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希望中国电影里可以有「鬼」！

“想请问蔡骏老师，你有没有童年阴影？”

这是3月30日的北影大讲堂上，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张民，在跟知名悬疑小说家蔡骏对谈时，问的第一个问题。之所以会有这份好奇，是因为很多创作者，都曾在童年受到过某种刺激、留下过心理阴影，并把它反应在日后的创作里。比如希区柯克，小时候就经常被父亲吓唬。还有波兰斯基，童年时有过集中营的恐怖经历。

蔡骏坦言，他笔下的小说和拍摄的电影里，主人公大都有童年阴影。但“我觉得自己的童年很好，并没有被覆盖在某一个阴影底下。”蔡骏说这并不影响他“观察各种各样的阴影”。在蔡骏看来，无论一个人的家世、背景、所处的时代怎样不同，他都会有光明与阴影两面，因为“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子，除非你永远都在黑暗里。”

蔡骏（左）和张民

书写别人的苦难，未必一定要经历那种苦难。创作者要做的，就是在很细微的生活中去挖掘可能性，“小说如此，电影也是如此。”心理阴影，说白了就是某种焦虑。人在成长和生活中，会遇到“学习的、恋爱的、婚姻的各种各样的焦虑，人就是在这些不断交替的焦虑中成长起来的。”创作者就要在这个里面，触摸到或人性、或时代某种黑暗部分，把它们在小说或电影中放大，这就让作品跟当下产生了关联。

作为“北影大讲堂：文学与电影”名家对谈活动第五期的嘉宾，知名悬疑小说家蔡骏就悬疑与灵异的当代性，犯罪虚构和真实案件的异同，以及文学跟电影怎样更好地相互促进等话题，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张民展开了对谈。

以下是部分对谈内容的精编。

悬疑与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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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就是在不经意之间，你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或者被别人改变命运。”谈及自己走上悬疑小说的创作之路上时，蔡骏给悬疑下了这么一个定义。“悬疑就是生活的本身，我们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一个瞬间的小变化，很多年后也许就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横亘在瞬间、微小及巨大改变之间的玄妙，让张民副教授不由得心生好奇：“你相信玄学和灵异吗？”毕竟，在蔡骏大部分作品里，都带有这两个超自然的成分，比如《春夜》里，他就把“托梦”设计成了主人公的重要桥段。

《春夜》封面

蔡骏说自己是一个更相信科学的人，反而特别不喜欢那些相信玄学的、灵异的人。“我确实会在小说中写到这些元素，但只是客观地呈现”，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有这方面的传统文化。在蔡骏的理解里，虽然人生会有很多奇妙的命运，但它跟玄学没关系，更多是某种巧合。“从心理学来说，这个叫‘同时性效应’。我们每个人都活在社会当中，有各种各样复杂的社会关系，自然就会产生很奇妙的反应和事件——这也是悬疑的一部分。”

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对想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怎样灵活自如地应用这个悬疑的理论，才是重点所在。在蔡骏的作品里，有很多灵异的元素，比如盗墓、鬼魂、托梦等等。他喜欢把这些东西，跟惊悚和恐怖融合在一起，为作品营造引人入胜的阅读氛围。对蔡骏来说，这些元素可以从两个层面去理解。

第一是文化价值的层面。比如托梦。“中国人很相信托梦，尤其是偏传统的、年纪大的人。”某种程度上，梦代表着潜意识，代表着你内心世界的很多东西，你完全可以结合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理论来解释它，它就是一种科学。但“梦又是非常符合中国传统的一种表达”，它不仅可以用在惊悚悬疑的故事里，甚至在家庭题材里都可以用，“既有一种荒诞感，又有中国传统里很温情脉脉的部分。”

第二是叙事技巧的层面。这些元素惊悚也好、温情也好，目的都是为了能让故事变好看，“在西方世界也是如此。”比如斯蒂芬·金的《闪灵》，在一个酒店里闹鬼，又引发了一系列凶杀案，故事特别精彩。

“其实这里的闹鬼，跟男主角所在的巨大且压抑的环境有很大关系，它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指代，指代了活在当下的我们的困境和压力。”这个社会的竞争和生存压力很大，很多时候危险就来自于们无法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东西。“人和人之间往往有一道巨大的鸿沟，所以存在主义说‘他人即地狱’。”

《闪灵》剧照

为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蔡骏还特意举了《海上钢琴师》的例子。“1900（《海上钢琴师》主角的名字）本来有机会下船，可看到对面城市的钢铁丛林，他突然很害怕。对面的世界比船上的世界复杂得多、未知得多，危险也多。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世界，宁愿跟这艘船同归于尽。”就像《闪灵》的男主，他之所以撞鬼，就是因为他被抛入到我们难以言说的现代都市生活里，要面对各种焦虑和恐慌。

所以“灵异也好，恐怖也好，其实都是为了表达我们对世界的恐惧，甚至是为社会的批判而服务的，关键是要看怎样把它们跟悬疑做更好的结合。”蔡骏的理解是，在创作中，悬疑更多是关于视角的设计。“同一个故事，你用不同的视角讲出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构了。比如是警察视角还是嫌疑人视角，是受害人视角还是受害人家属的视角，或者是旁观者的视角，包括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

《罗生门》就是一个典型，“它把不同人的视角都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彼此矛盾、又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的独特效果。”

《罗生门》剧照

不过，这里也牵扯到类型的问题。“文艺片就像《罗生门》那样的，真相可能有很多个；类型片我们套用一句柯南的话来说，就是真相只有一个。”也就是说，文艺片可以有开放式的结局，可以有多种解读，不一定要给观众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绝大多数类型片不可以。“虽然不能说百分百要给你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至少它的真相是相对清晰的。”

虚构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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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悬疑创作者，难免会在阅读时接触大量真实发生的犯罪案件。对比来说，当下很多真实的犯罪案件，远超出创作者的想象。“小说家或编剧创作的那些犯罪故事，确实比不上真实发生的案件。”

这是因为，创作者在编造故事时，是带着塑造典型的思路去的。“我们要去追求戏剧性的效果，和对社会产生振聋发聩的力量，达到某种反思的目的。”在这个目的下的创作过程，跟真实案件的发生过程是不一样的，“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现实案件的过程往往比较简单，没有所谓的天才犯罪，离奇诡谲的案件设计也不存在。

“当然也会有一些超乎寻常的案件，但它们又跟本格推理中的‘密室杀人’完全不是一回事。”说到这里，蔡骏特意举了游族网络创始人林奇被毒杀案。他说：“那个凶手我认识，当时也是因为《三体》的项目，我们还一起吃过饭，没人想到会有那样的事。”蔡骏说，虽然那个案子也不可思议，但它跟“文学创作、电影创作上的不可思议，不一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文艺虚构和现实犯罪的侧重点不同。在文艺虚构里，不仅犯罪手段特别，而且拨开重重迷雾后，里边会有特别多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东西。但现实案件一旦破解，它就变得特别简单。换句话说就是，“真实案件带给我们的想象空间，通常不如虚构案件那么丰富。”

这就要考虑到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关系。现实社会抛给我们的是普遍性的问题，就是我们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困境、压力和欲望，比如家庭问题、职场问题。但它们因为太普遍，很容易就被当成日常性的事件而被熟视无睹了。虚构则不同，它要在典型的环境里塑造典型的人，描述典型的事，让人在具体的故事里，去感受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

“比如《三大队》，完全改编自真实事件，就把虚构和真实拿捏得非常好。”在蔡骏看来，“虚构有虚构力量，非虚构有非虚构的力量。”这里边没有谁强谁弱的关系，关键是要看创作者怎么去转换。这就涉及到电影的本质，“电影就是一种浓缩的艺术，高度精炼，高度典型化。那种戏剧效果有点像酿酒，怎么把水变成酒，这就是虚构的力量。”

电影《三大队》

文学跟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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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从22岁开始发表小说，此后连续9年，保持着中国悬疑小说最高畅销的纪录。迄今为止，他已经出版中长篇小说20多部，销量突破1000万册，是名符其实的中国悬疑小说第一人。小说之外，他还以原作者、编剧和导演的身份，逐渐涉足影视圈。

蔡骏小说里最早被改编成电影并上线的，是由钟欣潼和谭耀文等人主演的中国香港惊悚片《第十九层空间》（小说原名《地狱第19层》）。在这之后，经常能在国产恐怖片的视野里看到蔡骏。比如由他的作品改编的《荒村客栈》（2008）、《荒村公寓》（2010）。其中阵势最大的，就是陈果导演，杨颖和阮经天等人主演的《谋杀似水年华》（2016），和钱人豪导演，张智霖、梅婷等人主演的《京城81号2》（2017）。2022年腾讯视频推出的《通天塔》，和今年芒果TV推出的《19层》，也都改编自蔡骏的小说。

剧集《19层》海报

在作品不断被别人改编之后，蔡骏决定亲自把自己的悬疑小说《杀人狂的故事》搬上银幕。于是就有了讲武生担任总制片人，陈建斌担任监制，蔡骏自编自导，陈晓、邱泽、尚语贤等人主演的电影《X的故事》。“因为有原著打底，改成剧本只花了一个多月，就是2022年3到4月上海不能出门的时候。7月份去First影展参加创投，跟投资方达成合作意向后开始筹备，今年1月18号在佛山开机，3月7号就杀青了。”

《X的故事》预告海报

这种跨界的经历，让蔡骏在文学与电影两个领域都积累下丰富的经验。在他看来，小说和电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小说更注重文字和心理描写，而电影则侧重于视听语言的表达”。他强调，作为创作者，“应该清楚地认识到两者的边界，并在创作过程中保持各自的独立性”。虽然小说和电影在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它们在讲述故事和传达情感上有着共同的目标，在将小说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要注重保持原作的精神内核，同时充分利用电影的视听语言，为观众带来全新的体验。

因为作品经常涉足灵异领域，张民副教授特意问了蔡骏一个问题：“怎样看待国产片不能有鬼这件事？”蔡骏的态度很鲜明，“我希望中国电影里面可以出现鬼魂，可以出现这样灵异的部分。这跟是不是封建迷信没有关系，它就是一种艺术表达，只要能传递创作者最基本的思维概念和主题精神。”

对蔡骏来说，灵异或者说有鬼，只是创作者表达想法的工具和技巧。“创作技巧百花齐放，越丰富越好，尤其是对类型片来说，它会让中国电影变得更丰饶，让年轻的电影人有更多机会。”

放眼全球影视圈，中小成本的恐怖片都是出电影新人的地方，比如温子仁和雷·沃纳尔，这俩人就是通过小成本的《电锯惊魂》名扬全球的。对新人导演来说，这些惊悚、恐怖类型的电影，成本又低，拍起来又快，还特别考验创造力——“它不是考验你背后的资本，不是考验你在圈里的资历。只要你有更纯粹的创造力，你就容易起来，也更有利于我们发现新的人才。”

在谈到如何提升国产犯罪悬疑片的质量时。蔡骏觉得，“创作者应该更加深入地挖掘人性和社会问题，通过独特的叙事技巧和主题表达，使作品具有更深的意义和价值。”他以《寻梦环游记》在中国的成功上映为例，说明了即使涉及灵异元素，只要处理得当，也能获得观众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