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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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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小圈子，通常以志向和趣向区隔。棱镜光谱更复杂的是华人，这与激荡的现代史有关。来自不同地域的华人各自构成不同谱系，教育背景和道德伦理都有差异，看取事物的观点也互有出入。
用一句话归纳，就是价值观不同。
没有集体，只有个人
我来美35年矣，只差两年，将要比留在故土的光阴还要长。有很多观念上的潜移默化，自己也浑然不觉。
我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无非是近几年的事。政治趋于极化的美国，正处于一个激荡年代。
虽则美国也有过六十年代波澜壮阔的民权运动与反战风云，但我对此无感，只缘那时我在另一个地方，置身于更激荡的历史时段之中。
2016我把票投给希拉里。川普少了几百万普选票，凭美国“赢者通吃”制度胜出，我虽意外，但也无关要紧。美国政治犹如钟摆左右摆荡，那是常态。过一两届，钟摆会荡回来的。殊想不到，川普及MAGA斗士们铁心把钟摆铆定焊死，不让它荡回去。
就在那充满纷争与撕裂几年之间，我才真切感知到华人不同群落的认知出入甚大，无论政治、社会、文化，遇上这个岐见极化的年代，各自的价值观被晒出来了。
我初次发现和认识的华人朋友意见相左，是因2020春夏BLM运动——“黑人的命也是命”，亦即部分华人所谓“黑命贵”的贬称。虽然BLM英文里完全没有贵贱的意思。
当时我刚好初入微信群，该群阳春白雪，远方知识精英云集。微信群强化了我的印象，远方自由派和美国来自特定地域的华人的主流声音趋同，都对“生命平等”淡漠，而对“贵贱”更敏感。
或者说，他们更认同“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最先使用这个句式的总统不是川普，而是尼克松，他们两人用法如出一辙，都是针对要求权利平等的“非我族类”的人群。
却要说，“法律与秩序”的原创者是60年代阿拉巴马州长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那是他的竞选口号。华莱士是拳击手出身，俨然美国“硬汉”代言人。他是著名种族主义者，从不掩饰对黑人的仇视。他就职州长的演讲稿就是三K党头子为他写的，他照本宣科，一字不改。
在民权运动高涨的60年代，华莱士凭借“法律与秩序”口号竞选总统，席卷南方11个州。谁知他马里兰银泉市遇刺，落下终身残疾。这一来，岂非更擦亮了“法律与秩序”的招牌？非也。
华莱士遇刺重伤，不期然使他寻回未泯的良知。他幡然彻悟，公开恳求非裔同胞的宽恕原谅。他在阿拉巴马州政府里雇用提拔了许多黑人。据他的反思，他在基督教义里悟到了什么是爱。
图说：詹姆斯·胡德是最早进入阿拉巴马大学的非洲裔美国人之一。1963年乔治·华莱士站在校舍门口，试图把胡德和另一名黑人学生赶出大学。1996年，华莱士向胡德当面道歉。来源：The Gadsden Time
反观川普从不去教堂，说不出任何一句圣经箴言，为震慑BLM抗议风潮，他用军警开路，到教堂外摆拍，还把圣经拿反了。
再观某些华人，他们加入的教会属于极右翼，这种基督教浊流暨末流有一特征，就是热衷世俗政治，崇拜活着的偶像，竖立很多假想敌稻草人去诅咒。入此教门无从得悟人间大爱，倒反激发出更多歧视与仇恨。
对弗洛伊德跪杀案，这部分华人并不觉得非裔权利被侵害，而认为非裔是在索要比别人更多的权利。哪怕该案已了结，几个当事警察已经得到法律惩处，这部分华人依然不改初衷，那是一种观念上的坚持，已经与是非无关，却与“黑白”有关。
不过，这一波争议很快被2020大选的喧嚣所覆盖。同样，我所在那个微信群的远方自由派的主流声音，也和在美华人的特定人群趋同。关于这个话题，我已写过几篇杂谈，兹不赘言。
我在生活中发现，凡是自由主义者都特立独行，不喜欢抱团；保守主义者也未必喜欢扎堆，只不过身上共同特征要多一些；但MAGA粉却不同，他们崇拜偶像，笃诚光辉思想，热衷集会，热衷高分贝呐喊，更矢志死磕。我认识的川粉朋友有两个都投身1.6集会，绝非偶然。
于是要切入本篇话题，来自特定地域的人群缘何与右翼更有亲缘？
深入骨髓的“恋墙情结”
不妨从生活花絮说起——最近有一奇遇，让我见识到什么叫恋墙情结。
本人生性淡泊，疏于交际。疫情两年多，更“躲进小楼成一统”。这半年才和关系甚笃的老友记恢复来往。却因近年适逢多事之秋，朋友之间原先可能只有若干认知差异，在当下岐见极化的大环境难免生出口舌之争。
其实那不算什么，老友毕竟是老友，伤了感情也能修复。我要说的这一位却是初识，机缘来自近日的餐桌聚会。主人是通晓美国司法史的朋友，客人有研究哲学思想史的学者、有经济学学者，还有新近结识的为人儒雅的大律师。席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只有这一位未曾谋面，他属于有过特殊经历的那一代。在美华人中有鼎革天下的志向，抱有浓烈政治热情这一人群，压倒多数都是川粉。
这一位新朋友也不例外。他是1.6集会的参与者，只不过没听说他参与国会山暴乱。
却要说，2020那时的华人川粉到如今很多已经转了口风，部分拒绝再投票给川普，但更多的是改变话语模式，比较普遍的是“我不是川粉，但是……”
凡是“不是……但是”的人，多半还是投票给川普。但我认为那属于价值信念范畴。
第一代华人中自由主义者本来就很少，这一脉价值在母文化本土向来稀缺。所以，初代华人更倾向保守主义，这是正常的。但华二代及华三代就不同了。
初代华人中间偏右没有任何问题，只有拥抱极右才是问题所在。其实极右翼在华人中只占很少比例，多集中在来自特定地域而且带有特殊文化烙印的群落，餐桌上这一位正是典型。
他很健谈。公道地说，挺川话题并非他开的头，席间经济学学者偏偏问起大选走势，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此为美国社交禁忌，但新朋友的话匣子被打开，点燃了他激情，大家只好洗耳恭听。
他说川普政策“样样都好”。怎么个好法？我以为他会怒赞川普的边境政策，以钢铁一般的意志驱逐移民。虽然奥巴马驱逐无证移民比川普多得多，虽然拜登执政时接盘川普时期遗留的一千万移民，而且他驱逐无证移民也比川普多。但拜登政府的边境政策确有可诟病之处，否则参议院两党议员就不会达成新的边境协议。
不过，这个协议被川普唆使共和党议员压下了，只因保持边境的压力和混乱有助于他的选情。至今约翰逊议长仍拒绝交付众议院表决。
但这位朋友没提这一笔。那么称赞川普什么呢？是反堕胎？反穆？反社安福利保障？反平价医保（奥巴马医保）？毛衣战？为富人减税？拒绝援乌？退出北约？
孰料新朋友挑拣的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命题，他怒赞解决校园枪击的川普方案。幸好我多少听过川普的奇思妙想，否则真不知他在说什么。
新朋友说，川普主张所有学校都只设一个出入口，让枪手不得其门而入，起码难以通过安检。此外，朋友还全力拥护教师上课配枪的川普主张，这样可以震慑凶徒，解杀还杀！
我听得一愣一愣，美国校园都没有围墙，必须先“高筑墙”才谈得上设立一个出入口。听去简直是《1984》式的反乌托邦寓言。要不要布铁丝网？要不要设岗楼、瞭望哨、探照灯？哪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在集中营式的环境学习成长？高筑墙之外，还要不要深挖洞、广积粮？
记得我初来美国，见到小学到大学都没有围墙，颇受触动，认为这是自由国度的剪影，自由精神从校园就开始种植，又在课堂上自由发言、质疑、辩论中得到悉心浇灌。
川普却告诉美国人，接连不断的校园枪击血案，不能通过控枪（加强购枪者的背景安全调查，限制AR-15一类的杀伤力强大的自动步枪），而要靠控制出入口，和配备更多的枪支（教师配枪）来解决。
试问学校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旦持枪凶徒闯入，对羔羊一般的孩子难道不是更危险吗？
已经移居美国呼吸着自由空气的华人，缘何还有如此之深的“恋墙”情结？我觉得，这已经不属保守主义，而是极右翼MAGA主义。
最近有一个妇女被无证移民杀害了，那个MAGA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便在拜登发表国情咨文时发难，要求铁腕驱逐移民。但整个班级的孩子都被凶徒的AR-15自动步枪杀害，提出任何控枪措施都被极右翼指为将悲剧政治化。
2023年，共和党众议院议员佩戴突击步枪别针，以抗议禁止在委员会会议室携带枪支的修正案。该修正案最终失败。
试想一下，如果那个解决校园枪击的方案是拜登倡议的，他会被左中右各方的唾沫喷死。但只要是川普说的，就有铁杆粉丝应声附和和衷心拥戴。这正是当下的世相。
然而，靠MAGA们加上“我不是川粉，但是……”那些人的票数，就能把教主推上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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