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点下班》
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时代,财务自由是可以实现的目标吗?我们又该如何处理与金钱的关系?
上个月,经济学学者、看理想主讲人梁捷在上生新所茑屋书店,分享了新书《表层的真理》,并与社会学学者孙哲就“如何用经济学在日常生活中做决策”展开对谈。也许,只有把“谈钱”这件事摆上台面,我们才能找到具有建设性的、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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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嘉宾:梁捷、孙哲
01.
从“零工经济”到“斜杠青年”,
贫困是个复杂的问题
孙哲:作为读者,我会想自己跟这本书的相关性是什么。因为“找工作”可能是这个时代中大家关注的问题,我们就用这个来切入。书中提到了“零工经济”,它部分消解了工作的意义。从“零工经济”到“斜杠青年”,经济学上有没有一些想象的空间?
梁捷:我关注到“零工经济”,主要就是因为在疫情之前,我到北京的一个零工经济市场做了调研,大开眼界。那个地方叫马驹桥,每天早上5点多,就有很多人在路边蹲活。经常有一辆大巴车过来,说需要20个人,工作12个小时,150元一天,包一顿饭,愿意就上车。
都是一些给定的活,比如清洗长途运输来卖给菜贩的蔬菜,把快递从卡车上分拣到一个个流水线上。这样的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没有前途、没有人力资本积累的。它不能帮你在简历上写一笔,也不能帮你涨薪。它是最底层的、出卖体力的、有一天算一天的“日结”工作。
结算周期越短的工作,工资越低。这样的群体的生活状态、找工作的处境和对前途的认识,和大学生不一样。社会学家对他们已经有一些关注了,但经济学家还普遍缺少关注,还有更大的空间要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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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提到日结工作的脆弱性,我关注到梁捷老师在书中提出了一个明确的问题,“怎样避免自我的贫困化”,还提到了一个具体的手段,就是记账。想听你多聊聊记账和隐形贫困人口的关系。
梁捷:我特别感兴趣的一门学科是发展经济学,它对我最大的一个触动是,贫困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什么叫贫困?有些人花钱大手大脚,就很有钱吗?有些人极为节俭,什么都不舍得买,就没钱吗?
研究者们到非洲、印度这些不太富裕的地方就发现,研究一个人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极为困难。甚至有些人看起来家徒四壁,但是很有可能小孩都在国外,每个月源源不断寄美元回来。只不过他存着,家里面什么都不买。
落实到我们生活当中,我经常会发现,年轻人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赚钱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亏钱的。他可能通过币圈赚到一笔钱以后,做一些传统的生意,然后发现自己的钱越做越少。算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成本比收益高。
还有很多人对自己的财产具体有多少,其实是没数的。行为金融学里说了一个基本的定理,就是很多时候人在计算一些小东西的时候,比如一顿饭到底花了多少钱的时候,算得很精细;但在做一些大的投资的时候,完全是拍脑袋,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经济学不能教大家理财,但我建议每个人记账,从小地方入手,也许可以省下一大笔钱,改善财务状况。
孙哲:对,这里面其实有个概念叫“金融素养”,我在这本书里还看到一个,就是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财务自由,提早退休”。但是我觉得这个非常不社会学,也非常不社会。
它讲的是你不自由的时候要去追求这个,但不会告诉你自由之后干吗。然后它还会强调,为了这个应该“不择手段”,也就是“拿命换钱”跟“拿钱换命”的关系。但其实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贫困”,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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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捷:是挺难的。不同人有不同说法,有人说富有就是“点菜的时候只看菜名,不看价格”,“想去哪个城市就住五星级酒店,不看价格”,或者“坐飞机想买商务舱就买商务舱”,才算是达到财务自由。
但有人会觉得,靠所谓的被动收入养活自己就是财务自由。比如有上百万、上千万的积蓄后,通过理财达到年薪几十万,来保证生活。那每个月到底要花多少钱呢?有人认为不工作开销就可以降下来,甚至有些人觉得生活需求很低,哪怕存款只有几十万,就可以不用找工作了。
每个人对于工作和生活有不同的需求。有人觉得跑到鹤岗买一套房子,还有人觉得不用房子,睡办公室、睡房车,或者蹭住别人家的沙发,不管怎么样把买房的钱省下来等等,用各种方法来实现自己的自由。
所以这也是我在这本书里想跟大家讨论的,追求一个绝对的数字是靠不住的,因为这跟你的生活方式有关。这些问题研究起来很困难,但是对于我们的生活其实是很重要的。
02.
处理与钱的关系:
拓展对未来的想象力
孙哲:书里还讲到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社会规范、社会身份和公平,这些都不是传统经济学要去处理的问题。现在社会规范越来越不起作用,是因为社会变化太快。
经济学大家张五常讲过一个故事:如果地上有一张红彤彤的人民币,不用去捡它,肯定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它已经被捡过了。但梁老师在书里说,不论是不是经济学家,作为一个人也要捡。后面还做了一个撒钱实验,我觉得特别好玩。
梁捷:实验的基本做法很简单,我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掏出500块钱,扔到窗户外面去。人们会面临两个选择,离开这个空间以后就进不来了,因为有门票;但是不离开没法出去捡,钱很快就会没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时我们在五楼,有好几个人马上冲到楼下去捡钱。
张五常没有做过实验,他只是从逻辑上推演,只要人是理性的就不会去捡。但是现在实验经济学和行为经济学就证明,人的非理性是普遍存在的,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它是人做决策的一部分。
我们要更进一步地去探索,人到底什么时候是理性的,什么时候是非理性的,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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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这本书还提到“讨厌不公平”,如果人大部分时候是感性的,为什么会在乎“公平”呢?
梁捷:读书的时候听过这句话:一个人20岁的时候不是社会主义者的话,良心是有问题的;一个人30岁的时候还是社会主义者的话,脑子是有问题的。人都有恻隐之心,要追求社会公平正义,这可能是基因里天然的东西,而理性要经过培训。
追求公平在日常行为当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而且越来越多的学者觉得,这是今天的社会得以成为社会的重要基石。比如说,信任的背后是不理性又是不稳定的。
社会永远存在各种各样的骗人行为,每个人就要选择在什么时候相信别人,什么时候不相信别人。而不同的社会环境,人与人之间合作、信任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但其实,正是这些看似非理性、很脆弱的东西,是社会经济发展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孙哲:关于我们为什么会有钱,并不是一个物质的部分,而是人际关系的部分。在ChatGPT 的时代,会出现一种新型的“钱”的关系,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您对未来社会有什么想象?
梁捷:前两年我朋友的小孩看到家长买东西掏出纸币,就大受震撼。小孩没见过纸币,所以天然觉得买东西是要扫码的。这就是现实对我们的一个巨大考验。
我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部分讨论了从古代到现代货币的演变,从贝壳,到铜钱、银元、金银币,一直到钞票。我们有钞票的历史没有那么悠久,到现在还不到 100 年,人民币也才有多少年。
过去围绕着人民币的很多争议,现在看来也没有意义了。比如100块人民币面额太小,是不是应该发行500块、1000块的人民币?但现在完全电子化、数字化了。
所以货币的一个很基本的特点,就是当所有人认为它是货币的时候,它才是货币。大家现在在讨论比特币的时候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只要有一天所有人都认比特币,那比特币就是货币。
未来货币到底会怎么演变,取决于我们的集体意识。大家怎么看待货币,怎么看待它在经济当中流通的形式,这是关键。
东京贫困女子
孙哲:很开心听到这个,到最后发现,钱的问题是一个信仰问题。货币本质上是阶段性的,但人的信仰、人的共识是持久的,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载体。可能早期的时候是贝壳,更早的时候是实物的债务关系,在数码时代是一些点数。就像每个游戏都有点数一样,叫不叫“钱”无所谓,它是你记账的一个单位。
所以,真正的经济学跟金融学从来不把钱当成资产,钱只是资产的一种量度。最近说“资产荒”,有很多现金流但没有资产,特别有意思。
说回我们怎么处理跟钱的关系,中国文化里有一种说法是“视金钱如粪土”,还有一种是“人为财死”。钱要么是敌人,要么是主人。现在的说法是“你不理财,财不理你”,钱变成比你高阶的东西,你得理它,得供着它。
但有一种比较好的金融素养是“跟钱做朋友”,其实也是跟周围的社会关系、价值链做朋友。它是中性的,你跟它保持一种建设性的关联。
在未来,工作可能会消亡,也可能没有钱,甚至没有市场,但这是功能性的判断,并不是价值性的判断。人际关系、群体的形态、友谊、亲情、共识、信仰这些东西都是会有的。拓展对未来社会的想象力,既需要经济学也需要社会学作工具。
*本文整理自《表层的真理》新书对谈,该书摘编自看理想音频节目《生娃·养老·打工人:像经济学家一样思考》。对谈音频已作为节目番外上线,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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