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麦家的长篇小说《解密》被导演陈思诚拍成了电影,即将与观众见面。麦家最新的长篇小说也即将出炉。作为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也始终在用他的方式关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他的作品在具有丰富多样性、具有可读性的同时,也渗透了对于人性与信仰的思考。在麦家眼里,文学就是人生。
人生是由偶然组成的,偶然充斥着我们生活的时时刻刻。我在我的第一部小说《解密》的题记里引用了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所谓偶然,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偶然就是佛学里经常讲的“无常”,也是今天我们那句网络流行语: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谁先来。
我的一生充满了偶然,但文学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对很多作家来说,写作可能是一种精神需要;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生理需要。我每天都要写,不写不舒服。因为我有一个辛酸的童年,让我养成了一种对人的疏离感以及对文字的亲近感。我从12岁开始写日记,日记成了自我交流的一个通道,是我最好最亲的朋友,它也成了一种童子功,一种对写的渴望、需求。这既是我的福气,同时也是我的灾难,因为我在过一种不正常的人生。
我的大部分时间,要么在看书,要么就在写作。我的作品量很少,因为我大量的时间用在无目的的写作上,我会记录一些碎片化的思想,不会发表也不需要发表,就是一种梳理。我有这种生理需要,就像别人抽烟一样,高兴的时候抽,不高兴的时候也抽,我是需要的时候写,不需要的时候也写。另外,阅读也是一种写作,阅读是用心在写。
内心比较封闭的人很容易迷恋文字,但我一开始没有想当作家。我看了很多小说,也没有想到要去写小说。直到有一天,我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那部小说就像我写的日记,是一种非常私人化的叙述,也是一个少年对成人社会的叛逆。我以前看的小说总是塑造人物、讲一个故事,但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写作手法完全不一样,没有塑造人物,甚至连情节都没有,只有情绪,而且书里的情绪和我很吻合。那部小说点燃了我,让我有一种写作的冲动。
当初,我写《解密》《暗算》这些小说,和我在部队的经历有关系。我17岁进入军队读书、工作,一定意义上,军队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军队里进入的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充满故事,也有迷人的才华,是非常让人惊艳的一群人。由于国家的需要,他们一直深藏在大山里默默奉献,当时代越来越拜金、越来越喧嚣,这些人在我内心里就越来越崇高,他们身上的那种高洁越来越感动我。
一个作家,心里被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感动着,总有一天会把他们写出来。就像一个人身上有武器,总有一天会用的。我可以算是中国特情文学第一人,但我的小说间谍性不是那么强,我想通过写破译密码的职业,去破译人的内心。真正的密码是人的内心,那是人世间最深奥的密码。
前些年,我在写作题材上出现了一次严重的纠结。
中国的谍战风确实是我刮起来的,但是后来谍战题材太多了,打开电视机,整天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大量粗制滥造的神剧、雷剧,最后我都有点厌恶自己。谍战题材疯狂盛行的时期,我也被热炒,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来找。有人提着一个面粉袋装着300万元现金,剧本已经写好了,我只需要挂个联合编剧的名。到了那种地步,人很容易变形,我也被追捧得一度有点迷失。其实,我对自己后期的有些谍战小说不太满意,我觉得我被伤害了,我也伤害了读者。人家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我是重金之下会变形。

我从谍战小说转到写《人生海海》,其实有一个关键性的事件。那年我在写《刀尖》,上半部写完,《收获》杂志第5期马上刊发了,准备在第6期刊登下半部。第6期的截稿日期是10月1日,我们说好10月1日必须交稿。写到9月30日,还差两三千字,还有一天,我完全可以写完。但是,就在9月30日晚上,我父亲去世了。
这就像举行了一个仪式,不让我的那部小说完工。那几天,我满怀悲痛,一点写作的状态也没有,一直到10月3日,第二天父亲就要出殡了,晚上很安静,我心里静了。最后的几千字,我是在父亲的灵堂里写完的。我一边要给父亲送终,一边要给稿子送终。这种事件,一辈子可能只经历一次,一次就够让人痛了。
交完《刀尖》,我准备不再写作了。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我还在被写作折磨;最应当奉献的时候,我不能全身心奉献,这是一个极端的教训。写作最后构成了这么一种荒诞的现实,是对我莫大的嘲讽。所以我决定永远都不写了。坦率地说,谍战小说给我带来了很多红利,但我其实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我对金钱没有太大的欲望,每个月的开销大概1000元,我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干吗去要这些名利?《刀尖》之后,我有3年的停滞,一部小说都没写,一个字都没写。
在人生的关键时期,父亲用他的离去教训了我,母亲也给了我极大的教训。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极度悲伤,我在父亲的床上睡,陪母亲半年,帮母亲度过这段艰难时期。这半年,我待在家乡的村庄里,跟母亲有非常多的交流,也和这个村庄有些若即若离的交流。有一天,我和母亲在村里走,远远碰到一个人。我说,妈,我们从那边走吧!母亲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想见到那个人,他以前伤害过我们家,母亲很纳闷,说,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还这么小气呢?那是时代造成的呀!和母亲比,我发现自己相形见绌,母亲早已原谅了村庄,而我还不想宽恕。
有把情绪抚平了以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写出来。就是那半年,在母亲的疏导下,我和村庄和解,和我的童年和解。命运曾经给了我很大的悲痛,但也无意当中给了我指引,如果没有父亲的离世和母亲的教导,我不会写《人生海海》,可能也不会写今天的新小说。
很多人的写作是从故乡开始,从童年开始,但我刚好反过来。因为我童年在那个村庄被那个时代伤害过,我恨故乡,我甚至发过誓“永远不写故乡”。与故乡和解了以后,童年的很多事情就像沉渣泛起,我用作家的眼光去审视、筛选,慢慢开始组合,写出了《人生海海》。《人生海海》中的上校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一个人,他来自我内心的观念。一个在时代的苦难当中穿行的人,依然不屈,内心依然干净甚至高贵,一定意义上,这种精神和情感来自我的童年。
人变得宽厚了,作品会透露出来。随着岁月的增长,我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和那个时代。我成长了,懂得宽恕了,变得更加有力量了。今天,我年近六十,对人生有更丰富、更宽广的认识,我想把这种认识传递给读者。我的下一部小说很快会推出,我相信读者会喜欢它,甚至会超过《人生海海》。有时候,我挺感激自己的,一把年纪依然有旺盛的创作力,而且似乎是越写越好。我也感谢老天赏饭。
如果一本书能够用两三句话总结出来,那就不值得写。
人生能用两三句话来总结吗?到了这个年纪,我只写我认为有超级意义的书,我一定要把自己非常独到的、别人没体会到的表达出来,我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非常珍贵的表达上。我不会直接给读者一盆玫瑰花,我也不会带大家去看一个玫瑰花园,我会尽量把玫瑰花采集起来,用我的耐心,用我的才华,提炼成玫瑰精油。精油可以永存,而一朵玫瑰花过了一个星期就凋谢了。

人生要行直道,写作也是一样。年轻的时候,写作可能另辟蹊径,用一些花哨的形式去博眼球、博新鲜,但其实真正好的文学是正大的、诚实的、稳重的、直抵人心的、可以永存于世的,今天的我就想写这样的作品。而且,我想写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或者都体验过的更普遍的故事。相对来说,我早年写的《解密》具有特殊性,后来写的《人生海海》更有普遍性。现在,每个月都有大量的年轻人买《人生海海》,因为这个故事里有大家的普遍经验,大家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共情。
怎样走出自己的内心,走向大众的内心,这是一个作家需要完成的超越。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性价比为负的苦差事。如果想通过写作挣钱,是相当难的。一个性格开朗的、和现实关系很甜蜜的人,不太容易当作家,即使当恐怕也是偶尔为之。通过写作功成名就以后,可以当官,可以做名人,生活很滋润,也很体面,但我不能。我可能是至今为止第一个辞掉作协主席的人。
这是一个媒体时代,作家一方面需要营销,但另外一方面,作家的本职是写作,写作是不需要喧嚣的。能够把自己关起来,让自己孤独起来,可能比什么都重要。我也希望保留这种状态,不要被信息化的、喧嚣的时代俘虏,有一天成为它的俘虏,可能就写不出作品了。
我有意避开受捧,甚至鼓励自己受苦,发展自己在社交上的独立自主性。我经济独立,家庭也稳定,这些可以保证我生活无忧,也不会无聊,因此我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可以不去谄媚地跟这个社会相处,我鼓励这种生活。
现在,我不希望我的小说马上改编成影视作品,我特别希望读者来看我的书。影视和文学的关系是相爱相杀的,是亲人,也是敌人。文学是电影的土壤,电影史上至少80%的经典电影都来自文学。但影视也会伤害文学,看了影视以后,很多人就不会读原著小说了。当然,影视确实能够带来丰厚的物质收入,我也不是视金钱如粪土,但我想让节奏放缓一点。
影视也好,文学也好,有产品的属性,但更重要的是,它是我们的作品。它像我们的孩子,它是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是我们心头的一块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要忘掉市场。过于追逐市场,就会迷失方向,找不到自我。找不到自我的时候,作品也不可能得到市场的承认。听起来很矛盾,但创作者一定要处理好这个矛盾,不要被迷惑,更不要被带偏了方向。只要方向是对的,慢慢走,总有一天可以抵达彼岸。30岁不成名,40岁可能出作品;40岁出不了,50岁还有可能。但如果方向错了,再努力,最后也到不了彼岸。
不管影视还是小说,最重要的是塑造人物。有了人物自然就有故事,人物是由故事支撑起来的。多年以后,观众和读者可能已经忘了那个故事,但其中的人物依然历历在目。所以,创作者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要随波逐流,一定要发掘自己的内心,从内心当中寻找和别人不一样的故事和人物。市场需要的从来都是别出心裁的作品,如果故事和人物是鲜活的、新颖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它已经被市场承认了。
时代的车轮是挡不住的。今天,文字确实在与人们渐行渐远,作为一个作家,我有伤感的时候。但我觉得不需要去挽留,时代从来不是一夜之间发生变化的。而且,如果我们真写出好的作品,时代是不会把我们抛弃的。我的《人生海海》出版到今天,4年已经卖了350多万册。50年前,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一部小说也不可能卖这么多册。正如1000年前的唐诗,我们至今还在津津乐道,还在让每一个孩子诵读,甚至把那些诗句写在情书里。
文学写作就像竞技体育,竞技体育在不断突破人类的身体极限,文学不断突破的是人类的情感极限。写作者要拿出人生的态度,拿出我们对人性的探索、对社会的复杂性的探索、对时代的变化的探索,我们希望通过写作让人们看到世界是一个多面体。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要问一问。如果说人生的意义是为了挣钱,那文学满足不了这个意义,文学既不能让广大作家挣到大钱,更不能让读者挣到钱,文学没有那么直接的实用性。但是,如果人生的意义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丰富、更柔软、更有建设性,那我想文学是有意义的。我一向认为,文学不是一个专业,文学就是人生,读诗歌、看小说就是在更辽阔地认识世界、更深厚地理解人生。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层次,需要不同的拐杖,文学可能是人生某一个时期的拐杖。我们经常说,什么问题解决不了,让文学来解决;文学解决不了,让哲学来解决;哲学解决不了,让宗教来解决。我在14岁那年读到了我的第一部小说《林海雪原》,在别人家柴火堆里捡的。在此之前,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们村庄的人一样,生活得非常简单贫困,我根本不知道村庄外面还有这么精彩的世界。看了这部小说,我的内心一下子被照亮了,文学就有这样的价值和意义。
没有文学,我哪有今天。从功利的层面上来说,文学给了我巨大的名和利;从精神角度上来说,我想我对人生的理解肯定比一般人更丰厚,因为文学的阅读和写作会迫使人不断地思考人生。现在,我很积极地做一些读书节目,我想引导更多人来阅读文学。因为我自己深深地被文学改变,也被文学塑造,我相信文学的意义与价值。这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感恩,文学给了我很多,多得我自己盛不下了,我想分享给大家。
我不是一个抢答型的选手,而是有一点笨笨的,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翻来覆去地想,所以我不可能一年写一部小说。这样的性格,可能就适合文学人生,适合写作,适合思考,适合慢生活。
这个时代始终有两种力量,一种是科学技术,一种是文学、艺术。科技让时代越来越快,让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强大,可以去天上飞、在水底潜,但文学、艺术和身体没有关系,看了毕加索的画,读了莫言的小说,不会让人眼睛雪亮、力量巨大,但会让人们的内心变得更宽广,同时,生活的节奏会慢下来。一个爱好画画、听音乐、看书的人,生活节奏肯定是慢的。慢下来,才能体会文学、艺术之美;慢下来,才有欣赏的空间。
我有一个猜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文学、艺术,只有科学技术,人类可能早已变成野兽。如果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慢下来,只是一味地往前冲,人类有一天终将毁灭。文学就有这样一种力量,教会我们去发现美、欣赏美,让我们的时间慢下来,让我们的内心静下来。
摄影:张亮
采访、撰文:Maggie
明星总监:暖小团
化妆:Shailen
发型:明皓
服装造型:傲寒
助理:yaoyao、明天
美术、置景:July、Rth
美术编辑:李翘楚  
新媒体编辑:Sissi Hua
新媒体执行:Jiayi C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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