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几年前我曾在网上看过一篇阅读量上千万的文章,讲了个恶性案件。
有一所高校为了施工方便,专门设置了一条偏僻小路。有女孩下晚自习走过时,遭到了施工人员骚扰。
因为校内发生了恶性事件,学校为了名声,提出要给女孩保研,但要求女孩禁止再向外提及此事。
这只是一个都市传说。它传播这么广,是因为利用了人们对人性的窥探,与之类似的是问答网站上的热门问题——“给你一千万,你愿不愿意抛弃爱人?”“给你举报的机会,你愿不愿意背叛一起竞争的朋友?”
这些大众基于“人性本恶”的猜测,会把人给逼疯。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就在现实生活中卷入了突发事件,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被众人揣测的主人公。
2016年2月,唐秀腿上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被她父亲推进病房。
她是东北小城里某个中心医院的120护士,20岁出头,是个胖胖的可爱女生,帽子鞋子都毛茸茸的,皮肤很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半个多月前她经历了一场车祸,腿骨折了,还出现了严重的精神症状:听到汽车喇叭声,或者看见火会就会浑身发抖,冷汗直流浸透身上的衣服;她总能听到别人在小声讨论自己,又紧张又害怕,忍不住和那个声音对骂;
最严重的是,她上厕所时能看到有不认识的人蹲在里面,宁愿憋到尿裤子也不敢去上厕所。
我问为什么不在唐秀单位医院治疗?
唐秀是在120出车的时候受的工伤,自己工作单位又是当地相当不错的医院,按道理不需要到我们这里来治疗。她现在不能启动医保,得纯自费治疗,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他们这样放弃免费治疗来我们这,一定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
唐爸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医院说秀是装病,那帮犊子!混蛋玩意儿。”
唐爸身材算不上高大,挺壮,花白头发,有点像范伟演的《漫长的季节》里的王响,看起来性格厚道老实,可倔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动。
原本安静的唐秀听到父亲的话,突然委屈地哭起来。
“他们一直骂我,追着骂。说我装病,故意调理人。”唐秀泣不成声,抽噎着说。
唐爸忙乱的拿出纸巾给女儿擦眼泪鼻涕,有点手足无措,嘴上说出了脏话。
我问唐秀,你现在在哪里?唐秀准确地回答出了地址。
我又问她,骂你的人也跟着来这里了吗?
唐秀说他们没跟来,但是他们还在骂。
我继续问,你怎么知道呢?耳朵听到的吗?
唐秀激动地说,“我现在没听到,但是我知道他们在说我,我心里明镜似的。”
精神科患者说的话,经常是事实里夹杂着很多想象,看起来说得信誓旦旦,仔细询问却有很多破绽。不是他们故意撒谎,是病得严重的时候真的分不清事实和想象。
唐爸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啧声,他认为自己接唐秀来之前,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给我说清楚了,我现在继续问就是不信任他们。
我见状只好让他们先在病房安顿下来再说。
唐秀所有的症状都是车祸之后才出现的,我按照急性应激障碍给她办了住院。
正当我在观察唐秀的病情时,只见唐爸还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打很长时间电话,时不时地说一些威胁的话。我总觉得他把唐秀送到我们这里来住院,是在下一盘大棋。
唐秀家乡的小城是典型的能源型城市,算不上全国闻名,但也曾经风光无限。
和很多能源型城市的命运一样,能源几近耗竭之后出现了大量工人下岗。我偶尔在新闻里看到安置不到位,贪污腐败等各种问题。
唐爸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中毕业接的父母班的国企工人,下岗之后和范伟演的王响一样,也开出租车。
在东北有很多唐爸这样的老工人,刚进厂的时候工人让人羡慕。正值壮年遇到了大下岗,一下子沦为社会弃儿,自尊心被彻底打碎。为了活下去很多人只能做以前看不起的工作,但是特别好面子。
我们单位以前是铁路医院,改制归医科大学之后很多的后勤工人总是愤愤不平。
我刚上班的时候,开通勤车的师傅因为院长说等一会发车,直接拿出手表说,来,咱们对表,你的表现在几点?然后他就把院长扔下绝尘而去,这让他成了工人中的英雄,第二天食堂还有许多人在讨论,说他“有刚。”
说一个东北男人有刚,是极高的荣誉。
跟唐爸说话时我也总是感觉他“有刚”,心里藏着很多委屈和愤怒,把唐秀从原来的医院转到我们这里,像是他对女儿单位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
唐爸还在跟上一家医院拉扯,但他女儿的病情却不见好转,甚至在不停地变化。
有时候她呆坐着半天一动不动,一会儿又娃娃音说要“喝水水”,一会儿又因为日光灯的电流声而尖叫暴走。
护工大姐从来没在精神科照顾过病人,总是不停地报告唐秀的表现。甚至有一次她私下问我唐秀是不是装病啊?明明好好的,也没人惹她,说变就变了。
这也难怪唐秀单位的人说她装病,在普通人看来,唐秀确实像是在无理取闹。
唐秀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床旁大小便,护工大姐只好把临时马桶摆到厕所里再带唐秀去上。
唐秀总说里面有人蹲着,她不敢进。
大姐进去看了告诉她说没有,唐秀还是坚持说有,是个40多岁的长头发女人。把大姐说得直害怕,但还是很敬业的带着她去其他厕所。
医院每两个病室之间就有一个共用的厕所,整层楼加起来有十来个厕所。她们就挨个去,最后总算找到唐秀满意的厕所上了。
有时候,唐秀又把大姐当成赵大夫抱着伤心地哭。
护工大姐说自己当了那么多回“赵大夫”,太想知道这个赵大夫是谁了。
我是在唐秀口中了解到这个赵大夫,还有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
唐秀从开始在单位上班就经常跟赵大夫一起搭班。
一辆救护车上一般有四五个工作人员,一个大夫,一个护士,一个司机,一两个担架员。
赵大夫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她很喜欢这个刚来的小姑娘,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秀啊,你比我女儿还小啊。”
赵大夫也常常给唐秀带好吃的,手把手教她遇到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
唐秀学习成绩一般,考的大专,虽然赵大夫的学历也不高,但年代不同,机遇也不一样。所以赵大夫总告诉她一定要继续学习,提升学历,说没有学历以后会被淘汰的。
如果要回答护工阿姨的那个问题,赵大夫到底是谁。唐秀可能会说,那是一个像妈妈的人。
唐秀挺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从来没有人像赵大夫这么温柔的给她讲过这些话,于是她把赵大夫当成了妈妈,无论什么事都跟赵大夫商量。
在赵大夫的身边,她听到的更多是长辈的叮咛,而不是那些闲言碎语。
她小时候在大姑家住过一段时间,但大姑为人很挑剔,总爱讲别人的坏话,尤其爱讲唐秀妈妈的坏话,一些过去很久的事情翻来覆去的讲好多遍。她也因此养成了和大姑相反的性格,就爱有话直说。
稍微大一些之后,唐秀什么事情没做好大姑也会骂她,弄得她很紧张,不爱去大姑家了。
因为这,大姑现在都说她是白眼狼。
后来大学毕业了,她先在其它地方工作了一段时间,而爸爸不舍得她离家太远,就花了几万块钱让她进了现在这个单位。
唐爸对没给唐秀弄上编制感到非常内疚。在我看来事实是唐秀学历不够。但唐爸就觉得是自己没本事。
我经常听一些三四十岁的人抱怨,就怪父母当初没花钱让我进哪哪哪,所以我现在才过得不好。当一个人这样说的时候,周围的人往往还说有那么好的机会,哪怕借钱也该办进去啊,进去了就啥都不用愁了。
不少东北人听到谁在一个比较好的地方工作,脑子里想的就是“花多少钱办进去的?”
有时候我和患者或者家属熟了他们也会打听,“你进医院花多少钱?”
我说我没花钱。他们根本不相信,总会露出一副“你拿我当外人”的表情。
类似的打听数不胜数,而大家的质疑也不会消失,甚至可能在口口相传中变成另外的样子。
唐秀他们是春节期间出事的。
每到节假日都是意外发生的高峰,120也比平时更忙。唐秀和赵大夫接到指令让去油库接患者。
前一天刚下过雪,路面上也有不少地方有结冰。好几辆车因为打滑车尾向前抛锚在路边,赵大夫说这叫“调腚”,把唐秀乐坏了。
急救车到了油库,里面的人很快就把患者抬上车了。
患者是个中年男人,工作时不小心掉进了大油罐,很快被捞起来了,浅昏迷状态,生命体征基本正常,需要送去医院进一步详细检查。
油库领导匆忙交代说已经跟医院那边的领导联系好了,救护车负责把病人送过去就行。
那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很浓的汽油味,这股气味让赵大夫和唐秀都很不安,赵大夫还专门提醒驾驶室的担架师傅和司机别抽烟。
车厢里只有赵大夫和唐秀还有患者三个人。
油库在郊区,本来车就不多,假期路上的车更少,但大都开得很快,有些甚至直接超过救护车从旁边呼啸而去。
患者很平稳,没什么需要紧急处置的,赵大夫和唐秀也就放松了警惕,又聊起了退休后的打算。
赵大夫说明年这个时候她就在海南过冬了,让唐秀休假也去海南找她。这个话她们都说了很多遍了,每一次都会聊出一些新的内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成了唐秀一辈子的梦魇。
唐秀做了个梦,梦见赵大夫穿着白大衣,对自己说,秀啊,你一定要快点成长起来,别稀里糊涂不长心。
唐秀有点马虎,做人又单纯,有什么想法都会直接说出来。
赵大夫总说她“不长心”。
以前大姑也总说这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姑说这话时唐秀听了心里总是闷闷的难受,但是像妈妈一样的赵大夫说这个话她觉得很开心,常常咯咯咯的笑着回,“我不是还有你吗?”
赵大夫说,我就要退休了,那时候谁还帮你?
唐秀就撒娇说,你走到哪我都去找你。
赵大夫还摸了摸唐秀的头,微笑着跟唐秀说,秀,我走了。
唐秀伸手去抓赵大夫,却怎么也抓不到。唐秀急得大喊,内心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眼泪流到耳朵里面了。
唐爸听到女儿的喊叫,想把她叫醒,又看到她的双手在空中挥来挥去的,担心碰掉输液管,赶紧去抓住她的手。
唐秀听到有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想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眼看着赵大夫越来越远,她想追又动不了。
她很着急,又感到脖子上有老鼠在爬,赶紧伸手去抓,抓来抓去也没抓到。后来我分析可能是被眼泪打湿的头发粘在脖子上产生的错觉。
就这样挣扎着,唐秀想清醒过来,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抓回梦中,就是醒不过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能睁开眼了,她想翻身却翻不动,她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发现自己的右腿被石膏固定着,难怪动不了。
这一场惊吓,唐秀出了一身汗,终于有点醒了。
唐爸赶紧问她感觉咋样?
反倒把唐秀吓了一跳,爸爸啥时候跑自己屋里来了?唐秀不知道,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又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自己不是在家是医院的病床上。
当她再试图去想怎么回事的时候,好几个碎片似的画面总是同时涌进唐秀的大脑。
车厢起火了,赵大夫使劲拍打车厢和驾驶室的隔板,司机没有反应。
车厢后门打开着,“往绿化带上跳”,赵大夫的声音清晰的在耳旁响起。自己双腿发抖地站在门口,脚像石化了似的一点都不能动,嗓子发紧,连唾沫都咽不下去。
唐秀回忆的时候双手仍揪着被子不停地抖动。
一只手从后面推了自己一把,她还能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
唐秀赶紧问爸爸“赵大夫呢?”
唐爸早就想过唐秀会问这个问题,也准备好了说辞。但唐秀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时,一向善谈的唐爸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
父女俩一直生活在一起,单位发生的事情唐秀都跟爸爸讲。唐爸特别感激赵大夫,心里总惦记着什么时候当面道谢。没想到这个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在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唐爸掉眼泪了,他说秀一睁眼就找赵大夫,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赵大夫是救命恩人啊,要是她不管唐秀自己先跳,肯定不是这个结果。
赵大夫把唐秀推下绿化带之后,自己也随即跳了下去,后面的车来不及刹车,从她身上轧了过去。当场人就没了。灾祸瞬间,她为唐秀这个没有妈妈的女孩,做了这只有妈妈才肯做的事。
唐秀在昏迷的时候,单位的领导就来看过了,主任还单独跟唐爸聊了好一会儿,暗示可以特许给唐秀转正。
对于领导的意图,唐爸当然心领神会,“有编制”对唐爸来说是也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出租车司机的消息一向很灵通,很快唐爸就听说唐秀他们拉的病人不是不小心掉进油罐的,这次是去炸油库。因为油的密度小于人体,那个人跳下去没来得及点火就沉了。
唐爸感到一股火直冲脑门,终于理解领导安抚他的另外一层含义,内心开始纠结。如果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赵大夫不就白死了吗?
听说唐秀醒了,领导们都来看她。
平时唐秀在单位就是个小透明,见到护士长都会有些紧张,更别说院长主任这些“大官”了。
护士长在院长面前表扬唐秀来的时间虽短,但表现很积极主动,踏实肯干,院长也赞许的鼓励她,叮嘱唐秀养好了身体再好好工作,以后大有可为。
唐秀默默地点头,没有说什么话。
也许是父女连心,唐秀感觉爸爸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唐秀继续问赵大夫呢?唐爸这次很顺利地说出了赵大夫没事。
唐秀想看手机,唐爸一开始说手机在家,唐秀让他回去拿,唐爸又改口说找不到了,过几天重新买一个,反正先拖着。
唐秀只有骨折和一些皮外伤,很快就没有大碍了,她问给她换药的护士赵大夫住哪个病房,她想去看看。
小护士很吃惊,说“赵大夫没了,你不知道啊?”
唐秀认为是护士在编瞎话,一把抓住护士的手,让她把话说清楚。唐秀的样子很凶声音很大,把小护士吓哭了。
唐秀又质问父亲。唐爸见瞒不住,只好说了实话。
唐秀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想往外跑,因为腿被石膏固定着,她开始疯狂地大喊大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主治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唐秀依然安静不下来,只好请了精神科会诊。
那个医生进来后就拉着脸威胁唐秀,如果再闹就要给她绑起来。
我确实见过一些同行毫无同理心,对待患者颐指气使,认为他们的想法不值一提,甚至连听都懒得听就直接“打一针撂倒”。
从我的经验来看,哪怕是很严重的患者,都有自己的逻辑在。我会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的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患者,尽可能温柔的对待他们。
唐秀气疯了,大骂那个医生,奋力扑到窗边去打算跳下去。
她的这一举动被那个医生视为“抑郁发作”,交代必须严密监护唐秀的一举一动,严防自杀。
从那之后,大家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担心说错话,又担心唐秀万一自杀了自己会被牵连,医院里开始有了很多的怨言和谣言。
唐秀刚来时总听到别人说她没病装病,就是那些没有同理心的人,在这种怨恨的情绪下说的话。
唐秀从一个受害者一下子变成了“祸害”。
唐秀终于拿到了自己的手机,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她从微信群里隐隐约约听说了那个患者的线索。她向父亲求证,唐爸说没这回事,让她别信。
唐秀越想越不对劲,一个在油库工作的人身上怎么会有打火机?
她们去接患者的时候,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哪怕当时有人提醒这个人很危险,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唐秀越想越气,决定找记者来曝光这件事。
可能就是她不小心自言自语说出来了,她的意图很快就被人知道了。
主任和护士长又来探望唐秀,不像上一次那样客气了。
护士长寒暄之后就开始说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一切猜测都是没有依据的,如果“造谣”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言语中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找了当初把唐秀办进来的中间人帮忙唐爸的工作,“推心置腹”地跟唐爸说他总不希望孩子永远是个“临时工”吧,以后是什么情况都得看具体的表现。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万一处理得不好,孩子的未来不就给耽误了吗?唐秀还年轻,很多事情她自己做不了主,还得唐爸替她拿主意才行。
唐爸情绪激动起来,说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中间人劝唐爸别意气用事,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查清楚,上面会有统一的结论的。
事情已经超过了他能解决的范围,他内心的天平摇摆不定。
其实没有证据,这对父女无论找到哪个记者,都是没有用的。但唐秀仍然因为这些事背负上巨大的心理压力,即使她也是事件中的受害者。
唐秀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赵大夫,那几个画面反复在脑中浮现,听到汽车喇叭声就浑身一激灵。
熬了几天之后,唐秀彻底崩溃了。用唐爸的话来说眼神都不对了,看人直勾勾的,让人瘆得慌,有时候甚至发出凄厉的叫声。
无论是唐秀的主治医师还唐爸都很清楚,唐秀需要看精神科,但之前那个精神科医生的表现让唐爸说啥都不可能把孩子送过去治疗的。唐爸辗转打听到了我们这里。
唐爸去接唐秀的时候,那些恶毒的话不停传进他的耳朵。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像是一条长长的审判台。
说唐秀走了狗屎运,刚来上班就遇到这么个好事,马上就要转成正式的了。
又说唐秀把赵大夫克死了,踩在赵大夫尸体上爬上去的,以后会遭报应的。
这不就疯了吗?说不定是装的,就想多讹点钱。
这一条条有心无心的话语,激得唐爸连出院手续都没办,拉着唐秀就来我们这里了。
我表扬唐秀的围巾好看,她立刻摘下来说送我了。
唐秀转身跟爸爸说我喜欢这个医生,不像之前那个医生,拉着脸像谁欠她二百万似的。
唐爸看女儿高兴,也如释重负。
唐秀安顿好了之后,唐爸来办公室签字,他拎来了好多水果,道歉说刚刚自己语气不太好,让我不要跟他计较。
唐爸知道我们跟唐秀的单位毫无关系,也就一股脑的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他并不是期待我们替他拿主意,只是这么短的时间,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真的需要倾诉一下。
急性应激障碍的患者,首先要做的就是脱离应激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唐爸做了一个很英明的决定。这里没人把唐秀绑起来。
唐秀刚来的时候很容易受到惊吓,时不时地会大喊大叫一会儿或者哭闹一阵。一开始护工大姐没什么经验,唐秀一闹她就过来找大夫护士。
后来大姐有经验了,唐秀哭的时候她就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慢慢的唐秀就平静下来了。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特别有占有欲,有一天查房的时候一个护士来告诉我说新来的患者有点闹,让我先去处理一下。
我就去处理新来的患者了,等我再回来看唐秀时,她背对着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说话。连护工大姐都说你不是最喜欢陈大夫了吗?
唐秀用枕头捂着耳朵大喊说我不听我不听。
护工大姐怪不好意思的,一直在旁边劝我说别往心里去,唐秀过一阵就好了。
我听了特别感动,不知道唐爸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好的护工。和之前医院里蛮横的医护对比,她至少是愿意去理解唐秀的。
那段日子,唐秀的病情仍有起起伏伏,但状态越来越稳定。没过多久,护工大姐就推着唐秀到楼下院子散步了。
后来唐秀回忆自己这一辈子很幸运,总是会遇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除了温柔的赵大夫,还包括这个护工大姐。
但唐秀还有一关要过,她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唐秀一直在跟自己的内疚感做斗争,她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赵大夫,是自己害死了赵大夫。
她反复想如果当时自己没犹豫,赵大夫早几秒跳下去,就不会被后面的车轧到了。这个内疚感折磨着她,有时候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有时候心里又像被泼了一盆滚烫的热油。
有一天查房时唐秀突然跟我说,就凭赵大夫当时的表现,起码算烈士吧。
她又开始查评烈士的标准有哪些,一顿折腾之后发现好像并不是很符合。突然感觉胸好闷,简直要憋死了,又歇斯底里地喊了一会儿。
唐爸那边也越来越愁眉不展,经济压力是很重要的原因。
他多次跟我强调说别省钱,不论花多少钱都要给他女儿治病。他不好意思直接问我们费用的事儿,总拐弯抹角地向其他患者打听花了多少钱。
护士通知他欠费的时候也感觉他面有难色,不过都很快就把费用续上。
唐爸一个人带着孩子本身就不容易,给唐秀找工作花了一笔钱,这个家庭应该没什么积蓄了。
唐爸反复分析说,如果不去找记者曝光,唐秀能转正,在我们医院花的钱立刻就报销,工资马上恢复,因为是工伤,应该还有补助。
如果找记者曝光了,唐秀在单位肯定呆不住了,又去哪里呢?
我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有了明显的倾向了。但他担心唐秀不愿意妥协,希望我能去劝唐秀。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道德困境,作为局外人,我希望事情的真相能够大白于天下,但真这样我是痛快了,可是不良后果却需要别人去承担。
我没有答应唐爸的要求,不能替唐秀做决定。
唐秀一遍遍在网上搜,都没有找到有关这场事故的只言片语。她还是想找记者曝光整件事情,想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任。唐爸反复劝她。唐秀不依,她只要一个真相,以为这样就能让赵大夫死得明白。
唐秀的决定把唐爸急坏了,告诉我说他也想去点汽油了。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突然。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得看看赵大夫的女儿是什么想法。唐爸好像一下子被点醒了,马上去联系。
唐秀一直觉得内疚,自己害别人没了妈妈,这种罪恶感让她抗拒面对赵医生的女儿。
她听了唐爸转达的赵大夫女儿的话时,非常愤怒,但很快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连挣扎都做不到了。
赵大夫的女儿说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无论做什么人死都不能复生,她想尽快走出悲伤,好好生活。
听说赵大夫的女儿在外地工作,是个挺优秀的人。
唐秀对她是愧疚的,觉得是自己让别人没有了妈妈,但或许,也是嫉妒的,这些复杂的感情让她过去回避对方,而到了如今,也不敢再联系再争取。
她还记得,赵大夫临终前那段时间,反复提醒她:“长点心。”而赵大夫的女儿这次告诉她:朝前看。
唐秀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执着了,她出院回家。
又过了一个多月,唐秀父女来医院复印病志。唐秀已经开始用拐杖而不再坐轮椅了。
唐爸对于事情的结果是满意的,医院同意连护工大姐的钱都一起报了,考虑事故对唐秀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她以后也不用再回急救中心上班了,全院的科室她随便挑……
趁着唐爸去办手续的时候,唐秀私下里跟我说,她现在一想起赵大夫心里还是觉得内疚,她觉得自己居然因为她的死得到了那么大的好处,是个很坏的人。
唐秀深陷“幸存者的内疚感”里不能自拔,这是一种常见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些人会带着这种内疚感生活一辈子。
陈大夫,你说赵大夫会原谅我吗?唐秀紧皱着眉头说。
我想了想,说现在不是赵大夫原不原谅你,而是你能不能原谅自己。
唐秀摇摇头说,我不能,一想起来心里还是好难受,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快乐了。
我说,原不原谅得看事情是不是因你而引起的,你跟赵大夫就都是受害者。
唐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着唐秀拄着拐慢慢离开的背影,我明显能感受到这个小姑娘步履沉重,她回到那家医院之后,将面临很多的争议和是非,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承担。但我记得她曾告诉我,她小时候没有妈妈,爸爸经常不在,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很怕黑,但无论心里再害怕,她开着灯睡觉,都不会去大姑家。这个孩子会自己热饭,洗澡,好好活。
我发自内心地祝愿她能坚强地生活,像她小时候那样,照顾好自己。
虽然唐秀是作为病人被送入精神科,但这段经历,更像一个经历了不幸的女孩,在努力自救的过程——
陈百忧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跟我分享了“幸存者综合征”的成因。
唐秀产生的内疚感,是潜意识正在对她进行保护。她试图寻找真相、找记者公之于众,都在帮她分散注意力,屏蔽内心的痛苦。
虽然身边人不理解她,她仍在努力内化赵医生留下的话,理解赵医生女儿的反馈,最终与自己和解。
事故是一时的,生命中重要的人死亡也只在一瞬,但带来的痛苦会伴随一生。
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和痛苦相处,比假装它不存在更有效。
这个故事给了我一个挺实用的启示——
如果某一天,我身边有朋友必须要面对痛苦,我能做的,大概和那位护工阿姨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火柴 小旋风 林克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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