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家欣
编辑 |王珊瑚
我接触最多的死亡原因就是吸毒,还有跳楼,剩下的就是谋杀、车祸和疾病
这次送回来六个(骨灰),三个是吸毒过量,一个河南女孩,被发现死在自己住处的床上。还有一个跳楼,一个心脏病,一个溺水。犯心脏病的是一个干装修的,50多岁,他的朋友跟我说,他生意失败了,跟身边人借了几万美金。处理遗物时,我发现里面有两张赌场的VIP卡。我就明白钱都花哪去了。
送回来的骨灰,差不多有一半是从(电诈)园区出来的。缅甸打击“电诈”后,许多人都跑到柬埔寨。你可以将园区想象成一个工业园区,地主和开发商在这里盖了很多楼。物业是管理方,最有能量,通常会有当地的关系做保护伞。物业进行招商,有日本盘、欧洲盘等等。每个“电诈”公司之间不来往,但都在物业的管控之下,购物或者吃饭都需要到特定的地方,每个月也需要支付一定的人头费。
位于西港的网投园区。图片来源网络
(送回来的骨灰)云贵川比较多,基本有三分之一是偷渡过去,很多是留守儿童,最多初中毕业。一个南京人在园区里病得不行,向外卖没卖掉,被扔到马路上,我们接到西港当天就去世了。一个30来岁的年轻人,在那边做换汇生意,吸毒过量死亡,他曾经借了很多钱给朋友,最后那些所谓的朋友没人露面,只有他女朋友给他办后事。
柬埔寨有两个寺庙专门负责收留死去的外国人,殡仪馆相当于挂靠在寺庙。如果在金边去世,就送往斯登棉吉寺,如果在外省,就送到德克拉寺。一般大使馆会先联系(死者)家属,提供当地警察局的联系方式。当地警察局只有一个会讲中文的人,没办法处理这么多事。所以有些家属会直接找上我。在外国帮忙火化,首先要拿到家属的委托书,到内政部拿死亡报告,再去大使馆办理火化手续,之后去内政部办火化证明。
寺庙火化前,我要在火化证明上摁手印。之后,我会放一张(死者)照片,摆上鲜花水果,然后跟家属视频,确认身份。有的家属会让我翻身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伤口。一个福建女孩,在夜场上班,闺蜜联合男朋友把她绑了,最后给撕票了,埋在地里10天,最后通过纹身确认身份。跟家属视频的时候,我把她的照片打印出来,把她的脸给蒙上,再给家属看。
感染新冠后,我基本上就闻不到味了,认尸体的时候也都不戴口罩。烧出来的骨灰,只能看到骨头上窟窿眼的数量,其它方面没有太大区别。有些骨头块或者骨头片,需要碾碎了再放骨灰盒。有的家属会要求我边捡(骨灰)边喊(死者)名字,再说一些让他们回家之类的话。
基本上,我每个星期都会处理一两个(尸体),最多的时候一天烧五个。很多人也没什么遗物,最多就是银行卡和身份证。过年的时候,我将这些骨灰寄放在家里。我的性格比较大大咧咧,不会钻牛角尖。我家里人可能有点害怕,不敢靠近,但也并不反对。
火化需要经过家属的同意,否则尸体只能一直停留在庙里。德克拉寺还有51具没有火化的尸体,每具都有死亡原因报告,身份也都确认了。但家属不管了。有一个死者,家里只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母亲,当地不敢通知老人,怕打击身体受不了,尸体就一直搁置在这边。
疫情期间,家属过不来,有些所谓的朋友说帮忙处理后事,把钱给骗走了。家人没办法,只能放弃,尸体存放一天要50美金,越拖越久,最后没法承担,就不敢来了。
我最近已经跟寺庙谈好优惠价格,拉到几个赞助,正在办理手续,把他们全部火化掉,骨灰直接供奉在寺庙里。
火化完成后,还要再等一份柬埔寨外交部的英文死亡证明,它能用于国内销户、办理房产、保险等官方手续。
疫情期间,(骨灰)只能邮寄,费用太高了,一个骨灰要1000美金,到广州白云机场,家属还要再支付清关费用,相当于一个骨灰要1万(人民币)。疫情结束后,攒够五六个(骨灰),我就回来一趟。我都是把骨灰装进行李箱,直接带上飞机,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有疑问,就把大使馆出具的文件给他看。
我买的都是联程机票,中途停留几个小时,让家属来机场交接。女性家属有的会当面哭起来,出去好好一个人,回来变成一张报告。
阿鲁在长沙机场与家属交接骨灰。讲述者供图
比较可惜的是一个江苏泰州的女医生,3、40岁,曾经在欧美留学,参加过很多海外医学探讨会。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事业,在柬埔寨滞留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住的地方心脏病发去世。骨灰送回来,她哥哥一个人来机场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只是过客。
我是山东烟台人,2018年来到柬埔寨。我原来在泰州工厂做电梯相关的技术工作,女儿朋友的父母在柬埔寨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制衣厂。那个时候,柬埔寨正在大量建设楼房,肯定需要电梯,他认为这方面有发展机会。我完全没有担心(治安情况),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生意,不招惹别人就行。
最开始我加入中柬义工队,主要接触孤儿院之类的活动。陈宝荣进去后,义工队也就解散了,我想算了,死人的事情就我来负责。(注:中柬义工队是当地民间慈善组织,具体执行慈善公益和同胞互助工作。陈宝荣为中柬义工队成员,多次救助困于电诈园区的中国人,2022年2月因“血奴”案,以煽动歧视罪被捕,现已出狱。)
2017年8月,中国四川警方联合柬埔寨警方,在柬埔寨波贝市捣毁一处特大电信诈骗窝点。IC photo
我帮忙火化的第一个人是一个50多岁的男性。他当时已经生病了,买好了回国的机票,还没有坚持到回国就去世了。当地也有殡葬一条龙服务,但都要上万美金。我这边弄下来,基本只要3、4万人民币。
这次我和陈宝荣一起回国,他送了两个人回来,都是20出头,一个在广西,一个在云南,他们在快手上和人联系上,又加上QQ跑到柬埔寨。最后一个推着轮椅回来,另一个坐着担架回来。
为了这两个人,陈宝荣奔波折腾了两个多月,担架南航最便宜也要8000多美金,要拆9个座位,加上治疗费总共也要10万人民币。回国后,要根据他们之前是否有案底,以及情况的严重程度做笔录,当场开具治安处罚条例,因为偷渡,有一个当场被罚了2000块。
我能体会到他的这种(救人)心理。2020年也是我的低谷,前妻跟我分手,只给我留了400美金。我当时也有些厌世。我觉得陈宝荣的这个阶段比我还要漫长和痛苦,他原来做矿产生意,跟人打官司后,家产全没了。通过(救人)这件事,他发现社会上还有很多比他更惨的人,他能帮助到他们。
我不会帮忙(从园区)捞活人,我认为他们不值得,这些人我一律归纳为“电诈分子”,没几个人真正清白。救助过程中,只要发现这个人护照过期好几年,我就可以将他定性(为“电诈分子”)。护照过期1天10美金的罚款,一年3000多美金,三年就是1万美金了。每年续签也就300多美金,他们手头有钱从来不会考虑续签。
2019年8月,柬埔寨金边国际机场,柬埔寨警方移交犯罪嫌疑人给重庆警方。
一个河南的中风患者,一只眼睛瞎了,为了治病,他的柬埔寨老婆把家里的牛都卖了,治不好,最后只能放弃他。听说他护照过期三年多,我表示不会管。不到一个月就有消息,这人以前总是拄拐到工地上转悠,说能给人介绍工作,结果把别人骗到园区卖,卖一个人能拿500美金。
除非是精神病,还有极个别是相信所谓的朋友。有一个山东临沂人,中风导致语言和智力障碍,他在国内做早餐赔了,欠了很多钱,有人说要带他出来做贷款,结果被骗去园区,工作了一个月,连手机都不会用,被人扔到机场。家属找到我们求助,他的护照过期被罚了3000块人民币,这3000块都是借的高利贷。这种人确实需要帮助。
有一种人最多,把别人的钱花掉,然后跑路,被抓住被打后才开始求救。有一个人救出来后就住在杰哥(注:柬埔寨金边长城宾馆经营者,这里收留了大量从园区逃出来的中国人)那里,刚开始又做饭又照顾伤员。不久后跟这个借钱,那个借钱,最后失联了。我们偶然在微信群中发现他的悬赏令,原来求救前几个月,他拿走了上线几十万元人民币。
还有一个人在杰哥那里免费吃住半年,去年回国,当时国内新冠特效药要卖两三千块,那边一瓶只要几百人民币,旁边酒店的老板娘托他给家人带几瓶,结果那人下飞机就把所有人拉黑,把那药拿去卖了。
这些都是常态。大部分人30岁左右,我感觉已经是烂泥一块。他们想回国,让他在饭店打杂,一个月几百美金,攒个三五个月也够了。但就是不干,手上有几十美金就跑去按摩店,有个50美金就敢去赌场。
所以说陌生的活人最可怕,你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有人认为我是靠火化人给柬埔寨的盘总洗钱,也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解释。我计划一直做下去。做这个人脉大得很。那边实在鱼龙混杂,做生意很难建立信任,很多人拖欠工人工资或者去赌场,需要依靠平时积累的名声。
他们都喊我“机车大叔”。要是两个人想换钱又互不认识,他们会说,找群里的“机车大叔”。我就多了一个担保作用。但我不通过这个赚钱,在这种认可下,我们会有其它的实际合作。我的妻子在柬埔寨做贷款服务,利息很高,有一个朋友听说后,直接投资5万美金,无条件相信我。
有一些人想做善事也会联系我帮忙捐助,前年有两个人,一个在西港,一个在金边,私下通过我捐款,30多万美金,200多万人民币。通过他们,我会认识很多对我生意各方面有帮助的人。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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