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开卷有益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春看樱花纷飞,夏听蛙鸣蝉叫,秋夜望月观星,冬闻蜡梅飘香。四季有时,风景无限,总有一些安静的角落,值得我们去落脚和栖息。
今天我们来读作家简媛的新书《人生缓缓》,她如清泉般的文字,直达内心柔软的角落,给我们继续前行的力量和勇气。
长长的路我们慢慢地走,别总是低头赶路,而忘了沿途都是风景。
// 曾有一念
忽然记起,父亲住院的头天,他对我说,想吃大个儿大个儿的桃子。我随口应承,等一下去买。
父亲小脑萎缩严重,先是走路不利索,接着小便失禁。如今,他躺在病床上一直无法安定,像个多动症孩子。
晚上是一天中最艰难的时候。父亲双手无法安置,呼吸粗重,身子扭动,双手挥舞。像是身处噩梦,又像是被恶魔缠身。我实在看不下去,却又别无他法,只好给父亲喂水。他只喝一口,便说:“有了,不喂了。”父亲的小便已难以自控,他不好意思麻烦我太多。
“不对你父亲采取强制措施不行了。”晚班护士进来时这样说,语气里全是责备。
“那不行。”我知道她说的强制措施就是将父亲的双手捆绑在床架上。
“来这里的病人很少有没被绑过的。出了事你自己负责!”
十二点过后,父亲的行为比之前更加激烈。他侧身挣扎,呼吸粗重,想摆脱什么却又苦于无力。“我这是怎么了?双手完全不受控制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那般看向我。
“睡吧。”我把手放在父亲额头上来回抚动。
“你睡咯。”他声音清晰。可转身又继续挥舞双手。
本文插图:摄图网
但父亲还有记忆,也能正常交流。护士有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起初他会规规矩矩回答:“我叫钟丁兰。”后来问多了,他也开始调皮:“兰丁钟。”护士一走,他就悄悄对我说:“真是的,我又不是傻子,一个名字,问过来问过去。” 
出院那天,我问他:“爸爸,想吃点什么吗?”“不想吃。”“看电视吗?”“不看了。”我心里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父亲不喜欢看电视,熟悉他的人都不相信。可我知道,父亲累了,万事万物都不相关,无牵无挂了。
我已经忘记父亲曾经想吃桃子,却又在不经意间突然记起:那天妹妹来医院看望父亲,父亲再次说:“你下楼吃饭时帮我买两个桃子上来。”妹妹答应得很响亮,她回来时买了火龙果,猕猴桃,一片一片切好,整整齐齐装成两盒。虽没有父亲想要的桃子,我想,都是水果,吃了就好。
大家都习惯了父亲的迁就,没有谁在意父亲说了什么。他一直默默存在于我们身边,就像大地一样朴实宽容。
记忆里,父亲的骄傲也都与泥土有关——“崽,你看今年我种出的花生,粒粒饱满”;“不想吃饭,这好办,我带你去山上走一趟,包你中午吃两碗”;想吃新鲜的凉薯,他就不声不响地上地里去挖;女儿说想吃烤红薯,他就屁颠屁颠地走进灶房,出来时,手里已有了香气四溢的烤红薯。父亲还从山上砍来竹子自制高跷和弓箭。是父亲教会了女儿踩高跷、射箭……
记起父亲想吃桃子后,我便和先生说,星期六我想坐高铁回去陪陪父亲,当天就回。“只有一天时间,匆匆来去,何必这么辛苦。”先生劝我。“我想给父亲送几个桃子回去。”说话间我已经哽咽。先生沉默了一阵,仿佛突然懂得我的心思。“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他说。
父亲曾是矿工,上夜班时,经常给我们带些时鲜的水果回来,有时是李子,有时是桃子或梨。那时的惊喜仿佛近在眼前。我也想带给父亲这样的惊喜。那时父亲和我,现在的我和父亲,我们能否进行角色互换,我又能否成为父亲期待和盼望的人呢?
“你回来了?”父亲看见我时,先是盯着我瞧,很快他就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悲伤。不知从哪天起,父亲看见我时,总是忍不住想流泪,有时甚至号啕大哭。
我强忍住悲伤,有意挑选出一个最大最鲜的桃子,举到他眼前问:“爸爸,这是什么?”
父亲久久盯着桃子,眼里有孩童般的好奇,打量了好一会儿,他说:“切一半给我吃。”
“好吃吗?”我问父亲。
父亲只顾啃咬,并不回答我。
父亲生病后,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抹除他脑海里的记忆——美好的味觉,喜好,盼望,记挂……这些词逐一从他身上消失。
也许不久,父亲会不再认识我,甚至对所有熟悉的过去感到陌生,而我记得,父亲曾有一念——想吃大个儿大个儿的桃子。
// 银不等于白
银大约是唯一没有来由和野心的颜色,它却有新旧,有密度,有光感,有内蕴,可以看见时光在上面穿梭的样子。
银区别于白。在我眼中,银是素净的感觉,而白像冬日漫天的飞雪,虽有晶莹的六角,美得像人间尤物或者小精灵,但遇到一点热量就立即融化,昙花一现,经不起外界的磨砺和内身的消耗,沾上一丁点儿污渍便毁了自身形象,不像银,有一种金属的质感。
白给人无处藏身的通透。银不一样。银是温婉、有韵的,它的光芒洗练明亮却不矫作张扬,绝对不会掩盖服饰的美丽,却仿佛人们项间腕上的一行楚楚动人的情诗。
银是不俗的,你几时见月光俗过?苏轼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便是证明。
你或许会说,月光如银终究是冷了些。“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这般清冷下李白依旧赋予了“银”一些可以期待的温度。
没有温度的银还真有些凉薄。幸亏人们爱将这冷银常伴于身,举手投足间以自身的体温浸润它。它自然也就有了光。这光乍看有些寒气,却并不伤人。看来银的冷是虚张声势的,像深闺中骄傲女子的爱情,明明爱煞了,偏偏昂首不斜视。
苗家姑娘喜穿大红大绿,或是花团锦簇,或是百鸟缠枝。偏这样的俗与冷银搭在一起,竟生出暖意。
银是可塑的,具有水性的柔。苗族的拉丝工艺又赋予了银更多有形的表达。银爬上了苗家姑娘的头颈、手腕、耳垂,成了她们追求爱情的信物。如今,苗族银饰已不是单纯的装饰品,而是植根于苗族社会生活中的文化载体。
在与银相关的词里,“银灰”是最冷艳的。那些从女人眼里射出来的带着寒意的光一定是银灰色。我在这儿,在天门山,在老司城,在王村,在古巷,在吊脚楼,在酉水河畔……看到的只有银,并无银灰。哪怕是天门狐仙眼里——迫于狐王定下的婚期将至而发出绝望的嚎叫时——寒光也是银色的,因为月圆之夜她遇见了海哥哥,从而多了一些温暖的期盼。
那些日子,我戴着苗家女儿的银饰,就像山峰与溪流间的一缕轻岚,一味地沉浸在湘西的声与色中。
声色,有歌舞与女色之意,亦有美好的声音与颜色之意。湘西的声色与山相拥,与水相融,嵌入泥土,爬上树梢,藏于吊脚楼,闪入深巷,穿越丛林,漫布田野,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便有了神性。
想必苏轼也是喜好如此“声色”,不然怎会如此抒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而我,却是恨不得立刻化作天门山那只银狐,跃动在萤火虫飘逸的幽谷。
// 裱些字画带回老家
我和先生去裱画,先生一开口说话,店里的裱画师就问:“你是新化人?”裱画师看上去和先生年龄差不多,一口浓郁的新化腔。先生笑着说:“从根上讲,我是新化人,可现在我的籍贯归属于新邵县坪上镇。”
“要搬新家了?”“这些字画都是裱了运到乡下老家去的。”“都运到乡下去?”“我们在乡下建了新楼,有十多间房,爷老倌想在每间房的墙上挂些字画。”裱画师和先生一问一答,俨然早就相识的朋友。
“你们真幸福,城里有家,乡下有楼。”裱画师看着我们,一脸羡慕。可他很快又担心地说,一次要运这么多字画去乡下,一旦遇上崎岖的山路,它们可经不起颠簸。
“不为难。从长沙到老家坪上,全程高速,况且车子一驶出高速收费口,就已经进村了,家门离马路也只有一百多米。”我一脸自豪,由着嘴巴说出更多,“我们从长沙坐高铁回老家,不会超过一小时。自驾车也只需两小时。”我感觉身体里有一眼泉,幸福自然流淌出来。
“真是不敢想啊。”裱画师这样说时,目光拉长,仿佛一下回到了从前,“20世纪90年代我回趟老家,坐火车,最慢的要十多个小时,快的也要五六个小时。我家住在深山里,从长沙回到新化县城后,还要转乘两个小时的中巴车,车子在山里转啊转,左摇右拐。”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不愿意再回忆似的。
“过去回老家难,回到家里更难,进村的路,夏天黑尘飞扬,雨天全是泥坑,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先生的情绪被裱画师带回到那个年代。
“晴天一身尘,雨天一身泥。”裱画师说得很急,仿佛他正在逃离那种生活,可他停滞在这样的情绪里,接着说,“有一年在老家过完年,想坐火车回长沙,露天的站台上,人群堵在车门口如墙般密不透风。我夹在人群里,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我突然踩着别人的肩膀把自己塞进了火车。”裱画师感叹一声,迷茫从眼里消失,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流淌出来。“如今好了,沪昆高铁在我们新化设了站,我自己也买了车,一到月底,我们一家人就自驾车回老家看看父母,吃吃家乡的土菜。”
说到土菜,先生来神了,他说:
“我家二老也在老家种菜、喂鸡鸭。每次返城,他们恨不得把菜园搬上我的小车。
“我说城里多的是菜市场,他们操劳了一辈子,现在也可以享些清福了,劝他们少下地干活。可老人总是说,能劳动就是福气。还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们来去自由,只要菜地里一有了收成,他们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得空就回去。这样他们也能听听我们说说城里的新鲜事。”
“父母的话从另一个角度启示了我。不知从哪天起,我把他们带进城里,陪他们去坐地铁、坐城轨……让他们体验不同的交通工具带给人们的便捷;也带他们去博物馆、美术馆;带他们去老城吃小吃、去剧院听曲。起先我总担心,怕他们拒绝走进艺术的殿堂,更怕他们去了那里不自在。可担心还真是多余,两位老人像孩子一样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现在,他们不仅学会了看画展时要保持安静,还会在看到自己中意的作品时竖大拇指。我时常会因此莫名感动,总觉得眼前的情景如同幻影,可它们又分明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你还真是有心啊。”裱画师一边量字画的尺寸一边说,“我也是经常回家,那些无污染的土菜一进城就成了宝贝。不过,”裱画师犹豫了一下,“如今乡下还是很少有人特意装裱字画挂在墙上。”
“如今乡贤回乡下生活的越来越多,他们多数能书会画,自然也喜欢在墙上挂些字画。偶尔我回老家,还能听到村里有人说,挂些字画在墙上,家里的确显得秀雅些。”先生说得很轻,可我感觉出他话里的喜悦,这喜悦是对村里人自然亲近生出的情分。
说者和听者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说的人是觉得自己说出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幸福也就来得自然与真实;听的人是一脸憧憬与期待。
兴许裱画师正在心里想,下周我一定要裱两幅字画给父母送回去。这也许是他从前没有去想的。而裱些字画带回老家,这也是从前的我们不敢去想的。如今,我们自然而然地这样想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人生缓缓》是青年作家简媛写给每个匆忙赶路的人的静心之书。她用自己的行走告诉我们:其实生活不是赶路,而是享受路。感到疲惫时,不妨向温暖的地方流动。慢慢来,时间虽然从不言语,却能给我们出乎意料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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