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故事开始之前,有一句劝告——
春天可以去公园踏青,但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最近读到一份研究犯罪案件的报告,它专门针对2010年到2015年间一座南方城市的公园进行了调查,并得出以下结论:
公园里经常会发生犯罪案件,越好的公园,犯罪率越高。每年三四月份,正是犯罪高发期。
为了验证这事,我特意问了法医朋友廖小刀。
他说这个报告对不对不敢论,但是在过去,有钱的公园面积大,确实容易产生监控死角,犯罪很难被发现。我们俩还聊到挺多网红公园,不但大,还有山有水,不但利于犯罪,坏人逃走也方便。
他曾接下过一起案子。有个性侵犯专挑公园作案,一连伤害数个女孩。
廖小刀说,他记录这起多年前的旧案,不是为了让大家理解性侵犯,也无意在当下安保力量大幅提升的情况下,给大家心里种下恐慌。
他真正想记录的,是追踪罪犯多年后,突然发现悲剧的发生,似乎不只“坏人来了”这一个原因。
2010年8月,我站在东山公园大门前。
这是我们城市风景最好的公园。入口处竖立一座巨大的牌坊,雕龙刻凤,远看并不觉得如何,但我站在牌坊下,还是会被那巨大拱顶所震撼。这是城市文明的象征。
这座公园也有山有湖,有亭榭楼阁,景色别致,所以来这里散步游玩的市民和游客很多,人流量大。2010年,亚运会将近,治安管理好了,命案断崖式地下降,抢劫案也越来越少。
作为市民,我会告诉我的朋友,这里可是我认为最安全的公园,更是我和家人散步的首选。
但这一次我是作为法医来的。
就在我准备和妻子吃完晚饭后,再去东山公园散步时,接到了警队队长的电话——
他说:东山公园,抢劫,强奸,你快去。
我庆幸这至少不是一个“带血”的案子。
过去那几年,我没少来这里,除了公园的大湖里有人溺水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公园东侧的东山——那个茂密的山林里,每隔一年半载,总能发现高度腐败的无名尸。
我到现场时,痕迹检验的同事还没有到,只有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他们用警用摩托车拦住路,在林间道上拉了警戒线。
其中一辅警看到身着便服的我,有些不耐烦地提醒我不要靠近,我掏出警察证表明身份,他才拉高警戒线放我进去。
“法医?这么快?”陪着事主的派出所警察一脸不可思议。我解释自己刚好在旁边吃饭。
简单介绍之后,我看了看受害人,情绪还算稳定。
受害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微圆的脸庞,齐耳短发,身上穿着到小腿的黑色连衣裙,脚上穿着平底凉鞋。她叫王玲,住在公园旁边的小区。
她晚上在家吃完晚饭后,就下楼绕到公园里散步。这是她的日常习惯。
她说案发地点在拱桥西侧。
这个公园有个葫芦状的大湖,而在这个“葫芦”的头部,就是案发地点拱桥。这个位置很特殊,隔着湖能望见象征文明的巨大牌坊,可转过身来,就是那个让我心惊的东山山林。这个拱桥如同文明和蛮荒的分割点,就像未开发的荒野与都市CBD,热闹的都市文明背后藏着野性和危险。
王玲介绍了在这座拱桥附近被害的经过。
她从公园侧门进来没多久,察觉到有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子,跟在自己后面十来米。
她起初也没在意,走了几百米之后,愈发觉得那个男子不对劲,对方明显在压着速度,保持着和自己几乎完全相同的速度。她发现,对方还不时回头张望,她有几次回头看对方,那人还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她往拱桥方向走,身后灯光愈发昏暗。她看着前面的林荫道,心里着实有些慌。
王玲内心的希望,就是赶快去人多的拱桥那。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在快走到林荫道中段时,被一只强壮的胳膊捂住了嘴,整个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左边树林里拖。
她距离拱桥那的人群只有两百多米。
王玲使劲地抠对方胳膊,但感觉就像是抓到了一截枯木,无法撼动。对方又把她拖了十来米,就将她按倒在草丛里,再掏出折叠刀,在她眼前晃,“不要出声!不要叫!我有刀!”
尖刀吓到了王玲,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呼喊咽回喉咙里。
那男子不慌不忙地从她身上搜出了电话,把电池抠了下来,随手把电话丢到一旁的地上,然后侵犯了她。王玲赤裸着身子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只希望这场噩梦赶紧结束。
结束后最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名男子不像其他的同类犯罪者那样,事成后想要逃离,或者留在原地继续伤害、羞辱受害者。他却是拉住想走的王玲,说自己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
王玲不敢拒绝。
王玲哭着和我说,她当时害怕极了,“我好惊(害怕)!我惊佢(他)伤着我的BB。”
我这才注意到王玲宽松的裙子下面,肚子微微有些隆起。
她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
事后,男子害怕王玲逃跑,没让王玲穿衣服,就让她光着身子,坐在草丛里陪自己聊天。
王玲不敢反抗。她感受过对方压倒性的力量,他兜里还有刀。
王玲屈着双脚,用双手护住肚子,小心翼翼地搭话。她顺着这个男人的意思,对方想聊天,她就陪着聊,对方想抱她,她不敢推开。
“那你们聊了些什么?”我有些好奇,也想多收集点线索。
王玲回忆着,尝试在脑海中还原自己这辈子经历过最怪异的一场聊天。
接触一段时间后,王玲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也有机会仔细观察对方的样貌。这不是一个男人,只能说是男孩,长发,身高不到一米七,看着身材消瘦,穿着黑色T恤,灰色中裤,脚上穿的是深色沙滩鞋。
案犯告诉王玲,他是个黑户口的孤儿,父母都不在,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在他十岁的时候收养了他,后来他和老太太吵架就离家出走。
他过来这边已经有两个月了,由于没有身份证,一直找不到工作,打了些零工,但都没啥钱。他只能在公园附近流浪,晚上都在这边睡觉,洗漱就在公园的公共厕所里。
他曾在拱桥的位置抢过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还差点被保安抓到。结果手提包里就一个手机,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手机也只卖了二百块钱。
他盯上王玲的时候,只是想弄点钱。他看着王玲的背影时可能起了冲动。
“他说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有海的地方。”王玲想起案犯最后说的话:“他说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是山,他只有在电视里看过大海的样子。”
王玲还记得对方说起大海时一脸的向往,也是这个时候,她抓住机会观察对方的面孔。
王玲告诉他,要去海边就去珠海。
他问王玲珠海在什么方向,从公园出去怎么走。王玲忍不住笑了,“去珠海还要坐车,从公园出去往那边走都行,反正都是去车站坐车”。
男孩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王玲看他好像没那么危险,找到机会求饶,“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再不回去,家里人就会来找她了。”
“然后他就放了你?”我问。
王玲点点头。她接着描述了这个男孩的相貌。
“他就是个流浪汉。”王玲告诉我,他眉眼浅淡,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一看就是好多天没有洗的样子。男人离开时没钱坐车,王玲把手提包里的钱都给了他。
而我们在听到这些信息时,也在做出自己的分析——
案发地距离正门远,没有停车场,附近就一个侧门有人出入。这罪犯看来不仅熟知周遭地形,而且还挺会“选”地方!
根据受害者的描述,警队众人怀疑的目光,也开始往身后的东山山林聚集。
那里最多的,除了树木,就是栖息在其中的流浪者。
我们这个城市地处珠江三角洲,经济发展快,就业机会多,吸引了很多外来人口。而外来人口增多,就会带来流浪者。那几年,我们也是救助生活无着流浪者最多的城市。
听完王玲的描述,我猜测这个男孩可能是涌进这个城市的流浪者。
而且他说自己是黑户大概也是实话。因为我们这个地方把通向大海的河流和湖都称为海。他抢劫强奸王玲的地方,距离公园葫芦状的湖很近。这个湖就是通向大海的。
这个男孩却不知道这个常识,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海”,更不明白自己要怎么去。
而这样的人会出现在东山树林里也不稀奇,山上的植被绿化好,方便隐藏。这公园算是附近几个城市最大的公园,牌坊也是知名的打卡地,人员密度大,人员流动性也大——
这意味着来往的人们会遗留下食物,而公共厕所则会给男孩这样的流浪者,提供水源。
我来不及想更多。
队里的同事带着勘查工具箱赶到了现场,我拿出相机给王玲拍了照,她的肘部和脚后跟的位置有些擦伤,那是她被拖行时和地方摩擦留下的伤痕。
我装起了王玲的手机,案犯可能在上面留下指纹。她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都剪了下来,我又用棉签擦拭了剪完之后的指甲缝隙。王玲在被捂嘴的时候,下意识地抓挠,很可能在她的指甲里留下案犯的DNA。
她胸部的唾液斑还有身上的精斑,都需要到医院妇科门诊提取,尽管晚上门诊不开门,但住院部的妇产科也会帮忙处理这种事情。
勘查完现场,我准备去医院的时候,我问王玲,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
王玲想了一下,从手提包里掏出电话,然后翻了过来,“他说怕我报警,把手机电池拿走了,他说会还给我。”
“还给你?”我惊了一下,对方怎么可能敢再回来还电池。
“我让他放拱桥过去那个庭院的大门边。”
我带着王玲去了拱桥那边的庭院,找了几圈,但没有找到她手机的电池。
第二天一大早,我拿着DNA结果找队长汇报的时候,遇到了正在汇报调查进展的胜哥。
胜哥和我一批入警,是个体格精干,冲劲十足的热心侦查员。要不是这两年命案下降,也轮不到他们重案队来负责抢劫强奸案。他查了近期的报案登记,没有找到公园里发生过抢劫案的记录。可能案犯对王玲撒了谎,或者受害人没有报警。
胜哥问遍了公园的保安,大家都不记得有谁帮路人追过被抢的包。
倒是保安小何提到,案发前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多,他和同事在公园里巡查,经过拱桥附近时,在公园躺椅上看到过与嫌疑人穿着类似的男子。
小何和同事还提醒过对方不要在公园逗留,但是对方没有理会。保安们每天都撵人,总有些人不走,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小何补充说,“毕竟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没多想。”
小何的话印证了王玲的话,案犯应该就是个在公园里游荡的流浪汉,但这样一个没有固定住所,没有手机的流浪汉到底要怎么才能抓到,胜哥也有些犯愁。
胜哥甚至安排了三组人和保安一起,对公园里每个林子都搜了一遍。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东山公园太大,这点人不能保证没有遗漏。
负责情报的同事,还在翻看公园几个门口的视频,也没有发现案犯的行踪。那时间段出入公园的人太多了。此外,只靠王玲的描述来分辨案犯,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都转头盯着我,期望从法医这里得到好消息。
我在前一晚就对这个案子的证物进行了检验,早上就得到了结果。她的乳房上留下了男子的唾液斑,身上也做出了同一个男性的精斑。而这个数据在全国数据库中没有检索到匹配信息。
这意味着,这个男孩是第一次被采集到DNA,也就是说他以前没有进入过警方的视线。
我在手机上也提取到了一枚指纹,没有对中任何人。当时我们实验室才建立两年,只要数据库没有直接对中,我们就只能被动等待,期望某一天案犯因为别的事情自己撞进网里。
被动等待不是胜哥的性格。既然鱼没有撞进网里,他就决定把网张大一点。王玲说对方是流浪汉,那他就去那些流浪汉聚集的地方。
他向队长提出了清查所有黑网吧,还有24小时营业场所的想法。这些地方往往有不少流浪汉。流浪汉中有不少人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单靠捡几个瓶子易拉罐,根本不能保证他们的温饱。这些年,有几个流浪汉死在偏僻的地方,身份查不到。
如果能够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采集到信息,这对于我们日后调查或者帮助这个群体也有好处。
“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的信息都采集回来,对谁都是好事。”队长说。
清查持续了两个星期,同事们送到实验室的流浪汉样本越来越多。每次胜哥都说其中有几个人很可疑,只是没有一个能够对得上受害人身上的精斑。
流浪群体有两种关系网络,一种是“老乡”,他们来同一地域,语言相同,彼此容易产生信任,会聚集到一起;另外一种基于“江湖”的群体关系,他们可能是同行,或者乞讨方式相似。目前的样本数量涵盖了这两个群体,而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这说明犯罪嫌疑人可能独来独往,如果是这样,就太难抓到他了。
胜哥不再是开始的那样信心满满。我问胜哥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方法,他摇了摇头。
他怀疑过案犯真的离开了我们辖区,去了深圳或者珠海,去看大海了。
我担心这个案子又变成一个悬案。这年头虽然恶性案件少了,但是每年都会有一些没有破获的抢劫案和强奸案,甚至还有几起命案依然挂在那里。局里不大可能持续关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强奸案,案子再不破就只能挂着。
就在队里准备放弃的时候,胜哥打来电话,告诉我案犯找到了。
这男孩没有离开我们辖区,他一直都待在东山公园附近。
派出所在一次白天的清查行动中,发现公园旁那个网吧里有两个睡觉的青年,于是就把他们带回去捺印指纹,结果其中一个就对中了现场指纹。
我催促着胜哥赶紧送检血样,像这种拦路抢劫案有了指纹对中,再有案犯血样和受害人身上的精斑DNA结果一致,案子就能办成铁案。
隔天,胜哥带着委托书和案犯的血样找到了我。我接过委托书,看到了案犯的名字:阿狗。
我诧异地望着胜哥,“不肯交代?还是没有名字?”
胜哥皱着眉头告诉我,这个人交代作案过程倒是挺老实的,但是他说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村里人都叫他阿狗。
阿狗是半文盲,只上过两年学,不知父母叫啥名字,只会管收养他的老太婆叫做阿婆。至于自己到底是原本名字就有个“狗”发音,还是村里人胡乱给他取的绰号,他也说不上来。
他也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名字叫啥。
他从老太婆那里离家出走之后,都是在车站,工地,公园这些地方流浪厮混,名字根本就用不上。他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至于叫“喂”,还是叫“阿狗”,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阿狗也不清楚自己的年龄,胜哥还需要找医院给他做骨龄鉴定。
胜哥给我看了阿狗的照片,是个晒得黑黑的圆脸男孩,看起来确实显得有些稚嫩。“骨龄这个玩意儿到底准不准?”
骨龄鉴定是通过拍摄手腕部的X光片,然后根据影像学上骨骼发育来确定被鉴定人的年龄,能够相对准确地鉴定未成年人的年龄,关键是法院认可。
这个案子的后续事情不少,胜哥不觉得麻烦。
他只是感到惋惜,他觉得阿狗说话老实,和那些满嘴谎话的职业流浪汉不大一样。“他都准备好去珠海看海。”胜哥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忆审讯细节:“他说话很幼稚,很天真,我觉得他甚至有点纯真。”
“纯真?”
我听到这个说法时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就算阿狗是个未成年人,而抢劫强奸明显是重罪,不值得原谅。
“按说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在学校里上学。”胜哥觉得阿狗这样的罪犯,很多时候没有选择权。如果有文化,能够谋生,也不至于这样。
在胜哥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对了,王玲那个手机电池呢?”
胜哥犹豫了一下,“他说顺手丢在现场不远的河里了。”
我翻看了胜哥发给我的笔录,阿狗交代的作案过程和王玲说的基本一致,也提到了和王玲的聊天过程,两者基本能够吻合。
不过有两个地方不一致,笔录中阿狗说他在我们辖区已经流浪了一年多,而我记得王玲说的是,阿狗才来两个月。
其次,阿狗向王玲撒了谎,他并没有如约把电池放在公园庭院的门口,而是随手丢在了现场不远处的河里。两个小细节的差异不影响案件的定性。
胜哥认为阿狗有些纯真和善良,值得挽救一下。
但我在阿狗对王玲撒谎这件事情上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强奸了王玲之后,也装出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在胜哥面前,也许只是同样的伪装。
我们在刑警队干活,坏种见得太多了。难得胜哥心软,我也不想戳破他美好的愿景。
阿狗的血样很快就检验完毕,血样的分型和王玲身上的精斑都是来自同一个体。
一个星期后,辖区又发生了一宗命案,一个男人杀掉了自己的老婆后,逃去了外地,胜哥接了这个案子。他急匆匆地找我取走了DNA鉴定书,把阿狗的卷宗交出去了。
“阿狗”这个名字很随意,不过不影响批捕。卷宗交到了检察院,剩下的就是检察院和法院的工作了。
胜哥告诉我,阿狗的骨龄鉴定出来有十八岁,比他估计的年龄大不少,不过十八岁,算起来也不过是读高三的年纪。
在最后一次审讯结束后,胜哥看着面容稚嫩的阿狗,忍不住提醒他,监狱里其实也能学点文化知识,或者学点手艺,出来之后也好找份正经工作。至于没有身份的问题,出来之后在派出所备案,采集相关信息,再联系民政部门也能落户。
“我跟他说,实在不行,到时来公安局找我,我帮他想办法。”胜哥说。
我知道胜哥向来认真负责,但这次对他阿狗的关心,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打趣他:“没看出来你这么有爱心。”
“顺便的事情,积点德嘛。”胜哥笑了笑。他告诉我,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我连声和胜哥道喜,又给他孩子准备了两个红包,但他并没有收下,只是说到时喝满月酒一定叫上我。
孩子刚出生没多久,胜哥都已经准备好休假,但是新发的命案也得有人跟,他得出差去追捕那个逃犯。“父母都在,又请了月嫂,我在家也帮不上忙。”他也只能这样自嘲。
刑警队的日常就是这样,案子总是办不完,我和胜哥区别只在于,他总是在抓人和审人的路上,而我是面对一个又一个的现场和受害人。
最后,阿狗被判了四年多。
转眼间,四年半过去。
这几年城市里的摄像头格外多,东山公园几个门口原本模糊不清的摄像头换成了高清摄像头,园内的监控也多了。东山公园没有因这个案子,被认为是危险之地,反倒是由于周边楼盘的变多,到这里散步纳凉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这四年半经济发展更快了人们都用手机扫码支付,现金带得少。这降低了抢劫案的数量。
让我意外的是,在2015年4月的一天的晚上,指挥中心在九点多通知我们,东山公园又发生了一宗抢劫强奸案。
案发现场就在东山公园西北侧靠近“葫芦头”的那里,与五年前的那宗案子的案发地很近。
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然后绕过一片两米多高的芦苇,我在湖边的草地上看到了受害人李娟。她正抱着胳膊,在草地上蹲着缩成一团。她三十岁左右,身材瘦小,披着一个白色小坎肩。
案犯完事之后,没穿衣服,就坐在她旁边,和她聊了几分钟,聊到了最近的天气,恼人的保安,还有越来越贵的物价。
案犯走之前搜了李娟的包,拿走了包里的现金和手机。
我询问案犯的长相,李娟告诉我那是个长得很结实的小伙,身高一米七左右,寸头,眼神凶狠,穿着黑色T恤和灰色中裤。
现场并没有遗留太多的证据,我给李娟拍了照,她的眼睛结膜上有些细小的淤血斑,那是被捂住口鼻时,留下的窒息痕迹。
接着我又提取了李娟的手指甲擦拭物,这已经是类似案件的常规做法,当然最后还要去医院提取她身上的精斑。
在我收拾好工具准备撤离的时候,胜哥才赶到。他刚刚从看守所审完一个案犯,看到手机上有未接电话,回拨之后才知道东山公园这边有抢劫强奸案。
我和他简单说了现场情况,“案子没啥特别的,只是公园估计得加强巡逻了。”
胜哥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抬头看着我,“你说会不会是阿狗干的?”
“他不是关起来了吗?”虽然两个案发地址很接近,但我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精斑的检验,通常是二步消化法,首先需要把含有精斑的样本,在56℃的情况下,裂解两个小时,然后离心去掉女性成分,在剩余的沉淀物里,才能得到男性精斑的DNA。
整个实验过程,从裂解消化到洗涤再消化,然后提纯,接着到扩增电泳,通常整个过程需要超过八小时。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冲了一杯浓茶,喝完之后,一头扎进了实验室。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受害人身上精斑的DNA数据。
我找出10年案子的DNA数据,两个案子精斑分型完全一致,那就是阿狗留下的。
那个男孩又回来了。
我处理完数据,看看表已经七点了。我拨通胜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沙哑,也许他也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和我一样通宵未眠加班。
尽管胜哥早有意料,他听到实验结果,我还是感觉到了胜哥有些失落。
他沉默了几秒,最后只是简单地说:“知道了。”
挂掉电话之后,我钻进值班室,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上午。然后电话提示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情报那边在群里通报了阿狗的信息——
此人在一个月前就出狱了。
完全确认身份后,几个同事分头查看监控。他们发现在两个星期前,阿狗就已经在公园门口出现过。昨晚案发之后,各个出入口的摄像头没有拍到他离开的身影。
阿狗可能还待在公园里。
队里连同派出所,在几个出入口都安排了便衣,试图蹲守还没离开的阿狗。
东山公园白天有数以千计的游客和市民,局长有些纠结要不要对公园进行清查。如果清查,安排多少警力,会不会引起恐慌,这些是需要考量的问题。
就在局里纠结要调取多少警力时,胜哥决定自己想办法先干起来。
他知道案犯就是阿狗时,有种美好期待被摧毁的愤怒。他想第一时间揪住阿狗,问他为什么要重走旧路,为什么辜负自己的期待。
胜哥组织两个同事,公园正门的保安,停车场的看守员,拉起了一个十来个人的队伍。只叫保安还有个好处,不会引起群众的注意,也不会引起阿狗的警觉。
两次案发地都在“葫芦头”西侧,而胜哥把搜查重点放在了公园东南侧和南侧的山边。
不只是我爱逛东山公园,胜哥经常到这里跑步,他对这里也无比熟悉。
公园西侧太过于平坦,没有遮风避雨的位置,而三四月又是雨水最多的时节。而就在那片东山上,树林茂密,便于隐藏,靠山边支点东西,就能遮风避雨,还不容易被人发现。那里很可能就是阿狗隐藏落脚的地方。
南方四月中午的山林,又湿又热。
胜哥选了山坳处树木格外茂盛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摸索。他绷紧了神经,他期待找到阿狗,又担心与对方狭路相逢。阿狗有带刀的习惯,又刚刚犯过案。在这种林子里,他就是最危险的“兽。”
胜哥在山坳里绕了两圈,裤脚沾满了草屑,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决定撤出来,换一个地方再找时,口袋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
另一组人发现了一个简易窝棚。
我提着箱子跟着保安钻进东侧山脚下的林子时,已经下午四点了。微弱的阳光照不透山脚的密林,山林里有些昏暗。
胜哥站在一个简易窝棚边等着我。
窝棚是用树枝和芭蕉叶,还有塑料布搭起来的。棚子下面的地面上有几张硬纸皮,旁边丢弃着饼干和方便面包装袋,角落里还有三个装着水的大可乐瓶。
这窝棚很凑合,如果不是在林子挡风,估计被风轻轻一刮就能吹倒。
我拍完照,把几个可乐瓶和包装袋全都装进了物证箱。昨晚大家都以为阿狗已经逃离了公园。地上的硬纸皮是干燥的,阿狗很可能在这里猫了一晚上。
胜哥觉得要早一点到这边山林搜索,也许就能抓到阿狗了。
我准备带着物证回实验室,选两件物品检验,确定这个窝棚是否属于阿狗。而胜哥不愿离开,他想再蹲一段时间,万一阿狗回来呢。
同事发现窝棚时,围着走了好几圈,附近的杂草和灌木上都留下了明显踩踏痕迹。即便阿狗回来也会警惕起来,但胜哥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也许他没注意到呢?”
胜哥心里不甘,留了下来。
深夜,实验结果出来了,窝棚里的两个可乐瓶口都留下了阿狗的口水,他确实在那里待过。
胜哥接到电话时,已经在窝棚附近蹲候了七八个小时。同事们都放弃了,借口去买宵夜,留下他一个人还在那里坚持。
胜哥固执地在东侧山脚下待了一晚上,没有等到阿狗回来。
他有太多问题要问这个男孩。
天快要亮的时候,正门口的保安反映,有个男子低着头,快步经过保安室。保安喊了一声,对方直接跑开了。胜哥赶紧跑到监控室,在回放的视频里,他看到了阿狗。
当初那个有些稚嫩的大男孩已经是个强壮的青年了。
根据保安指的方向,情报队又调取了沿途的监控。阿狗从公园出来后,一路走去了国道边,上了开往隔壁城市的大巴。胜哥联系隔壁市的刑警队,调取到了车辆进站的录像。他发现车上下来的人群里面,已经没有了阿狗的身影。司机称阿狗在半路就下了车。
胜哥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同行协助,依然没有找到阿狗的踪迹。
阿狗再一次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起强奸案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东山公园再一次恢复了平静。除了队里的同事,也没人知道相隔四年多的两个案子是同一个案犯。
胜哥心心念念着逮捕阿狗。这个没有身份,没有电话的流浪汉,并没有想象那么容易找到。
就在阿狗消失三个月后,我接到了广东最南边城市的电话,一个同行发现新录入的DNA数据和我们的案件串并了。四五年前,我们并没有查清阿狗的身份,就没有在数据库里录入阿狗的身份资料。同行打电话来,想知道阿狗的具体身份资料。
我点开数据库,很快就看到了对方口中所说的那条串并信息——
7月中旬,在那个城市的海滨公园里,发生了一宗抢劫强奸案,受害人身上的精斑与阿狗的分型一致。
阿狗又出现了,又是抢劫强奸案。
我把胜哥的联系电话给了对方,我想队里没有人比胜哥更熟悉阿狗了。
一个星期之后,胜哥从那个海滨城市出差回来,他丢了一包当地特产在我们办公室。
我以为案子顺利侦破了,递上茶杯笑着打趣,“案子搞定了?这包东西怕不是晚上加班买的宵夜没吃完剩下的吧。”
胜哥接过茶杯,一口喝完,叹了一口大气,“揪不住那小子的尾巴啊。”
那天,胜哥接到那边的电话后,就打报告去了那边。他和当地的刑警一起,对阿狗犯下的几宗案件进行了分析和研判。
在串并中我们案件之前,当地的海滨公园还发生了另一宗抢劫案,受害人描述的嫌疑人与阿狗非常相似。但大家都没法确定案犯是不是阿狗。
因为胜哥对阿狗太熟悉了,所以监控里一闪而过的身影也没有逃过胜哥的眼睛。阿狗出狱后接连犯下三起抢劫强奸案,令人发指。胜哥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胜哥和当地的警方一起,对海滨公园、附近网吧和废旧楼宇进行清查,没找到阿狗的踪迹。
阿狗时不时蹦出来,故技重施。这也让胜哥当初的仁慈成了笑话,这一个个的案子抽在了胜哥脸上。
“别落我手里,否则我弄死那小子。”
胜哥很少撂狠话,哪怕审那些凶恶的杀人犯。他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拿下罪犯。
我心里清楚,胜哥着急了。阿狗才出狱半年,就连续犯下三宗案,案子与案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现在距离阿狗下一次犯案,理论上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后,广州最繁华的客运站旁边的花湖公园,出现了一具赤裸的女尸。
受害者是隔壁大学的学生,正在读大二。她在晚上八点左右进了公园大门,再没有出来。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清洁工在公园灌木后面,发现她的尸体。
她的同学称,她有晚上到公园散步的习惯。那天晚上舍友发现她没回来,以为她新认识了男朋友,根本没想到她会在公园里遇害。
当地的法医对尸体上的痕迹物证,进行了全方位提取和检验,很快就在数据库里对中了罪犯阿狗的信息。
“艹!”我忍不住骂了出来,这个阿狗兽性爆发了!
命案的第二天,当地就派了两个刑警过来和我们对接。这两位刑警经验丰富,有一个还是勘查现场的技术员。我们在警局二楼的会议室接待他们,看到了带过来的现场照片。
这个花湖公园,是附近居民经常散步的地方,晚上开着路灯,前后门也有监控。阿狗胆子很大,在距离散步的水泥路十几米不到的灌木后面行凶。
现场照片很露骨,长头发的女学生赤裸着,躺在草地上,衣服被丢弃在旁边。乌黑的口唇周围有月牙形的擦伤,脖子上有些椭圆形的瘀斑,那是捂嘴和掐颈留下的伤痕。
阿狗作案的手法没有变。
可能阿狗已经控制不住,让女大学生白白失去了生命,让人惋惜,也让人愤怒!
我之前两宗案件的资料简单做了汇报,把相关资料扫描传给他们,包括东山公园第二宗案件的鉴定书。会见结束时,两位刑警同步了一个消息,他们视频里查到阿狗的踪迹,得出结论——
这个人正在返回我们辖区。
命运就是一轮盘,很多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胜哥觉得这次是老天爷给的机会,让他抓住阿狗这个祸害。
广州同事们同步的信息显示,阿狗乘坐城际大巴返回我们辖区,在南城汽车客运站外下了车,随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客运站对面的摄像头,拍下了他戴着帽子,低着头穿过马路的身影。
监控距离客运站很远,图像有些模糊,我在电脑上把照片放到最大,也看不清阿狗的样子,但胜哥坚定那就是阿狗。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是,怎么在这个常年有着几十万流动人口的城市里,找到一个没有身份,没有携带电子设备的流浪汉。
局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大清查,辖区每个季度都会对治安盲点进行集中清查,那时候刑警队也会到派出所协助工作。为了抓住阿狗,局里决定对这些重点区域清查,也立下了军令状,一天抓不到,清查行动就一天不结束。
东山公园门口的视频里没有阿狗的身影。而胜哥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阿狗就躲在那里。
理由简单,阿狗在那里待的时间足够长,对公园足够熟悉。东山公园的东南侧和南侧有连绵一片的山林,连着另外一边的村落,钻进林子,可藏身可脱身。
而现在没有迹象表明阿狗回到了东山公园。
“怎么查?难道要大搜山?”队长说。
“我们只需要守着那几个厕所,尤其是山边那两个。”胜哥显然早有想法,“人可以不吃东西,但是必须得喝水。”
胜哥和我一起分析过窝棚的地点选择,广东的天气雨水多,气候炎热,住的地方除了要遮风避雨,也要考虑取水。公园里唯一有干净水源的地方就是那四个厕所,当初阿狗选择搭窝棚的地方,距离其中一个厕所就只有三百米。
局里很快就启动了大清查,几百号警察逐一清理各个重点区域。我也套上了反光衣,带上单警装备,领了枪跟着辖区派出所的警察钻进了外工村。
重案队的几个人跟着胜哥蹲守在公园里靠近山边的两个厕所。
网布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鱼儿撞进网里。
行动第三天,晚上九点多,我正跟着一个老警察,在外工村的网吧里清查。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胜哥他们在东山公园里,抓住了阿狗!
老天爷真的帮了胜哥。
头天晚上胜哥蹲了大半夜,没有蹲到人。第二天白天他一直在局里睡觉,等到下午了,他才匆忙吃了口午晚饭,把白天蹲守的兄弟换了下来。
8月份的傍晚,温度依然很高,即便人一直在树荫坐着不动,也会不停地冒汗,胜哥只能不断地喝水。
晚上九点的时候,胜哥有些尿急,去厕所里方便了一下,又在洗手盆里洗了把脸。
他刚走到厕所门口,抬头就看见一个上身穿着短袖T恤,下身穿着长裤的男子,压低着帽檐,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瓶朝厕所走了过来。胜哥愣了一下。
虽然两人还有些距离,灯光也不够明亮,但胜哥坚定对方就是这些天自己反复惦记的阿狗。
另一个同事在厕所对侧的二三十米之外,没有注意到这个可疑人员。胜哥已经来不及招呼他过来。
他走快两步,让自己背朝着厕所的照明灯光,又故意错开一点位置,朝着对方右侧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胜哥也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只能算着与对方距离,慢慢地靠近。或许是逆着光线看不清面容,或许阿狗没有记住胜哥的样子,直到胜哥靠近他身前,阿狗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错身而过时,胜哥大声地喊:“阿狗!”
戴帽子男子听到声音,扭过头来,在刹那之间,胜哥已经确定了对方就是阿狗。
阿狗扭头的瞬间,胜哥迅速伸出左手抓住阿狗的右手腕,右手顺势横压到阿狗的脖子,右脚使劲往对方小腿一靠。在阿狗失去重点往前摔时,胜哥反拧住他的胳膊,把他摁倒在地上。
在不远处等候的同事闻声飞奔过来,胜哥已经用手铐铐住了阿狗的双手。
两人把阿狗从地上拉了起来,胜哥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帽子,用帽子拍打着阿狗的脸。
阿狗成熟了很多,已经看不出稚嫩和纯真。只有皮肤和当初一样,晒得黢黑,头发依然很长很乱。
胜哥错开一点位置,让公园的路灯把光芒照到自己脸上,“还记得我不?”
阿狗终于认出了胜哥。
那个多年前提醒他,要在监狱里读书,要补办身份,还对他未来有期望的警察。
晚上十点多,我在东山派出所的留置室里,第一次见到了阿狗。
我只看过阿狗的照片,也知道阿狗长大了,不再是个大男孩。面前这个一直耷拉着眼皮,抿着嘴唇,一脸平静的青年,还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无法把他的样子和胜哥当初描述的纯真联系起来。
在狭小的留置室,阿狗坐着铁椅子,双手被铐在铁环里,双脚也铐着脚镣。面对胜哥的审讯,他一直语气平缓,有问必答,语气里透着满不在乎。
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一只“小兽。”
阿狗出狱后,无处可去,就在东山公园的山林里搭了一个简易窝棚。他白天在窝棚里睡觉,傍晚去垃圾桶捡矿泉水饮料瓶,卖到废品站。
公园工作人员清扫及时,捡废品很难满足一个成年男人伙食。
没文化、没人管、没手艺,阿狗这种人根本就不具备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能力。他流浪多年,蹲四五年监狱,都是你争我抢的生存环境,为了口吃的都拼命,人性可能也被磨掉了。
饿着肚子,阿狗重操旧业了。
他强奸了李娟,顺手拿走了四百多块钱。阿狗拿着这点钱,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大海。
我翻了翻笔录,随口问他,“第一次看到大海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意思,就是比湖大一点,浪大一些。”阿狗喝了一口水,“海水还又苦又咸。”
看来阿狗对大海很失望。
阿狗看海的地方是广东省最南边的海边城市湛江,路途很远,需要跨越四百多公里,而珠海或者深圳只有这不到一半的路程。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方向,就越来越脱轨。
阿狗接着在海滨城市犯了两宗案子,先强奸,再聊天,后抢钱。阿狗掐死女大学生,他知道杀人是重罪,所以又潜逃回了东山公园。
阿狗说,“杀人偿命,该死就死。”
由于是多次犯案,检察院估计阿狗会被判死刑,于是要求我们一定要核实清楚阿狗的身份。
但阿狗怎么也说不清自己的身份问题,我们只能通过他的口音判断出,他是来自西南。
最后还是通过他对家乡环境的描述,流浪过程描述,尤其是从收养他的老太婆家里出发之后,经过哪些地方,走了多久才到的火车站。
这样一步一步倒推,又靠着他老家的警察同事帮助,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收养过他的老太太,然后在当地找到了他的户籍底册。
阿狗,原名岑阿贵,父母双亡,从小流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阿贵变成了阿狗。他流浪的经历无从查起,但他那些漂泊的岁月,磨灭了他成为普通人可能。
没有身份,没有技能,只能靠小偷小摸和捡破烂为生,最终阿贵变成了阿狗。阿狗被判了死刑,但他作为阿贵早已经在流浪的过程中“死去。”
我们抓过不少流浪汉,除了患有精神疾病那些,剩下的真正的流浪汉大多和阿狗一样——
离开家乡流浪,是因为那里除了务农种地没有别的工作,他们想活得更好,至少把饭吃饱。
但来到大城市之后,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有些是没条件学过专业技能,有些是没有身份,他们找不到更多可以谋生的手段,最终沦落街头,不得不流浪。
而流浪意味着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犯罪是生存手段之一,他们犯罪后进入监狱,也很难像胜哥说的那样去学习,反而他们会感觉到至少监狱里比外面能吃饱,不至于被过分欺辱。
胜哥曾经很惋惜,他觉得像阿狗这样的人是可以拯救的,但我知道,只靠我和胜哥这样一两个人的善意,不可能拯救他们,要挽救一个群体,只能依靠整个社会体系的力量。
我曾经以为一切都是社会和城市发展必然的代价,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没办法挽救了。阿狗这样的存在,和那些铺在街上角落的流浪汉被褥,就是这城市暗处的疤。
但是就在这七八年,城市里的流浪汉,肉眼可见的减少,我作为法医,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废楼里和荒山上的流浪汉尸体明显变少了。
我发现,他们有些是被救助了,更多的是返回了老家,因为精准扶贫,也因为老家工作机会的变多。以前他们没有选择,所以他们出来,现在他们选择回去,是因为在那里他们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作为人活下去。
此案发生距离现在已经将近十年。我常常记起,阿狗说自己想要去看大海,而他不知道如何去海边,更不知道海水联通的大湖,就在自己身边。
阿狗看海的地方是广东省最南边的海边城市湛江,路途很远,需要跨越四百多公里,而珠海或者深圳只有三分之一的路程。
那大湖周边的支流,也会随着潮汐,略有波澜,同样很美。
在记录这个故事过程中,小刀一直提醒我,这场悲剧的发生,是在性侵案很早之前就开始的。
小刀说,他无法一一讲述,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做相关工作的工作人员,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他能给到的只有短短两行数据——
在相关救助政策发布的10年间,他所在的城市救助了36万流浪汉。
一座城市能真正变好,大概就是从有人愿意关注到这些弱者开始的。
此案发生前,小刀正准备和妻子吃面,却被警队突然叫去,接触了这桩让他印象深刻的悲剧。
现在距离当时已经过去10年。
小刀终于能和家人放下心来,好好吃一碗面了。
(文中部分人物、地名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大耙子

插图:大五花
本篇1407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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