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我们的内心足以驾驭外物时,它们才能成为我们的财富而非负担。”
共创活好的环境
『niwo』
阿拉伯地区流传的一个故事里曾提到一枚魔戒,它可以给人们提供任何想要的东西,但总要附带一个“但是”。比如,你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安全,却发现自己待在监狱。这是人类困境的典型隐喻。工业文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但是,现代社会里人群的精神疾病,也是有史以来最普遍、最可怕的。
前一阵,有朋友感叹自己的人生是“死线组成的人生”——工作中无数的deadline。不分昼夜地赶、催、逼,这些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悲喜剧,而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精神是很难不感到焦虑和郁闷的。
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消耗人的体力和意志,而在那些处于前沿的所谓“创意产业”中,这种时间的压迫则呈现得尤为明显:每天被分成若干个时段来完成多项任务,而每一项都是top urgent(最紧急)的,现代人的时间是最工业化、最机械化的。
时间的可测量化正是现代文明的前提之一。
在口语中,我们或许还保留着古代描述时间的方式:“一盏茶的工夫”“我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你那儿”,但在现代化的工作中,时间都是精确计算的。在一个时间无法被量化的社会里,是绝不会出现“材料必须在17:25前送达”这种语句的。这种“赶时间”“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本身就是现代人精神焦虑的最重要来源,因为相比任何一种约束和资源,时间都是最无情的:它永远以同样的速度向前推进,没得商量,除了延后,不可能突然“多”出来。
为抓紧时间而陷入持续的焦虑中,是一种现代现象,因而也是前现代社会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戴维·拉姆(David Lamb)在《非洲人》一书中曾谈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白人差几分钟没赶上航班,懊丧之下暴怒不已。一个当地的航空公司职员大惑不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烦恼,三天后不是还有一班吗?”
金钱和时间,是拘役现代人的两大因素。人们很容易注意到被金钱奴役的拜金者,却很少意识到一个量化的时间也会使人丧失自由。
印第安人曾困惑于白人那种对黄金的狂热:“他们老是渴望东西……老是坐立不安……老是追求某种东西……他们简直像疯子……”这种“疯子阶段”,大概是资本积累时期在所难免的。欧洲文明辉煌的19世纪,成年人的工作其实极为繁重。1800年前后,英国工人往往从6岁工作到60岁,每天工作12 — 14小时(每年约4500小时),到1870年,人均年工作时数下降为2984小时,而1990年为1490小时。这两百多年里,年工作时数每年平均递减0.6%。
相比起来,现在人均年工作时数全球排第一的台湾,为2282小时(根据2003年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世界竞争力年报”统计)。中国大陆现在每年大致是250个工作日,除了少数人工作繁忙,每天工作12小时外,大多数人的年工作时数不到3000小时。
在这种情形下,经济通常呈现快速繁荣的发展,但单调的生活却抵消了物质上的富裕所带来的幸福感。
日本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形:一个家庭里一周下来,没有一顿全家共进的晚餐。所有的东西都被机械化和量化了,感情和伦理都成为可有可无、无暇顾及的奢侈品,物质的富裕,伴随的竟是精神上的荒芜。
在国内的大都市里,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当老朋友偶尔想聚一聚时,总是凑不齐时间,因为每个人的“档期”都很满,这势必使得感情的沟通更多依赖一些远距离的“隔空交流”——电话、网络或微信。这就出现了那个魔咒:我们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外加一个附带的“但是”。
如加缪所说,机械的人生,只有在其被意识到的那一刻,才成为悲剧——但人们或早或迟总会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反省的最终指向是精神领域,但人们更常见的手段,则是以休假来进行自我调整。假期是与日常生活的决裂,不论是其节奏还是价值观——但最根本的还是希望打破时间的拘役。在都市生活那种机械化的时间中,只有艺术家和穷人才会保持对季节变迁的敏感。
处在休假状态中的人,通常是不愿意精确计算时间的,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一觉睡到自然醒”才成为一种幸福。所谓“工作在纽约、生活在巴黎”则是新近的一个庸俗的调和论调。
休假中两个主宰性的因素都是和日常情况完全对立的,即非时间化和回退到原始状态。在现代社会中遭受压力越大的人,在休假中所表现的这两种倾向越强烈。一个工作狂前同事告诉我,他从一家公司离职前,连续加了三周班,离职后他在家每天沉睡十几个小时,不辨晨昏,根本不愿动脑,17天后再上班时,感觉自己像个植物人,对工作上的事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这在不同程度上正是人们在假期里所做的: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游人,往往处于植物性麻木状态,被动地接受甜美的感觉,希望退化,模仿儿童的举动。至于时间,则完全根据自然现象来调节。略感可悲但并不可笑的是,往往这种时候,人们才会重新感受到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月亮和星空之美……
“只有当我们的内心足以驾驭外物时,它们才能成为我们的财富而非负担。”
现代社会无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能满足感官刺激的时代,纯粹视觉导向的娱乐及各种物质条件的丰富,都触及了我们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似乎矛盾的是,这又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最严重的时代,以至于在现代人眼里,似乎任何一个前现代的社会都比现在的机器文明更为健康——以往也很少有人用“不健康”来形容一个社会。

这的确是个令人意外的结果。更好地得到了满足的人,增加的仿佛不是幸福感,倒是压力和焦虑感。人们敏感易怒,难以平静。萧伯纳曾有一句刻薄的名言:“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你想要的得不到,二是你想要的得到了。”

这么说起来,前现代的悲剧通常是第一种,而现代的悲剧更多的是第二种。

现代性给人带来的首要的冲击就是其破坏性的速度感。机械动力的交通工具的兴起,虽然不过两百多年的时间(汽车和飞机的发明则只有一百多年),却完全改变了人们的距离感和时间观。对空间约束的克服,使距离丧失了意义。
到“地球村”的时代,空间已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时间,人们“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对于全球化的人来说,他所参与其中的那种文化并不是某一地的文化,它是某一时间的文化,是绝对现在时的文化。这种现代性的特点就是短暂、瞬间,取代了传统的永恒观念。与此同时,时间也被彻底重组和分割了,一天不再是由事件组成,而是由分分秒秒组成。
这个过程的完成经历了几代人的时间,到现代,其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伴随着这种速度感诞生的距离感和时间观,变成了我们潜意识的一部分,改变了生活的其余部分。快速移动的汽车使都市变成纯粹用来移动的空间,这也使都市空间本身丧失了吸引力,因为驾驶员只想穿过这块空间,而不想注意这块空间,这就是速度感带来的破坏。
这种急躁的心理在现代旅游业中也处处可见:旅游似乎更多是在“旅”,而不是“游”。这种速度感的改变是一个惊人的转变:19世纪火车刚在美国出现时,人们还觉得它的时速快得令人晕眩,以至于能让人得一些颇不舒服的病症,换作在今天,同样的时速却使人们觉得慢得难以忍受。

人们被这种新观念驱使着去忙碌,人们食用快餐和方便面以节约时间,渴望着快速简洁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新一代的人“想要一切,而且马上就要”。很少有人觉察,我们受时间的束缚甚至奴役的程度之深,并不亚于古代人受金钱的束缚。
摆脱时间的拘役,正是领会永恒的前提。
这种极端追求快速、省时的观念毫不奇怪,它改变了人们对生活的看法。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变得如此急躁和缺乏耐心,期望的是尽快满足欲望,却很少停下来思考满足欲望是为了什么。的确,现代社会的悖论之一,就是一个文化设施完备的文明,却同时是一个憎恨思考的时代。


在这种情形下,很自然,慢半拍的迟钝并不是一种受欢迎的现代品质。相反,现代文明是外部文明,对人成功或失败的价值判断主要基于外物,广告和商业都在向你暗示:要尽快拥有,抢占先机。这一点中国人如今也毫不陌生。从晚清民国时起,整个中国社会的一大转变就是由以往的崇尚“让”变为崇尚“争”——不仅是民族或国家层面的竞争,还有个人之间越来越公开的竞争。

然而,这种竞争给我们带来幸福了吗?
物极必反。


现代文明发展到这样的顶点后,也就必然从内部诞生一种对它的不满,促使人们反省: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从人类行为学的角度来说,任何一类刺激,当它反复、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后,都会令人产生一种厌倦感。

前些年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兴起的以“慢餐”来反对“快餐”文化的运动,就可以说是这样一种试图减缓速度的愿望的反映。

但最根本的仍是主宰着人们的这种速度感和时间观。所谓“钝感力”只是新瓶装旧酒,内容仍是人们所熟知的从容、忍耐力等品质——这些品质更大程度上是传统的、带有东方哲学“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后发制人”的味道。
中国人的人生观本来一直是强调“安忍不动如大地”,要坚忍、沉静、应变。然而现代人的问题是:我们还能静得下心来吗?即使在深夜,人们的脑海里往往仍盘旋着无数事情,无法从容地镇静下来。

要对抗现代人的这种轻度狂躁症,首先要做的是不以一时的得失为意。

如上所述,人们的过度敏感和焦虑,根源是一种速度感和时间观。这种高速度的印记使人们过度强调快速、高效,追求短期见效,如果一时没有明显效果,人们就容易沮丧。正是因为我们把时间单位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单位,现代人的不耐烦和情绪波动,才明显高过传统社会中的人们。
但幸福常常是慢速度的,米兰·昆德拉在《缓慢》中的这段话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深刻体会:“我要再凝视我那个缓步走向马车的骑士。我要好好参详他步伐的韵律:他愈往前进,步伐愈缓慢。在这缓慢里,我相信自己重新体认出幸福的标记。”

说来奇怪,现代人远比古人长寿,可我们却比以往的人更强烈地意识到人生的短暂。因为对古人来说,他只能消磨时间,正如他被时间所消磨掉;而对现代人来说,时间却是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东西,我们对它的贪婪使我们意识到了它的有限。所谓的欲望正是这样一种东西:你越是贪婪,就越觉得对象有限。 

当我们把眼光放到一个长时段,想法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一时的得失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暂时的困境在当时看来似乎难以克服,但如果放在10年的时段内,它就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供将来回忆和叙述时的谈资。它甚至不值得我们为它激动或沮丧。
其次,敏感和快速的行动不应该是我们的首要目标,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先停下来想一想,磨刀不误砍柴工。高效是值得追求,但那并不意味着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反应——那更可能导致鲁莽的行动主义和难以预料的结果,以及情绪的波动。

肯定会有人反对说,现代式的行动主义是一种青年人的哲学,而强调从容忍耐更像是一种老年人的哲学。这无疑是一种过于简单化的看法,这样的比喻也不应该成为反对从容忍耐的理由。毋宁说,我们提倡的是一种克制过分的外部文明的内心意志力。
人人都清楚,只有当我们的内心足以驾驭外物时,它们才能成为我们的财富而非负担——如同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个著名比喻:对一个孩子来说, 300斤的大锤是沉重的负担;但对一个大力士来说,却得其所哉,有助其威力的发挥。
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只有当我们具备足够的意志力来选择、主导外物时,它们才会不压迫我们,我们才能役物而不役于物。
*本文节选自《一只脚踏进后现代》,维舟 著,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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