关心,反而最疼她的,是自己的入殓师师父许老大。
许老大干脆说,你认我做妈吧!从此有人时,她管许老大叫师父,没人时叫妈。
就是这个半路认识的妈,成了最关心她的人。孙留仙生病是师父照顾,生孩子也是师父给起名、买奶瓶。
师父用自己的到来告诉孙留仙,她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女孩。然后师父又用自己的去世,教会孙留仙,如何面对最爱的人的离别。
这些和逝者有关的故事,能帮你用另一种视角,重新看待生活,过更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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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迪恩 猛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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