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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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成都,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我和孙扬在做兼职时相识相知相恋。

我来自湖北麻城的农村,是父母土里刨食,举全家之力供出的大学生。
我还有一个小我五岁的妹妹。
孙扬是从四川凉山悬崖村里靠读书走出大山的苦孩子,也是家中独子。
彼时,我们白天在不同的公司上班,晚上在一间当时火极一时的酒吧做兼职。
孙扬推销酒水,我做收银。
我们身上都背负着整个家庭的希望,心里都燃着要争气、要出人头地的小火苗。
或许是差不多的成长经历,给了我们相似的气质,我们望向对方的第一眼,内心都有种灵魂照镜子的心动。
不知不觉地,在工作中,我们相互关照。
有人为难,他会不动声色地替我解围。
他有句话特别打气:“咱们要出来混,必须六面玲珑,两面带刺。”
发现他有低血糖毛病后,我会时不时地塞给他一些巧克力,放在兜里备用,或者自己带饭时,帮他也带出来一点。
“无论如何,饭是要好好吃的。”我说。
言下之意,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是生不起病的,必须扛造。
在偌大的成都,渺小的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抱团取暖,彼此体恤。
正年轻,但我们的生活简单且枯燥,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兼职。
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有实打实的用处。
妹妹的学杂费,妈妈风湿性心脏病的医药费。
孙扬家里的老屋早就摇摇欲坠,在他的坚持下,父母终于同意重建,他不想再跟任何人借钱,于是,每月工资打回去一部分,就建一部分……
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会偶尔觉得日子过得有点苦。
但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懂得,相互打气,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而且,在我们的努力下,万事向好,孙扬家的新房子虽然盖得慢,但两年时间,建起来了。
我把妈妈带到北京做了心脏瓣膜修复,她恢复得很好,甚至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
我和孙扬终于能喘息一下,并开始构建属于我们的未来。
难得休息时,我俩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去看房子。
因为每辆公交车的终点站几乎都指向城市最周边地带,那里的房子便宜,是我们可以仰望的目标。
尽管当时我们根本买不起,可是,光是走进售楼处,参观各种样板间,也够励志的。
我们坚信,可以一路从老家走到成都,就可以复制之前所有的刻苦执着,在成都拥有自己的小家。
所以,我们不介意自己活得很不成都,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成都的休闲巴适,暂时与我们无关。
那又怎样呢,俗话说,好饭不怕晚。
我们在一点一滴的努力之下,慢慢自信,属于我们的好日子,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会来。
每年的十一和春节,我们轮流去对方家里。
一去一个不吱声。
不是觉得都足够穷,而是相互心疼各自的成长经历,也心疼彼此父母托举我们的不易。
所以,每次去对方家里,都恨不得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完,把家里全部的活,都帮父母干完。
如果说,彼此父母曾经对于我们未来的择偶有过各种期许,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高娶高嫁的话,那么真正了解我和孙扬之后,我们的爸妈再没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都说过意思相近,但表达不同的话:你们俩,相互都心疼对方,哪怕这一生不能大福大贵,也足够了,我们很放心。
是的,我们在成都的打拼,想想真苦。
但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与看见,那些苦是有回甘的,也是有尽头的。
可是,命运有时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2012年4月6日,是个五雷轰顶的日子。
孙扬在休息日跑外卖,他在正常行驶,却被一辆右转的混凝土罐车碾压。
他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双腿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肇事司机酒驾,且家里债台高筑,没有任何财产可执行,对方宁愿坐牢,也拿不出任何赔偿。
何为痛不欲生?
病床上的孙扬历经三次急救,多次术后感染,他曾经用绝食以及吞服攒下来的安眠药的方式逼迫我放弃对他的治疗。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在了,那我活着也没啥意义。
孙扬住了八个月的院,花光了我们所有积蓄,他爸妈把新建的房子也卖了。
我们的想法都一样,留得青山在。
直到出事的第九个月,双腿截面的伤疤终于愈合,孙扬的精神状态才开始慢慢好转。
他在原单位是做电力维修的,每天需要跑很多地方,也需要爬上爬下,但现在,这份工作显然做不了了。
单位让他在转内勤和买断工龄之间做选择,孙扬选择了内勤,收入也是锐减。
与此同时,他的生活需要有人照顾,我晚上也无法再去做兼职。
真正而现实的考验,是从这时开始的。
每天早上,我四点就要起床,做早饭,以及帮孙扬解决好他的吃喝拉撒。
五点半,我们必须准时出门,先送他去单位。
那时很多公交线路的无障碍通道还不是很通畅,常常得求人帮忙一起将他连人带轮椅抬到车上,下车时,再求人帮忙抬下来。
晚上下班时,我要一路飞奔到他单位,再像早晨那样折腾回家。
不是没想过在他单位附近租房子,可是,那里的价格不是我们支付得起的。
日子虽然苦,可是孙扬是乐观的。
甚至上班前,在我帮他穿上纸尿裤时,会跟我开玩笑:“小时候都没穿过的东西,没想到长大后居然能用上。”“没钱买车,就搞个轮椅坐,体验感是一样的,哈哈哈。”
说是这样说,为了节省纸尿裤,他苦练臂力,每天在家里练习靠双臂支撑挪到坐便上,这样,白天在单位,他也不必穿纸尿裤了,又节约了一点开支。
他还满怀憧憬地跟我说:“等双臂力量上来了,以后我也可以坐在轮椅上做饭干家务”“等我好好研究一下,把轮椅改造成微型房车,这样,我就可以开着房车去接送你上下班了。”
他的乐观,就是我的晴天。
那时觉得孙扬真的很了不起,生命历经重创,还能这样坚强乐观。
有了这种心态和努力,我们的生活还是会重新回到轨道,慢慢向好。
然而,孙扬在力量训练中,先后两次摔成骨折入院。
也正是这两次入院,彻底摧毁了孙扬的心态,他变得喜怒无常。
而我,是他所有脾气的唯一接收人。
我做的饭菜,他从前赞不绝口,现在会说这是猪食。
他在路上内急,我一路小跑着推他找最近的公厕,结果到了公厕门口,他不急着进去,而是当众质问我:“为什么要跑?有那么急吗?还是说要小跑着提醒我,我是个走都走不了的废人。”
他开始频繁查我的手机,但凡异性,都会问是谁,什么关系……
他给我们共同朋友打电话控诉:“别看在你们面前,她对我特别体贴,其实私底下,脸色难看得很。”
孙扬判若两人,变得越来越难相处。
就连他爸妈看到他的样子后,也含泪劝我:“离开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什么都不欠他的,他这样对你不公平,而且他的脾气只会越来越差。你也有父母家人,还有妹妹要照顾,不能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来。是孙扬没福气。孩子,对不起,拖累你了。”
而我,在孙扬一日胜过一日的怒火里,已然心力交瘁。
可是,残留的感情与道德,让我无法真正对他做出割舍。
我犹豫着,痛苦着,坚持着。
2014年4月6日,是孙扬出车祸两周年的日子。
他执意在下班途中,买了蛋糕,说是要庆祝自己的新生。
还像中奖了一样,买了整只烤鸭。
这天,他破天荒没有阴阳怪气,而是全程微笑,温柔地帮我夹菜,细细地帮我卷烤鸭,在点燃蜡烛时,许了很久很久的愿,眼泪顺着他闭着的眼睛汩汩而下。
我起身帮他擦眼泪,他握住我的双手,把我按在椅子上,说:“欣玥,两年了,辛苦你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擦干眼泪:“分手吧,再继续下去,彼此都痛苦,说不定最后会成为真正的仇人。”
然后,孙扬坦白告诉我,这将近一年多来对我的诸多为难,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假的部分,是预演,是要让我知道,两个人再这样捆绑下去,他的性格会扭曲,他的行为会迁怒,他的自卑会让他变态。
真的部分,是人总是会伤害自己认为最亲近的人,把自己的无能为力发泄到身边人身上,让对方和自己一样痛苦,然后,恶性循环。
他说:“欣玥,我用两年时间,接受你的照顾,让你离开时,不用内疚,你尽力了。我也用两年时间,去测试自己的性格,事实证明,你留下,不仅对你是折磨,对我也毫无益处,我会从一个双腿残疾,变成一个精神残疾的人。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但人性就是这样。所以,分手吧,我们都记住对方好的那一面,然后放彼此一条生路。”
他说:“你知道吗?有时半夜被幻痛折磨得睡不着,我居然会恨你,会想如果当初不是找了个穷女孩,而是找一个家境不错的,自己就不必拼了老命去赚钱,就不会出事。有时疼到崩溃时,甚至想拿起枕头朝你的头上捂去……可怕吗?但这是真的。一个陷入绝望的人,是很容易栽赃别人,让身边人做背锅侠,拿恨当力量活着的。”
原来,他是这样的孙扬。
他远比我想象得清醒、疼痛且自知。
那天,我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舍不得,却又进行不下去。
想留住,但也清楚自己没那个能力。
之前不是没想过解脱,一走了之,但真正迈出那一步,却发现好难啊。
脑子里想的全是过往,记挂的都是细节,他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每天上班怎么去,锻炼时摔倒了谁能扶?万一想不开呢?
我想到的,孙扬自己都想过了。
他明确告诉我:“这些生活中的困难,我都能慢慢解决。前提是,我需要你的离开,让我首先在精神上康复起来。现在的我,已经徘徊在变态边缘了,这是比身体残疾可怕一万倍的,你能理解吗?”
越是深沉的痛苦,越希望他人转过头去。
多年后,我才能渐渐理解张扬当时的选择。
最后的离别,我们抱头痛哭,我内心的愧疚远远大于不舍。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他,这样的骂名,我背不动。
但孙扬很坚决,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一想到不会再有人看到我穿纸尿裤的窝囊样,我有种上学时放寒暑假的感觉。”
我哭着抱紧他:“我可以不看的……”
“欣玥,放过我,让我自己拼一次,拼到什么程度,我都认。我们已经活得很累了,别用道德绑架自己绑架别人,承认我们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无法同行,没什么。这不是抛弃,而是成全。我们以十年为约,十年后的今天,上午十点,我们就在当初兼职的酒吧见面。希望那个时候,我们都过得好。而且,很有可能,我比你过得好。弄不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哈哈哈。”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已经这样了,还会坏到哪里去呢?大难不死,我想看看后福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一别,就真的是十年。
我离开成都,来了武汉。
妹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里,我们姐妹终于团聚。
那些年,我工作比从前更加努力,用三年时间跳槽到梦想中的大厂,两年后做到中层管理人员位置。
那些年,每当遇到困难,想要放弃时,我就会想起与孙扬的十年之约。
我不敢懈怠,想到一个没有双腿的人都在狂奔,我没理由不混出个样子来,更没理由对生活存有任何抱怨。
2017年,赵雷的《成都》唱哭了太多人,其中就有我,感觉每一句歌词都是为我和孙扬的曾经量身定做的。
2020年春天,我结婚了。
老公追了我三年,了解我所有过往。
记得第一次跟他提孙扬时,他说了一句话:“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很刚,这样的男人,应该可以过得很好。”
这话,让我有知遇感,也给了我很多安慰。
我原本没有结婚的打算,心里隐隐认为,就算真的要结,也应该是确定知道孙扬已经有了归宿之后。
可是,疫情下的武汉,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就像老公求婚时跟我说的:“真正爱过的人,一定真诚地希望对方过得好。这种好就是活在当下,敢于幸福。”
2022年6月,女儿出生。
日子随着孩子的到来,仿佛踩上了风火轮。
转眼,十年就到了。
老公和女儿一起陪我去了成都。
他带女儿去看熊猫,我去单刀赴会。
老公交代我:“如果孙扬想见见我们,我和女儿随叫随到。”
2024年4月6日上午十点,我准时去了当年的那间酒吧。
很遗憾,那里如今已经改成了火锅店,还没有开业。
我站在火锅店门口的胡桃树下,心里猜想着孙扬如今的样子。
近乡情怯,我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
是的,是走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杯当年最喜欢喝的清补凉:“你好,欣玥,好久不见。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孙扬。”
我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却不受控地跑了出来。
我哽咽着说:“怎么回事?不仅能走路了,好像还长个子了?”
孙扬掀起两只裤管:“安了义肢,为了见你,特意穿了一双底很厚的鞋子,强行增高。”
十年生死两茫茫,再见真的是沧海桑田。
我们在火锅店旁边的茶馆落座。
孙扬开心地说:“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过得很不错,应该已经做妈妈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呀,尤其是看路上小朋友的眼神,一脸妈味。”
我破涕为笑,认真打量了一下孙扬:“嗯,我猜,你也做爸爸了。只有当了父母的人,能轻易认出同类,对不对?”
“嗯,女儿三岁半了。”
“快给我看照片。”
孙扬掏出手机,里面几乎全是女儿和他太太的照片。
“孙扬,真好。你不知道看到这些,我有多开心。给你看,这是我女儿,比你的宝贝女儿小一岁。”
孙扬接过我的手机,认真地看着,他哭了:“欣玥,谢谢你过得好,我也很好。”
他的话,成功地让我再次破防。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眼泪都是为幸福而流。
我们没有辜负这场十年之约,亦没辜负曾经承受的苦难。
然后,我们就坐在咖啡店里,说起了彼此的这十年。
如今的孙扬,在一家特教学校做老师,教英文,且是校篮球队的义务教练。
他没说过程,但我能想象适应义肢要经历怎样的锥心之痛,要摔多少次,要流多少血。
我也知道,他克服重重困难转行做特教老师,就是想给那些跟自己一样身体残缺的孩子,带去温暖与自信。
“孙扬,大写的真棒,了不起。”
“还行吧,苦难没有放过我,我也没放过苦难。”
他笑声朗朗,比当年更开怀,更从容。
我深知,他已经与那个最好的自己相遇。
真好。
当晚,我们一家三口和孙扬一家三口聚在一起。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而我们四个,则把酒言欢,笑中带泪。
故事和酒,我们都有。
人生苦短,我老公提议以后别再玩什么十年之约,要每年都聚一次。
孙扬和太太点头称好,他太太说:“亲人之间,是要常来常往的。”
于是,我们频频举杯,敬健康,敬平安,敬亲情,敬不屈,敬自重,敬悲悯,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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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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