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21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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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阿勇口述,喻书琴整理。喻书琴,出生湖北,原居北京,现住洛杉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学士、文艺学硕士、家庭辅导硕士;做过报社记者、图书编辑、小说翻译、业余社工;喜欢观察、倾听、写作、拍摄;近年来致力于人物深度访谈和纪实写作。来自:喻书琴工作室(ID:levifis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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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1978年,湖北省公安县的一个普通农村。
童年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很和睦,父亲老实巴交,任劳任怨,母亲也很勤劳能干,对外比较泼辣,泼辣是必须的,否则,一个柔弱的家庭很容易遭外人欺负。
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寄托了父母出人头地的盼望,母亲对我很严厉,动则打骂罚站,撕了作业重做。俗话说,“母强则子弱”,压抑和憋屈导致我从小性格非常内向、自卑、怕见陌生人。
我家里有旱地10多亩,水地3亩,还有菜园,果园,我从小就有干不完的农活,插秧、割稻、挑水、拉板车、耙地、摘棉花……如果偶尔农闲时能够去钓鱼和放牛,才是我最幸福的事。
在农村读小学的时候,我从没有离开我们村。
我们村在长江支流虎渡河的旁边,由北向南也就 1500 米,我小时候放牛,一直不知道虎渡河的上游溯源哪里,下游流向哪里,我的世界就是我们村。
村小学毕业那一年,17 名同学,只有 3 人上了初中,其余全部辍学打工去了。我学习成绩一直就很好,顺利进入镇上最好的初中。
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我也从没有离开南平镇。
读初中的时候,全班男生 20 多人,住大通铺,吃大锅饭,每餐都是白菜和萝卜,每周回一次家,每周生活费 2 元,差不多就是一周的饭钱,每周六中午上完课放假回家,沿着江堤走 20 多里的路,没有午饭吃,饿着走,周日下午返校,要用编织袋背 20 多斤的大米回学校的食堂换取饭票,每次换取的饭票可以管 2-3 周。
而镇上的同学,可以直接去食堂用现金买饭票,菜票,每顿吃个锅盔、炕饼,就花 5 角,令我格外羡慕。
不过,这个镇真大真繁华!于是,我的世界就变成我们镇。
本来初三毕业的时候,我爸已经给我填表格考中专了,报考的是荆州农校。在九十年代中期,中专三年毕业就能包分配,可以为家里省不少钱!
然而,命运又一次垂青了我,因为我初二、初三连续参加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物理竞赛,获得了全省一、二等奖三次,所以在中考前两个月,被公安一中免试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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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科竞赛是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到公安一中的。
在公安一中读书的时候,我就没离开过县城,当时感觉很繁华,于是,我的世界就变成我们县。看到那些出生成长在县城,衣着潇洒,还可以走读回家的同学,很是羡慕!
我记得那个时候上课 6 天,周日放假,我就很早沿着公安一中门口的马路往北走到江边,看着船来船往,我很向往那些来来往往、自由自在穿梭的客轮,想着这些船到底驶向何处?
我根本就不知道长江的上游还有重庆,下游还有上海。总之,土得掉渣的农村男生一枚,骨子里的贫穷,骨子里的自卑……
虽然自卑,但我自幼情感细腻丰富,进入高中以后,我一下子爱上了文学。
那时,特别喜欢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觉得里面男女主人公生活的世界就是我少年的影子。好在我视野比较狭窄,没有接触到北岛、顾城、海子的作品,否则我会变得过度忧伤。当时更多阅读的是孙云晓、汪国真的作品,令我更加积极向上。
那时,每天都在校园内重复两点一线的生活,经常如醉如痴的阅读诗歌散文,居然跑到公安电大、车胤中学去参加诗社,编辑诗刊,给很多文学期刊投稿,可惜,除了发表过一篇,其他都石沉大海……
我还是那个诗社的公安一中联络人、分社社长,经常去公安电大跟一群大哥哥大姐姐组织讨论会、交流会,编辑诗集,油印的那种,一本一本都免费赠送!
痴迷文学,却导致我的物理化学一落千丈。
高二分文理的时候,我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的强项是数理化,结果高二结束的时候,语文和数学还不错,物理化学只能考 30-60 分(满分150分的试卷),我预感到,照这样下去,通过高三一年复习,无论如何都考不取理科的大学的,因为理科的知识具有连贯性,要靠高一高二的积累。而文科的知识,比如历史和政治靠记忆还有可能逆袭。
于是,高三才读了一周,我强烈要求转到文科班去。
因为我是学习委员,班主任老师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读理科,刚开始是不同意转班的,软磨硬泡之下,一周后终于转班成功。
我还记得那天黄昏,我给年纪主任提着马灯,他颤颤巍巍地用红色的毛笔把我的名字写在了已经公示已久的公告上,公告贴在厕所门口的墙壁,残阳如血,臭气微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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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到了一个由 75 名应届生和复读生组成的混合班级。
我第一次进文科班的时候,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我坐在最后面角落里,数了一下,至少有 70 多人,心理拔凉拔凉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不过,我们男生住一间大寝室。我发现这些成绩好的男同学,不是靠天赋,而是靠勤奋。每晚回宿舍以后,我们洗衣服洗澡,聊天唠嗑,几个学霸则是每晚都是点着蜡烛刷题,我数学比他们好,从此我信心大增,相信通过一年的复习,可以赶上他们。
印象最深的,不是宿舍里的老鼠,而是潮湿,是乌烟瘴气的宿舍氛围,是复读生跟我们应届生住大开间,互相鄙视、互相伤害!
所幸,我就读的初高中都是本地优秀重点中学,我自己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没有遇到被校园霸凌的情况。
但高三这一年,的确过的很压抑,班级也不够团结,同学之间竞争激烈,没建立多少友谊,颇为可惜!
第一次参加高考,我失败了。
落榜后,我心态真是坏到极点。作为曾经拔尖的数学、物理奥赛一、二等奖获得者,居然“沦落”到读文科(那时有理科生瞧不起文科生的鄙视链风气),还是读复读班,我觉得没脸见人。
我们班有没考好的女同学因为无法承受家人谩骂羞辱而试图跳江自杀,但我当时完全没有自杀的想法——毕竟,我原生家庭相对温暖,父母对我比较宽容,而且,我们家族在当地是一个大家族,亲戚们都盯着我呢。
到县一中读书,最好的结果就是顺利考取大学,去大城市工作,出人头地;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农村学个泥工、瓦工、木工,跟着老乡们去深圳珠海东莞去打工。
于我而言,断不可轻生,或者放弃复读考大学的念头,否则无颜见江东父老,他们殷切期盼的目光也是我的精神源泉。
复读那年,心理的挫败和重压没有朋友可以倾诉,于是,我经常去长江边独自徘徊,是我每周末早晨的必修课,为的是“放空自己”。
多少次,那个复读的少年在对长江江水长久的凝视中获得勇气和力量。那是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人生自主选择、承担责任的开始。
第二次高考,令我一生难忘。
考前的那一天,寝室突然发大水,其他室友都去投奔亲戚了,或者住宿宾馆了,我和另外一哥们却在大水有膝盖那么深的宿舍里睡觉,战战兢兢完成了两天半的高考。
高考的熔炉升华,完成了一次心理的蜕变!在以后的求学、工作生涯中,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打倒曾经坚强熬过压力极限的我!
苦难就是最好的大学!
所以参加工作以后,凡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下班以后,我觉得躺在沙发上看新闻、看文艺节目,就是最好的“放空自己”,啥事都不想,晚上倒头就睡,第二天精神抖擞,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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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复读后考到西安某高校的法律系。不过,我毕业后,没有去公检法机关,也没有做律师,而是去了杭州的一家乡镇企业做销售和管理。
来到杭州,也是举目无亲,白手起家,在一家乡镇家电企业工作,一步一步从销售做到副总,分管集团的对外投资、股权和基金管理工作,算是找到了下半辈子自己最热爱的工作,可以一直干到 80 岁不退休。
作为一家市值 500--600 亿的上市企业,集团公司目前控股参股 4 家上市公司,我们每一天都在瞬息万变的资本市场深度思考,提高认知,创造价值。
现在我做投资,管理着几十亿的基金,每天盈亏幅度以亿计算,平均都有 5 到 6 亿的波动,研究员和交易员经常担惊受怕,我从来不责怪他们,心态很平和。
晚上回家,该做饭就做饭,该看电视就看电视,该辅导孩子作业就辅导,没有丝毫的波折。晚上倒头就睡,周末去西湖边跑步,或者骑自行车,健康而充实,工作上的大风大浪都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我妻子经常问我,你没有烦恼吗?怎么看你每天都跟平时一样的,你怎么不跟我吵架?
我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烦恼,所有人生的棱角都在青春年少被磨平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很贴切。
我现在每天也只是阅读大量的财经资讯,算是活到老学到老吧。至于青春时代最喜爱的诗歌和文学,成为我们那一代人的悲伤记忆,我现在基本上就是偶尔写写框架和提纲,内容由秘书去润色,不动笔不写诗已经许多年了。
文学唯一的用处就是在给孩子辅导语文时,念到那些优美的词句和散文,我知道,哪些是发自肺腑的抒写,哪些是漏洞百出的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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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 90 年代的农村男孩而言,高中时代也有过暗暗的情窦初开,但“谈恋爱”则是非常奢侈的事。
那时,城乡差距还是很悬殊的,贫穷是很深的创伤烙印,在这些极为自卑的农村男生眼里,我们都羡慕那些县城男孩,他们衣食住行都比我们优越,同时,我们也仰视那些县城女孩,觉得她们很高贵,高攀不起,所以很少有交流!
我们班来自县城里的漂亮女生不少,个别男生会私下评论女生的相貌,但那时候我脸盲,对女生颜值高低没有感觉,而且,复读对于我这种数理化成绩很好却落榜的人来说,本来就是耻辱,如果复读一年再考不上,是拿自己的后半生开玩笑,所以不敢怠慢,也不喜欢跟他们八卦这些无聊的事。
不过,有些县城女生并不会傲慢摆架子,相反,她们很有爱心,晚自习时,会把她们从家里带的菜拿出来,主动分享给伙食清苦的农村男生。但我可没这个口福,可能因为我是性格羞怯,且默默无闻的男生,不怎么和女生说话,所以也无法得到她们的关心。
高中时,有一个跟我同宿舍的哥们,家庭条件非常差,虽然我们都是来自农村,至少一天三顿饭还是家里可以支持的,而这哥们可能是连饭也吃不饱的那种,所以非常要强,也很喜欢读书,文史功底很好。
那时候,他暗恋班里一个县城女孩。那个女孩仗义、开朗,大气,愿意和农村男生打成一片。后来,那女孩考上了南方某二本院校,这哥们却高考失利;他第二年复读,毅然报考了女孩就读的那个大学,结果,造化弄人,他被调剂到北方某个一本院校去了,从此天各一方……
这样的错位,在我们学校不只一例——男孩或者女孩复读时报考了暗恋过的心上人的城市或大学。但最终呢,他们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走在一起,只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我们那个时代,没微信,没电话,没Email,就靠效率很低的写信,写信也都扭扭捏捏客客气气,谁都矜持着,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反正异地恋能发展起来的很少。
即使两个少男少女真的考到同一城市或同一大学,且互相喜欢上了,也面临一系列考验——
首先,双方父母那一关能不能过也不好说,那时,城乡差距还是比较大的,县城女生的父母未必能看上农村男生的家庭,人往高处走,他们也许更愿意自己的女儿找大城市家庭的男生吧;
其次,就算父母也同意了,两人能不能一辈子在一起也不好说,毕竟,人会变,情会淡,否则也不会有《匆匆那年》中方茴和陈寻高中真心相爱,努力考到同一个大学反而决裂分手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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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唯一一个比较关心我,或者喜欢我的女生,就是突发白血病去世的丽华。
我跟丽华同桌了三个月。丽华是个性很直爽的女孩,跟她的妈妈说她喜欢我,而且我的数学和历史比较好,跟我同桌可以提高成绩。
她妈妈也是一中的教职工,和班主任老师住同一栋楼,估计就跟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当时,复读班经常是一个月调整一次座位,我们俩却连续三个月坐在一起。应该是班主任老师有意为之吧。
我记得,丽华经常晚自习的时候,试探性拉我的手……我有种受宠若惊、小鹿乱撞的感觉,应该就是互相喜欢的感觉吧……
可惜这样美好的日子不久就戛然而止了!她因突发白血病去世了……那时,她才 18 岁!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极沉重的打击……至今我都不想回忆……
我至今还记得,她妈妈在班级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其实,我是男生里面最怀念丽华的,她是上个世纪 90 年代一个农村男孩心里最美好的回忆,我后来看《平凡的世界》,读到里面孙少平与田晓霞的关系,有一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也许,每个农村男孩心里都有一个孙少平,也都有一个田晓霞吧……
后来,只要我回公安,我都会去老公安一中去转转,去那幢低矮的、蓝色油漆的平房门口徘徊一个多小时!
我最近一次去,是2019年的春节,大约是正月初三吧。
我带着太太、女儿去老公安一中玩。那时,新公安一中搬走了,老一中改为公安县实验中学了。不过很幸运,我们复读时那幢蓝色油漆的低矮的平房没有拆掉,旁边有一个铁门,通往中学的体育场。
我在里面转了两个小时,女儿很不解,她觉得不好玩,不断催促要回去,她不知道这里曾经留下了她爸爸青春年少时最压抑、最苦闷、最朦胧、也最美好的时光……
不可逆的时光中,那个寒窗苦读的少年,那个英年早逝的少女,那些江边徘徊的清晨,那段情窦初开的秘密……
想起席勒的一句话,时间的步伐有三种:未来姗姗来迟,现在像箭一样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也许,把过去这种最深的感情埋在心里,就是最好的归宿!
那晚,和同班一位从事写作的女同学彻夜深聊高中往事,突然爆发的记忆,突如其来的情绪,话匣子打开,决堤般释放之后,就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自己给了自己答案。在我们渐渐长大的年纪里,好像越来越懂得了如何去释怀,也学会了去处理那些只属于自己的树洞秘密!
其实,这世上总会有一些猝不及防的再见,和必须面临的散场,当然,也存在不期而遇的重逢,和始料未及的欢喜,空白留给未来,珍惜自己,珍惜当下。
各位老同学们,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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