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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国家疾控局官网统计数据显示,今年1月1日-2月29日,全国报告百日咳32380例,是2023年同期的近23倍,其中,13例报告死亡,这轮数据增长也引发了社会对百日咳的关注。
在公众印象中,百日咳是一种古老且“过时”的疾病,但从10前,百日咳病例就已呈上升趋势,由于青少年和成人症状不明显、检测技术限制等多种因素,其发病曾长期被忽视和低估。
记者|王怡然
百日咳卷土重来?
去年12月7日,苏琪8岁的儿子经历了两周支气管炎,第一天回到课堂,只上了半天课,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且咳嗽症状和过去两周完全不同。苏琪记得,儿子当时脸会憋得通红,不停倒吸气,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喘不上来气儿那种劲儿,像要把肺咳出来,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这么咳过。”这样的咳嗽,当时苏琪的儿子每天要经历10多次,一次持续近一分钟才能慢慢平复。
苏琪带着儿子去了安贞医院、朝阳医院等做检查,当时正是支原体肺炎大流行时期,苏琪儿子的检查结果也的确是支原体为阳性。但苏琪想,这次的咳嗽声和以往明显不同,肯定不是她熟悉的支原体肺炎。2023年12月8日,苏琪又带儿子去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医院内科做抗体检测,常规的呼吸六项检查显示均为阴性。医生告诉她,有很多病毒就是查不出来的,让她延用此前治疗方案,继续给孩子吃阿奇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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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儿子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剧烈,苏琪每天在网上搜索“孩子咳嗽”,偶然刷到了百日咳的介绍,发现和儿子的症状一模一样,那种因为持续、剧烈的咳嗽导致频繁倒吸气的声音,则被形容为“鸡鸣咳嗽”。随后,2023年12月13日,苏琪又带着孩子去了儿研所,挂了感染科,这次,在描述症状时,她直接提出“鸡鸣咳嗽”这个词。医生立即问她:是不是要查百日咳?并告诉她,最近来查这个的人很多。
两天后,鼻拭子结果确诊了孩子为百日咳,苏琪心里有了底,总算放下点心来。她推测,儿子应该是在学校感染的,那段时间各类呼吸道疾病频发,39人的班级没有全勤的时候,最多时有13个孩子都请了假。但她估计,带着孩子直接去查百日咳的家长应该不多,苏琪上一次听说这个病,还是在30多年前,当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在很多人看来,百日咳算是一种古老且“过时”的疾病。这是一种由百日咳杆菌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病,从16世纪人类有其明确的疫情记载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一种全球范围内的大流行病,在20世纪早期的美国,百日咳是最常见的儿童疾病之一,也是导致儿童死亡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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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第一次成功分离出百日咳病原体是在1906年,随后,1914 年,全细胞百日咳疫苗在美国获得许可。1948 年,全细胞百日咳疫苗与白喉和破伤风类毒素联合使用,称为百白破疫苗,这种疫苗于1974年被纳入世卫组织免疫规划。
此后,全球范围内,百日咳的发病率大幅下降,曾长期处于低流行状态。但近年来,在美国、加拿大等高疫苗覆盖率的国家,百日咳发病率再次呈上升趋势,部分地区甚至出现暴发疫情。我们国家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为儿童接种含百日咳成分的全细胞疫苗,1978年实施计划免疫,接种全细胞百白破疫苗。但数据显示,从2014年起,我国百日咳发病率进入上升通路,深圳市儿童医院感染科副主任齐利峰告诉本刊,他记得,自己所在的医院里,百日咳患者数量从2015年就开始增长,去年年末开始,增长尤为明显。
曲折的确诊
百日咳病程可达2-3个月,这也是“百日咳”这个名字的由来。而百日咳的病程又分为3个阶段,卡他期、痉咳期和恢复期,在7-10天的卡他期里,咳嗽是单声咳,随后进入阵咳的痉咳期,患者通常会在连续十余声咳嗽后深长吸气,发出鸡鸣样吼声。
痉咳期也是百日咳最凶险的阶段,持续时间最长可达2个月这一阶段的婴儿患者,因为声门狭小,可能导致呼吸暂停,或因脑缺氧抽搐,甚至死亡。
周琳4个月大的孩子在今年也确诊了百日咳,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如果早一点确诊,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拖到痉咳期?孩子是在今年2月初出现咳嗽症状的,2月6日,她带孩子去了浙江一家县医院,孩子验血显示正常,医生配了红霉素类药物,但吃了没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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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琳在网上看到百日咳后,2月13日带着孩子去了上海一家三甲医院,还提前录了一段孩子在家咳嗽的视频,询问医生是不是百日咳。但医生告诉她,咳得不严重,应该不是,周琳于是排除掉这个可能。这次医生给孩子开了头孢,但依然无效。
因为觉得孩子百日咳症状过于典型,周琳托人私自开了阿奇霉素。这也是目前百日咳首选的治疗方案,即采用抗菌治疗,首选大环内酯类抗生素,如红霉素、阿奇霉素、罗红霉素或克拉霉素等。
随后,从上海回到嘉兴,周琳带着孩子去妇幼保健院查血,显示孩子淋巴细胞升高——通过查询,周琳知道,这也是百日咳在婴幼儿身上常出现的情况。但该院做不了百日咳相关检测,2月20日,她又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另一家三甲医院感染科,这时家里人都劝她,医生都说不是(百日咳)了,别再去了,周琳还是坚持,“我就是奔着查百日咳去的,其他已经查遍了,再查没有意义。”
结果,这一次就诊异常顺利,医生看到孩子状态,从症状上立即判断,孩子大概率是百日咳,开了磺胺,一种针对百日咳的二线抗菌药物。孩子服药后,咳嗽症状明显缓解。一周后的细菌培养结果证实,周琳的孩子确实得了百日咳。
实际上,因为治疗支气管炎也会使用阿奇霉素、红霉素等大环内酯类抗生素,这类药物在部分人群中已产生耐药性,针对百日咳的治疗效果并不明显,需选择磺胺或其他药物替代。周琳也是后来才意识到,何时能准确判断百日咳,对孩子的用药选择其实很重要。但回想起来,她前后去了5次医院,孩子才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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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周琳这样确诊难的情况并非个例。根据山东省疾控中心的数据,能够在卡他期就发现并治疗的患者比例极少。多位医生告诉本刊,症状不明显的人群一般不会主动就诊,且成人和大龄儿童往往会被忽视,就算因频繁咳嗽就诊,很多患者也会被当作支气管炎、支原体肺炎等疾病治疗。
这些都显示出,目前医生和公众都对百日咳这一疾病并不敏感。齐利峰所在的医院很早就有百日咳研究项目,但他提到,医院里非感染科的同事,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样不了解百日咳。此外,百日咳的确诊,过去主要依靠细菌培养的方式进行检测,但很多医院并不具备相应技术,也就导致难以确诊。
流行和传播方式的变化
确诊百日咳后,苏琪感到疑惑,在她的印象中,这是小婴儿才会得的病,自己的儿子8岁了,且接种过疫苗,为何还会被感染?
而百日咳患者孙嘉月就更疑惑了,因为她今年已经31岁,从半月前开始咳嗽,也是典型的鸡鸣样咳嗽,有时半夜需要坐起来咳四五次,严重时咳至痉挛,前胸后背连着疼。她去过3次医院,做了血常规,查了支原体,照了肺部CT,都没有异常,“医生觉得年轻人咳嗽也没大事,开点药就打发了”。
可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于是主动向医生提出了百日咳。医生想起最近下发了百日咳的相关通知,终于给她开了检查。3月29日,孙嘉月确诊百日咳,确诊时,她其实挺奇怪,因为查到的资料都表明,百日咳高发于婴幼儿期,怎么成年人也会得?
2024年4月3日,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患者在呼吸道门诊室外等待就诊。(视觉中国供图)
齐利峰则告诉本刊,以前患百日咳的确实大多为婴儿,但现在来就诊的,已经增加了很多大龄儿童乃至青少年。世卫组织在2015年发布的报告也显示,百日咳发病已从单一婴幼儿转变为各年龄段,其中6月龄以下的婴儿和青少年(成人)病例的增长最快。
在进行流行病学调查时,齐利峰还发现,其实当孩子出现典型症状确诊后,绝大多数家中的老人、父母和其他子女,百日咳检测都呈阳性,有些家长较孩子早一周左右出现轻度咳嗽,有些家长根本没有症状。
回想起儿子患病的经历,周琳想起,今年1月底,丈夫患上支气管炎,为了避免传染,在频繁咳嗽后搬出家住,康复了才回到家。这前后,周琳很长时间都未带孩子外出,她因此推测,孩子是被丈夫传染的,“我老公发了高烧,小孩子一点其他症状都没有,就只有咳嗽,开始根本没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全人群易感,意味着百日咳流行和传播的方式已经发生变化。我国早在2011年发布的《百日咳免疫预防专家共识》中就提到,青少年及成年人虽然在儿童时期接种疫苗,但随着时间推移,免疫力已经降低甚至消失,变成了传播病毒的带菌者。而作为国家法定报告的乙类传染病,在无干预措施的情况下,一名带菌者平均每人可传染给12-17人。
一项天津市以人群为对象的主动监测研究显示,百日咳发病率达23.52/10万,是同期通过医院报告监测数据的16倍,5岁以上青少年和成人发病人群中,每43例患者,仅有一例上报至疾控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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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传播的人群中,尚未接种疫苗的婴儿风险最大,患病后易伴随哮喘及其他细菌性疾病,也容易引起脑病、出血或诱发神经系统性后遗症,危重症概率高,严重情况下会导致死亡。在齐利峰看来,目前百日咳报告的死亡病例是被低估的,原因是百日咳没有确诊,且其引发的并发症成为致死因素,最终并未被列入百日咳的病例报告中。
也因为流行和传播方式的变化,百日咳病例数量目前可能被低估。2023年10月,上海、江苏、浙江和安徽等省市疾控中心及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联合在《中国疫苗和免疫》发布的《全球百日咳防控现状和中国百日咳防控策略展望》称,由于临床症状不典型、诊断技术灵敏度差异、就诊意愿等多种因素,高达90%-95%的百日咳感染者未被诊断和报告。
免疫优化?
百日咳的发病呈上升趋势已有10来年,但今年1月1日-2月29日,全国报告百日咳32380例,是2023年同期的近23倍,其中,13例报告死亡,数据增长仍然引人注目。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米芋玫对本刊分析,
诊疗技术的提升是病例数激增的一个重要原因。
米芋玫说,以往确诊百日咳,采用的都是细菌培养方法,技术复杂,且检出率不高,因此临床上发现有些孩子症状是典型的百日咳,也无法做出相关诊断。但2022年,她所在的医院开始推行核酸检测的方式后,百日咳检测效率大大提升,检出率也相应提升。

另一位三甲儿科医院医生则告诉本刊,“我们医院从四五年前就有核酸检测(百日咳)了,但仅用于临床,哪怕检出来也不会作为病例上报。一方面诊疗方案强调使用的检测方式主要是抗体和培养,核酸只是建议,并不明确;另一方面,别的地方都没报,我们报的病例太多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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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利峰则分析了百日咳流行的另一影响因素。他告诉本刊,我国从1978年大范围的推广百白破疫苗接种后总体发病率下降,因此免疫屏障的建立主要依赖于疫苗接种,自然环境下通过感染获得免疫建立的比例减小。免疫屏障完整建立不仅局限于儿童免疫接种的完善,更依赖于全人群疫苗接种的推广。
我国百白破疫苗分4剂次接种,分别在3月龄、4月龄、5月龄各接种一次,最后一针在一岁半完成接种,六岁时,接种的加强针为“白破疫苗”,不含百日咳细菌成分,且暂无针对青少年、成人及孕妇的百日咳疫苗。
而原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免疫规划科主管医师、疫苗专家陶黎纳告诉本刊,百日咳疫苗防护效力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步减弱。而在国际上,目前多数发达国家的免疫策略为五剂次接种,首次接种时间提前到2月龄,且推行了成人疫苗。世界卫生组织则建议,学龄前儿童、青少年和成年人、孕妇均可进行百日咳加强针接种。
《外科风云》剧照
另外,当前常见的百日咳疫苗有两类——基于灭活百日咳鲍特菌制成的全细胞疫苗(DTwP)和基于高度纯化的选择性细菌抗原制成的无细胞疫苗(DTaP)。DTaP预防感染和减少后续传播能力相对较弱,但不良反应发生风险远远低于DTwP,在我国,2013年已全面采用DTaP。
DTaP和DTwP的选择,是基于防护效力和不良反应风险的不同选择。面对近年来百日咳整体趋势的变化,多位医疗界人士呼吁对百日咳免疫过程进行优化,而对疾控方面来说,免疫政策的调整需要考虑更多复杂的因素。中科院院士、中疾控主任沈洪兵曾在2024疫苗与免疫大会上发言称:“百日咳防控需要引起重视,国家疾控局要开会专题研究,我们的免疫规划政策是否要调整,疫苗还需要有什么改变,这是值得考虑的。”
(文中苏琪、周琳、孙嘉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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