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夺了鸟位
几天前,我收到了朝鲜高丽国际旅行社发来的邮件,对方告诉我,和我合作多年的旅行社经理YH正式退休了。
在朝鲜,一个人退休就意味着他基本不可能再有机会和外国人见面了。大多数人都知道普通朝鲜人不能接入国际互联网,不能拨打国际长途电话,但未必知道朝鲜人不能私下约见外国人。除非有明确的公务需要并事先向有关部门申请许可,否则外国人和朝鲜人在朝鲜境内私自对接是非常犯忌讳的事。就算在街头偶遇旧识,最多也只能礼貌性寒暄几句而绝不能驻足畅谈。YH从高丽旅行社这样的涉外单位退休后,自然也就失去了一切和外国人接触和联络的特权,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YH是我们在朝鲜涉足旅游业的第一个合作伙伴,完整的伴随和见证了我们的朝鲜深度游项目的成长和起伏。2017年初,敬爱的车英赫指示我,要办一个“和国内市场上的朝鲜旅游完全不同的项目”,根据他的要求,朝方向我们推荐了一个“背景过硬但是体量很小”的合作方,也就是当时的高丽国际旅行社。背景硬就意味着他们可能能帮我们解决一些普通旅行社实现不了的行程,体量不大则意味着我们在和他们的博弈中至少不会被单方面拿捏。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在平壤见到了YH,以一个年过五旬的朝鲜人而言他的个子算得上极高,几乎有一米八以上,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脸上总是带着一股狡猾和贪婪的微笑。最奇特的是,他烟酒不沾,我至今没有见过第二个朝鲜男人能做到。
深度游项目开始后,我们很快在圈里小有名气,因为2017年朝鲜半岛局势十分剑拔弩张,连美国航母都来了,这吓退了传统朝鲜旅游的主力群体中国退休老人,而我们的客人以好奇心旺盛和热爱冒险的年轻人为主,因此反而没收到什么影响。尤其在2017年底的时候,朝鲜旅游产品被从国内各大文旅平台下架,大多数丹东本地的旅行社也都不再组织旅游团赴朝,只有我们在稳定发团,这一下让YH的腰杆在朝鲜其他大旅行社面前硬了起来。
然而,这并没有让我们的合作变得更顺利。因为我们发现,即使我们在合作过程中对YH在生意账目上的小动作尽量睁只眼闭只眼,他仍然和大多数朝鲜人一样,会利用朝方和我们的信息不对称,以“国家不允许”为借口来临时阉割我们旅游行程的深度内容。为了取得主动权,我们扣下了高丽国旅几十万的团款并单方面宣布延期支付,让YH在社长面前从红人一下子变成了罪人。正当我们为此僵持不下的时候,转机出现了,朝鲜国际旅行社向我们发出了合作邀请。
在朝鲜旅游业有一条潜规则,就是同一家外国旅行社最多只能跟一家朝鲜旅行社合作,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个规矩,朝鲜观光总局就会介入。然而,朝鲜国际旅行社是直属观光总局的旅行社,相当于既是裁判又是运动员,因此他们就算带头破坏规矩也没有任何后果。和朝鲜国旅对接后,我们验证了一个存在已久的怀疑,即我们被YH和高丽国旅拒绝的许多方案根本就没有被国家禁止,纯粹只是他们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我们决定今后尽量发展更多的朝鲜旅行社合作,然后货比三家选择最能满足我们行程需求的合作方。
没想到,我们才刚刚开始和朝鲜国旅合作不久,YH就收到了风声,甚至设法拿到了我们和国旅合作的全部详细行程。在行程的最后一天,我带领旅游团来到平壤火车站准备乘车回国时,YH赫然就堵在进站口把我抓奸在床。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声质问我为何背叛他,并且抬出了我们欠债不还的事,让当时在火车站的商人们顿时纷纷向我投来崇敬的目光。因为在对朝贸易这个圈子,朝鲜人欠债不还是家常便饭,中国人能凭本事欠朝鲜人的钱则是凤毛麟角的。我不愿在客人面前和他争执,只能用一些场面话来草草敷衍过去。
在那之后,我们还有好几个和朝鲜国旅合作的团被YH发现,最终他接受了我们脚踩两条船的现实,并且开始积极发展和其他中国旅行社的合作。和所有朝鲜人一样,YH在赴中国招商的时候,在电话里用谄媚的口吻向敬爱的车英赫提出由我们承担他们在中国期间的一切差旅费用,这大概是由于朝鲜号称没有民营经济,中方商人在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把过去的潜规则用在朝鲜人身上,因此在中朝商贸互动中形成了这么一个惯例:朝方商社来华公干的时候,总是要他们的中方合作伙伴负担一切费用。(尽管国家已经拨付了他们公差需要的美元)。在回国前甚至还会提出请中方送他诸如卫生纸、卫生巾或名表、电视机、包之类的。我们当然不打算惯着朝鲜人,因此在那段时间我们公司全员的手机都处于飞行模式。
再后来,和我们合作的朝方旅行社越来越多,YH和高丽旅行社似乎也成功的在中国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我们之间就从原来的唇齿相依彻底转为了普通合作关系。一次偶然的机会,高丽旅行社的新人导游金珠美在我们安排的我去看世界(SAO)团队的纪录片中意外走红,YH起初不但不认为这是塑造品牌的机会,反而给我发邮件对纪录片的内容大加指责。我们据理力争,耐心和YH解释个中利弊,最终YH代表朝方同意了后续的拍摄合作,金珠美成了朝鲜旅游的金字招牌,甚至影响了之后几年朝鲜的外宣政策
作为我们旅行社生意的第一个合作伙伴,YH是挺典型的朝鲜涉外业务负责人。五十多岁的他一直在努力的理解外面的世界和努力的捞钱,为此他毫不介意和比他小二十多岁的我们平辈论交。他罕有真诚和感性的时候,但我们对此也完全能理解。我印象里他和我提过自己的家庭和子女,但我对这些事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全忘了。我还记得在韩国电影《铁雨》上映的时候,我和他说南朝鲜拍了一部电影,结局里你们把一半核武器送给他们了,他捧腹大笑,说南朝鲜人在做梦。
我祝YH过上理想的退休生活,愿今后还能有机会在平壤街角的咖啡店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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