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点下班》
今天是清明节“小长假”后的首个工作日,#调休# #五一假期前后都要调休上班# 等相关话题冲上热搜。
几乎每一次节假日,都会掀起一波关于调休政策的争议。调休意味着挪用周末,原本可以用来休息、放空的休闲时间,却成了打工人的补班“噩梦”。
对于打工人而言,周末意味着自由支配、回归自我、恢复能量。周末可以疗愈工作日的“千疮百孔”,给自己充满电,然后在星期一满血复活。
但是,周末真的意味着“休闲”吗?周末真的是打工人的“自由时间”吗?
今天这篇文章,评论家杨照将从弗洛伊德、马尔库塞、马克思的理论出发,探讨“休闲的异化”,描述并分析社会系统正在用何种方式影响、控制人类。
休闲(leisure)的目的,变成了劳动力再生产,我们还拥有自由吗?

讲述 | 杨照
来源 | 看理想节目
《人心之谜: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思想宇宙》

01.
没有Freedom,只有Liberty

伊德的文明论充满着深刻的悲观在他看来,文明的关键解释,是宰制、反抗,宰制、反抗,一直不断地重来。而在这种宰制、反抗的循环之中,人类的历史每况愈下。
每一次重来,都让权威变得更加内化,让人找不到可以推翻的对象,也就更加难以摆脱。以至于在文明中,没有真正的“Freedom”(自由),只有“Liberty”(自由,含义侧重权利)——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在重重宰制、重重限制下,人不可能再去追求“Freedom”(自由),只能够要求从这些束缚当中解脱出来(liberated from something)
人类的文明没有真正的自由,只有不要受到什么样的力量约束所产生的那种Liberty”(自由,含义侧重权利)。从一个原始的、完整的自由变成了个别性,而且是特定的Liberty”(自由,含义侧重权利),这就不再是原始的、真正的自由。
在不断重来的过程中,人被文明捆绑,越捆越紧,以至于从自由的角度来看,在后来文明当中的人,都不是真正地在过自己的、个别的生活,不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文明当中,真正活你自己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于是你就只能是表演。
《这个不可以报销》

02.
你的生活,不过是剧本规定之下的表演?

那么,为什么会是表演呢?它的概念来自于舞台。
像戏剧舞台一样,表演最大的特色,就是被剧本所控制。人的生活在文明之下越来越紧,越来越严重,你没办法决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你的日子依照别人写好的剧本,而你只能把它当做自己的生活。
这一权威越来越无形,但却管得越来越全面。它帮你写好了剧本:早上怎么出门,怎么起床,怎么刷牙,怎么吃东西,怎么上班,怎么走路,怎么搭交通工具——每一项行为,你以为就是你的生活。
但弗洛伊德说,在文明的状况下,你进入到文明中,还有多少的成分真正是“你的”?
世上绝大部分的时间,你在做的事情都是写好的剧本,但你不知道这剧本是谁写的。你也并没有意识到,你是照人家写好的剧本在过活。于是产生了一种错觉,你认为那是你的生活,其实是误以为那是你自己的生活。
有些时候你真的无法忍受,例如在学生时代,或者是遇到了一个让你受不了的上司,你开始产生了这样的自觉——为什么我天天都要上学?为什么我天天要被学校用这种方式规定,为什么我要替这样的一个上司工作?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被上司所管制?于是你想要反抗,而反抗的意念就是要离开这套剧本。
然而文明越进展、越困扰的是,你找不到真正最根源的、写剧本的人,你找不到剧作家,找不到导演,你只能感觉到有很多时候自己像木偶一般,但是你却不知道在后面拉线操控你的、决定你的到底是谁,或是什么样的力量。
如果能找到这个人,我们就可以去发泄情绪。但最难的是,要叫“系统”来负责。系统是真正完整的剧本,我们每个人都在系统之下,由系统决定该做什么,该扮演什么角色,应该要表演什么。
有的时候系统出问题,我们被伤害,我们很不开心,甚至我们很义愤填膺。但是在文明的环境里最麻烦的是,这些东西是内化的、是无形的。请问谁是系统?系统在哪里?谁应该替系统负责任呢?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举一个通俗的例子,电视台会决定要制作、播放什么样的节目,但如果你在电视上找不到好看的节目,你去质问做节目的人,他们会说:“这应该是制作人的问题吧。”
你继续质问制作人,制作人却说:“我才没有想要拍这种节目,是电视台要的。” 
你再去问电视台的管理者,但他会告诉你:“你以为我喜欢这种节目?才不是,是广告商。只有做这种节目,他们才愿意下广告。”
然后你去问广告商为什么要支持这些没有水准的节目?广告商会告诉你:“如果你叫我选择,我也不要看这种节目。那谁要呢?观众要,所以我们就在这些节目里投广告。”
那观众是谁?转了半天回来,观众不就是你吗?你要怪谁呢?
最后绕回来,你找不到“集体的观众”来为这件事情负责。因为没有个别的、单独的、确定的人说:“这是我所做的决定。”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系统当中,一旦推到了系统,就动不了了。因为你找不到一个真正的行动者,可以行动改变这件事。
系统环环相扣,到后来变成没有人可以负责任的状态,也就意味着有一个规范,即基本的假定、假设:有一套剧本控制了所有的人,但谁都不是剧本的主人。
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被系统用这种方式运作。你没办法对真正的权威说:“你要来负责,你要来做。”这没有用,那只是发泄。因为重点是,你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反抗的对象。

03.
革命无法撼动结构,而是换来更深的宰制

弗洛伊德的理念是,你打倒了权威,但你没有真正打倒他背后的那一整套剧本,于是这是表演、演出原则(Performance Principle),那里控制主导的这股力量。
你把这个人打倒,你反抗了,但宰制的对象就是真正的权力所在。打倒了之后,原来的结构不会改变。你不只是没办法得到你要的自由,而且换来的是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内化的新的力量、新的权威。
这是那个时代给予弗洛伊德的深刻感慨——反抗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
《不求上进的玉子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位了不起的悲观者,他的悲观就是他最大的资产,这个人就是鲁迅。鲁迅早期写《阿Q正传》,最精彩的一段是讲革命成功了之后,以革命之名要打倒的对象,剪掉了辫子,转身就变成了革命的既得利益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鲁迅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出了这一部分尼采式的悲观讯息,或者说是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式的悲观:历史不会真的改变。所谓革命的这些骚动最后换来的是原来事物的重回,革命不会让我们得到真的想要的。
类似这样的观察和悲观也在弗洛伊德的心情里,那也是弗洛伊德思想的背景:革命没有真正改变任何事。
另外,弗洛伊德还观察到了一点,这一点是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接棒继续分析的——原来革命所承诺的自由,非但得不到,而且每一次自由的名字、自由的描述更响亮、更漂亮,相对地,人就失去更多的自由。每一次重新回来的是一个更庞大的体系,那是更严重的管制和威权。
在法国大革命当中,罗兰夫人要被送上断头台,她所说的那句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行之!”正因为叫喊着自由,结果就将原来的权威假借自由的名义让它卷土重来。卷土重来之后,这个假借自由而回来的权威,比原来的权威还要更可怕。

04.
工业革命,果真解放了我们的双手吗?

从法国大革命到工业革命,每一次卷土重来都愈加严重。曾经,工业革命承诺,运用机器的力量,可以让很多人不再活得像牛像马,机器可以让我们从苦难的工作中获得解脱,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如马克思所言,工业革命之后,人变成了劳动力,劳动力决定了人的价值,在这种状况下,工业化社会对待劳动者不得不处理的叫做劳动价值再生产,人的劳动力是需要再生产的。
但人是无法一直不断地提高劳动力的。人需要睡觉,需要休息,才能够在明天继续工作,这就产生了人作为劳动价值的需求。在工业化的社会里用系统来解决,要让人在最有效的情况下,再生产其劳动价值。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于是就有了两个趋向:第一个是尽量压缩人所需要的休息时间——充分运用一个劳动力,让他只睡6个小时,他醒来可以继续工作。如果是这样,就不要给他更多的时间,6个小时是让他第二天可以继续上班的最低限度,就意味着要让他一天工作18个小时。
这是一个笨的方式。因为它会不断地延长工人工时,降低劳动再生产所需要的成本。但是长远来看,有更高的成本,那就是劳动力的损耗度和损耗率。一个人如果一天工作18小时,他的劳动力年限会快速地折损,到最后少了这个劳动力,这是资本家的损失。
更麻烦地,一个劳动僵化的、工作18小时的人,他就没有办法改变工作的习惯、工作的方法。所以到后来,下一步控制劳动价值再生产的新方法,就是所谓的“自由时间”,也就是“休闲”的管理管控。
马克思对此所做的观察,在马尔库塞的书中有了进一步的讲述。经过了革命再次推翻了权威,再重来的新的系统,变得更聪明了:新的系统发展于对休闲(leisure)的控制方式。
这就表示,表面上看起来让你休息,但休闲、休息的方式会有它的意识形态,而这实际上,是为了让你在将来更有效地恢复劳动价值再生产。

05.
休闲的异化

在“现代社会”中,什么是休闲时光?
leisure的中文翻译是“休闲”,这是马尔库塞特别要讲的——这实际上是社会控制的一环。如果用英文说,那就是leisure(休闲)和rest(休息)被刻意地等同在一起。
《不求上进的玉子
提到放假,我们会想到什么?这是“休息”的时候。用更为流行的说法,就是放松、放空。这并不是休闲的本意,休闲不用劳动生产的自由时间。
这中间的差异在于,休息和自由不是同一回事。当你把休闲当作是你的自由,也就意味着和其他的工作时间相比,这是最有价值的时间,这是你自己的时间,是你自由的时间。
从人生的丰富程度来讲,在这个系统中,人生被分成两部分。一种是不自由的、工作的人生,一种是自由的休闲时间。那么,这两种生活哪一个应该更丰富?
在工作时间,你很认真、很努力。那么,在自由时间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更认真地过,让它过得更丰富?这是真正的休闲,也就是从个人能够活成你自己的角度所产生的休闲(leisure)的意义。
但在资本主义时代,在工业化之后再去看待休闲休闲已经被彻底地改造,远离了这层意义。
因为如果你那么认真地去过休闲生活,在运用自由的时候过得那么丰富,就没办法好好回来工作了。休闲本来是让你暂时摆脱工作的压力和疲劳,然后在星期一回去工作。
所以星期六、星期天的重点,不在于让你多彩多姿地活着。从传统的角度,在星期六、星期天放空,意味着把最宝贵的自由时间都给浪费掉了。但从资本家雇主的角度来看,你的放空是件好事,你善于利用假日时间让自己彻底放空,这恐怕比加班对雇主更有利。

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你在周末好好地睡觉、休息、放空。到了星期一,你的精神、精力如此新鲜,就可以再重新投入到完全不自由的工作之中。
但此时,你已没有真正的自由时间。你没有休闲,你没有自主的丰富生活,你就只是休息,为了要回到那个别人帮你写好的剧本,那个时候你再认真地去表演。
等到有了自由,可以离开剧本,这个时候你会做什么?你躺下来,瘫在那里——“好吧,不干我的事,我的生活与我无关。”这就不再是应该的休闲。
休闲本来是你的自由时间,应该好好地运用。但事实上,休闲的时候你也并不自由,你是按照他人写好的剧本行动——你应该休息,你应该放空,让你在星期一的时候变回有效的生产力。
但这不是你的自由,这也不是你应该要过的休闲的生活。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人心之谜: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思想宇宙》第99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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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之谜: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思想宇宙》
音频编辑:dy、Roc

微信内容编辑:婧文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我,到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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