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照片不会说谎,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2024年3月23日至6月23日,摄影大师杉本博司的中国首个重要机构个展——“杉本博司:无尽的刹那”( Hiroshi Sugimoto: Time Machine )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11个系列,127件作品全景式展现这位国际著名艺术家50年的创作生涯,聚焦呈现杉本博司对时间和记忆的既定理解所展开的富有哲理而又充满趣味的探索,以及摄影作为纪实而又虚构媒介的多义性。
如果照片是我们所见事物的记录,那么杉本博司则痴迷于我们如何看待事物。
“相机是一台时间机器,能够代表时间感”,杉本博司谈到展览的标题时说道。“相机可以捕捉的不仅仅是一个瞬间,它还可以捕捉历史、地质时间、永恒的概念、时间本身的本质。”
杉本博司曾说:“记忆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不会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却可以清晰地回忆起童年的瞬间。在记忆中这些瞬间缓慢地流逝,也许正因为这些体验都是第一次发生,使得印象更为栩栩如生。然而接下来不断的体验,一直到成人时代都是对过去的重复,因此也就逐渐变得无足轻重。细细回忆你最早的记忆,从童年一路过来,就可以发现记忆永远是堆积起来的,层层叠叠。”
他认为摄影就像一个现成品,摄影师从来没有创造一个实际的主题,而只是从世界上窃取图像。杉本博司与时间的流逝有着特殊的关系,他将自己的作品视为保存时间和记忆的一种方法。 
“这就是摄影媒介的特征——它可以处理时间。它是记录时间和历史的媒介,我在我的作品中运用了这一特质。对我来说,摄影是一种时间机器。我可以穿越历史,与未来对峙。我几乎可以把死者带回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摄影的魔力。”
“今人看到的一切是否与史前人类一样?”
“海景”
North Atlantic Ocean, Cape Breton Island, 1996.
大海静静地躺在浩瀚的夜空下,像镜子一样光芒四射。它所承载的月光与我们的祖先在数千年前曾经看到的一模一样。这幅令人着迷的照片由两片横向的霞光和黑暗组成,没有暗示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何时何地。它所关注的只是永恒的天空和不变的海洋。
“水和空气。这些物质非常普遍,它们几乎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它们保证了我们的存在”,艺术家曾经写道。“每次看到大海,我都会感到一种平静的安全感,就像去探望祖先的家一样。”
Hiroshi Sugimoto – Carribean Sea, Jamaica, 1980
Hiroshi Sugimoto – Carribean Sea, Jamaica, 1980
Hiroshi Sugimoto – Sea of Japan, Hokkaido, 1986
Hiroshi Sugimoto Sea of Japan, Oki II, Oki IV & Oki V, 1987
Hiroshi Sugimoto – Aegean Sea, Pillion, 1990
杉本博司最著名的作品可能就是他的长篇海景系列,这些作品始于 1980 年,通常是在第一缕阳光或最后一缕阳光下,向地平线眺望,用架设在悬崖上的巨大箱式相机拍摄。这些单色照片从本质上讲都必须是在特定时刻拍摄的,但它们似乎又超越了时间。它们的诗意不仅仅在于它们所展示的内容。
“今人看到的一切是否与史前人类一样?”秉承着这个想法,杉本博司最早想到的拍摄对象是日本的富士山和那智瀑布,而当他为了准备拍摄而登上富士山顶时,他发现实际上千百万年来山峦和河流的变化实际上是非常巨大的。而唯一没有变化的,就只有大海。所以他开始了海景系列的创作。
Hiroshi Sugimoto – Baltic Sea, Rügen, 1996
Hiroshi Sugimoto – Red Sea, Safaga, 1992
杉本说:“我的第一个个人记忆是一幅海景,这也是促使我创作这一系列作品的原因。海洋的变化远远小于陆地,因此当人类最初获得意识,从动物状态转变为人类状态时,海景可能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可以分享这种景象。我可以将自己的记忆与世界的最初景象进行比较”。
海景系列展示了世界各地的各种水域。杉本仔细地构图,使图像整齐地分为海洋和天空两半,不受任何其他物体的干扰,如人类、船只甚至鸟类。它们看起来像抽象的东西,就像“N.大西洋,布雷顿角岛”,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块钢板,而不是对自然的描绘。
“我的照片中没有决定性的瞬间,只有时间的融化。”
杉本博司出生于1948年,据他回忆,他的第一张照片是9岁时在火车上拍摄的。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生命最先进的进化是人类的大脑......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回到人类获得意识的那一刻"。
杉本的父母都在制药行业工作,他在东京出生并长大,1970 年 22 岁时搬到了洛杉矶,四年后定居纽约。
Conceptual Forms 0003, 2004
“我来自一个非常注重商业的家庭,但我的母亲练习日本舞蹈,我的父亲则讲传统的日本故事,”他回忆道。“六十年代末的学生运动之后,许多年轻人离开日本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没有长期计划;我只是想以背包客的身份看看这个世界。我最终来到了加利福尼亚。我需要签证,所以成为学生是最简单的方法。我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摄影师了,所以我申请了艺术学校的摄影系。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Q: 相机和人类的眼睛, 在看的方法上有什么不同呢?
A: 不同的地方是,相机虽会记录,但没有记忆。
“剧场”
杉本博司记得第一次去电影院是在小学低年级,和母亲一起看的《野玫瑰》。“为何去看这部电影的起因已不复记忆,但空间所散发出的不可思议气氛却烙印在我的幼小心灵中。与自己的起居空间相比无法想象的宽广空间,没有任何一扇窗户的密闭房间。幽暗的灯光 ‘啪’ 地一声,照在丝绒布幕上”。
“看电影和做梦这两件事有个相似之处,就是都会在观看中丧失自己 ,我们的意识被卷人,甚至因此汗流浃背”。这类自日常性脱离的感觉和宗教的体验类似。当电影前奏的音符终于响起时,人人满心期待着电影神明的显灵。
Hiroshi Sugimoto – U.A. Rivoli, New York, 1977
Hiroshi Sugimoto – U.A. Playhouse, Great Neck, New York, 1978
Hiroshi Sugimoto – Theaters – Tampa, Florida, 1979
“剧院"系列始于 1976 年,部分内容与建筑有关,部分内容则是另一种感知练习。杉本问自己,如果用一帧画面拍摄整部电影会怎样。
然后,他带着一台大画幅相机,在东村的一家电影院里完成了这一任务,“曝光时间和电影放映的时间等长,也就是说当电影开始时打开快门,结束的同时关闭快门。随着时光推移,屏幕上的影像持续闪耀动作,在电影结束时,终究回归到一片银白。”
他解释说:“它们具有我在某个夜晚所设想的梦幻般的特质。通常摄影师会捕捉一些东西:而我则用相机来投射我内心对现实的想法”。
Hiroshi Sugimoto – Everett Square Theater, Boston, 2015
Hiroshi Sugimoto – Everett Square Theater, Boston, 2015
杉本深知,我们理解经验的方式就是组织经验,所有的视觉都被文化所污染,并且强调技巧。就像相机一样,记忆也是一种装置。我们必须将事件定格,才能讲述它。
然而,在这些照片中,记忆的细节已被抹去。只有装置是可见的,记忆中的感觉也是可见的。电影屏幕的边界空间就是记忆的现场。杉本将快门——银幕——打开了足够长的时间,让我们投射出当时的真实情景。
观看这些照片的体验将我们带过相框,进入剧院。在绝对的静止中,屏幕和室内都传达出一种期待的感觉。当我们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时,有事情即将发生。这些照片有一种梦幻般的清晰度。电影院显得空荡荡的原因之一是杉本经常能够说服管理层让少数白天看电影的人坐在后排阳台下。照片的逻辑占据了我们,而不是相反。
Union CityDrive-in, Union City, 1993
杉本将电影院变成了一个具有层次意义的复杂隐喻。在某种程度上,照片本身的身份似乎才是杉本所追求的真正主题。屏幕——或者照片——被视为一个空白空间,不是在等待被填满,而是在它被填满之后。空旷的空间以舞台拱门为界,提醒我们无论照片看起来多么“自然”,它们都依赖于“观看的戏剧”。
如果“剧院”是舞台拱门,那么接下来的“透视画馆”就是舞台上发生的动作。
“说照片不会说谎,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透视画馆"
让杉本博司着迷的是,我们渴望相信照片比绘画更 “真实”。
当他在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观看展品时,他发现所有的毛绒动物和逼真的彩绘背景都让人无法抗拒。为了消除透视,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我想,如果用高品质相机拍摄这个假场景,可能会更可信——我可以让死去的动物复活”。“Dioramas(透视画馆)”系列作品就是这么诞生了。
Polar Bear, 1976
Gemsbok, 1980
Hyena - Jackal - Vulture, 1976
1976 年,杉本博司开始着手让一只标本北极熊复活。他找到了一些 19 世纪的笨重摄影器材,也就是制作透视画时使用的那种,并用 20 分钟的曝光时间拍摄了这些场景。
巨大的、原始的黑白明胶银版画乍一看像是野生动物的全景——但细节慢慢地瓦解并背叛了它们。肉食性的北极熊摇摇晃晃地走向躺在雪地上血泊中死去的猎物,它的打扮过于整齐——甚至连脚趾甲都显得光滑。一切看起来都有点不对劲。不过,对于杉本来说,这项工作是成功的。他让北极熊再次焕发了活力。
在另一张照片中,无礼的秃鹰啄食斑马的身体。远处(画在背景上)一只狮子和母狮心满意足地走开,就好像它们刚刚吃了一顿令人惊讶的美味晚餐。在右边的前景中,一只鬣狗站着等待轮到自己。有情侣、暴民和孤独者。达尔文的世界观在这个场景中随处可见。阶级社会的适当性被重新表述为一个关于自然等级制度平稳运行的故事。
Earliest Human Relatives, 1994
Manatee, 1994
当他把一幅作品卖给MoMA时,他的职业生涯就此开启。这些作品焕发出勃勃生机,以至于人们仍然相信他是一位野生动物摄影师。
在一次作品展的开幕式上,一对夫妇问他去过非洲多少次,以及他在哪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拍了这些照片。他回答说他“在后院拍的。”
“无论主题多么虚假,一旦拍摄出来,它就和真实的一样”。
“肖像”
真假的辩证法注定会永远扰乱摄影,它也继续吸引着杉本博司。
杉本博司 1999 年肖像系列的图像——灵感来自另一个主要旅游景点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展示。一开始,他被亨利八世的蜡像雕塑所吸引,事实上它是根据小汉斯·霍尔拜因的 16 世纪肖像画创作的。
Salvador Dalí, 1999
Diana, Princess of Wales, 1999
Oscar Wilde, 1999
杉本开始拍摄各种蜡像,并模仿 16 世纪传统肖像画的比例。在工作室灯光和黑色背景的帮助下,它们看起来栩栩如生,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怖谷的感觉。戴安娜王妃、萨尔瓦多·达利和拿破仑·波拿巴等人物都像我们同时代的人一样站在我们面前。随着时间的压缩,这些肖像成为对权力和名人本质的研究,电视和社交媒体增强了它们,但没有创造它们。
这个系列也被喻为“复制的复制”。虽然杉本的肖像似乎捕捉住一个活生生的瞬间,然而,每一幅画面都是虚构的。
“我将每个人物以全黑背景处理, 而这抽象的黑色布幕消弭了我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当你看向这些照片,一如迷失于噩梦或梦境中,有一个人从这黑暗之中现身,就要开口与你对话。”杉本如是说道。
的确,他以摄影替代绘画,透过镜头的取景,形塑了另一片真实。“说照片不会说谎,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用相机控制世界
杉本博司并不关心让自己的作品显得永恒;他更感兴趣的是用图像捕捉历史的想法——时间可以创造的精确的重量感。
凭借他的“建筑”系列,杉本博司基本打破了所有建筑摄影的规则。“建筑”系列是杉本博司创作于千禧年前、而后偶有更新的一个摄影系列。
世贸双子塔 - 山崎实 World Trade Center, 1997 ©Hiroshi Sugimoto
光之教堂 - 安藤忠雄 Church of the Light, 1997 ©Hiroshi Sugimoto
香教堂 - 勒·柯布西耶 Chapel of Notre Dame Du Haut, 1998 ©Hiroshi Sugimoto
埃菲尔铁塔 - 古斯塔夫·埃菲尔 Eiffel Tower, 1998 ©Hiroshi Sugimoto
莱斯勒大厦 - 威廉·范·阿伦 Chrysler Building, 1997 ©Hiroshi Sugimoto
“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运动是文化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它剥离了多余的装饰,将迄今为止一直是权力和财富象征的炫耀抛在了一边。让民主得到传播,在机器时代创新。
我开始通过建筑来追溯我们这个时代的起源。把我的大画幅相机的焦距推到两倍无穷大——透过镜头看到的景象完全是模糊的——我发现,最高级的建筑在模糊摄影的冲击下幸存了下来。因此,我开始对建筑的耐久性进行‘侵蚀测试’,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建筑没有抵抗住,完全消融了。”
Sea of Buddha 049 (Triptych), 1995
《佛之海》系列呈现了京都一座佛教寺庙中观世音菩萨的一系列不同照片。杉本在黎明时分拍摄了 1,001 个真人大小的人物,捕捉金箔的温柔瞬间。很容易想象他拿着相机在这个神圣的空间里耐心等待,只是为了看着这一刻的到来和消失。
Lightning Fields 225, 2009
没有相机的《放电场》是杉本最接近狂野的照片,这些照片是通过将感光纸暴露在范德格拉夫发电机产生的电脉冲下而创建的。更进一步,他还混合了自己的海水,并将胶片浸泡在其中,然后用电动工具戳它。
这些作品让你意识到其他系列是多么严格的控制和精确,在一定的条件下不懈地追求一个想法。
Hiroshi Sugimoto – Boden Sea, Uttwil, 1993
再回头看他的《海景》系列,它们的灰阶色调将天空和大海的交汇变成了无可挑剔的抽象作品。让大海平静下来,杉本博司似乎有能力用他的相机控制世界。
💡

观看杉本博司的作品,惊奇是它的核心:对自然、人类和生物的惊叹,贯穿整个时间,同时也对摄影本身的陌生感感到惊叹。因为这些照片也可能是半截的记忆、机器中的幽灵、时间之眼中的影子。
哲学家说杉本博司的艺术是形而上的,这似乎很贴切。他的一些作品通过相机的真实印记,将虚构变为真实;另一些作品则打乱了我们对地点和时间的感知。这些影像记录了时间的流逝,但它们却摆脱了特定时刻的束缚,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存在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甚至可能是当我们不再存在时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杉本博司的作品也是对摄影本身的反思,“当摄影可信时,我的艺术是可能的,但现在不行了。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他指的是数字摄影和照片编辑的兴起。
 良仓今日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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