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是我路上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
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在广州的新天新地里,她觉得,温暖的南方,一定能让伤口愈合得快一点。
破碎的,都能重建。
被摧毁的,或许都能重新开始。
“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逃?”
林染继续说。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却已泪水滂沱。
“真的很难,他每次打我之后,都会加倍对我好,我贪恋那点温柔,一直没勇气真正离开,以为再也没有下一次......”
袁云坐在她面前,同样湿了眼睛。
他看着她,给她递来纸巾。一张又一张。
“你受苦了!”
那天夜里,袁云做噩梦。
梦见林染被人追杀,浑身是血,跑到他家楼下。
他满心揪痛,疯狂冲出门,跑下去,替她挡住那些乱刀。
后来,他一身伤痕。
她已经无法睁开眼睛。

他被恶梦惊醒,一身冷汗,在午夜时分想念林染,百转千回后,却只在微信里发出四个字:
“林染,好梦!”
他不想告诉她这种不祥。
直到许多天后才说起,讪笑着,说梦是反的。不要紧。不要怕。
但林染已经懂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倘若伤害来临,他也会俯下身去,替她挡住刀枪,挡住风霜雨雪。
她已经眼中有泪光。
她伸出手去,抓住他,“袁云,你喜欢我?对吗?”
这一次,他没有低头。
他说:“是。”
“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说,我不在乎。
他全部接纳。
接纳她的贫困,她的过往,她极度匮乏安全感的性格,她的冲动与任性。
在一起之后,她愈发觉得,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林染晚睡晚起。
不上班的时候,能一整天赖在床上。有时一天粒米不进,有时又一天吃五顿。

而袁云,每天6点起。
事事有规矩,顿顿有规律。
“袁云,你不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其实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

“对彼此的需要是一样的。”
他看着她。脸色温和。温和到近乎有暮气,像个老者。阅历千帆,荣辱不惊。
她搞不清,这样年轻的身体里,为什么住着这样苍老的灵魂。
但她需要这样的稳妥。
她吃够了动荡的苦,知道安稳二字,千金难买。
稳妥,意味着安全。
安全,才会自在。
有时,他陪她烟火弥漫的长街。

路过臭豆腐摊,油花滚滚,臭气袭人,路人纷纷掩鼻而过。
袁云也跟着调过头去。
“像大便。”
她知道他不喜欢,故意跑过去买上四小块,骰子大小,浇上酱汁蒜末葱姜香菜,吃得吧嗒响,一边凑近他说:
“你爱不爱我?”

他说爱。
“爱我就吃掉它。”
他无奈起来,讨价还价,“吃半块行不行?”
“不行,吃一块!”
几乎没有犹疑地,他闭上眼睛,用牙签挑了一块,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吞下去。
这种小试验屡试不爽。
他那么听话。
那么宠溺。
不管她的提议有多荒唐,不管他对臭豆腐有多深恶痛绝,只要她说,他便做。
她笑着。
觉得他是上天给她的补偿。
是为她的千疮百孔所做的弥补,象巧夺天工的裁缝一样,缝合她的伤口,慰藉她的长夜荒凉。
因为有了信心,林染的才华终于发挥了出来。

她开始看见他人。
去承担,去学习,逐渐成为公司顶梁柱。
月薪也从6000,逐渐涨到了20000,不久提拔成了主管。
有时候,她加班。
袁云就在公司楼下等。
手里提着一罐馄饨,或者一根玉米。她好像只要见到他,就有温暖扑面而来。
忙不过来时,他也帮林染做方案。
“你去睡,别熬夜了,我来帮你做。”一觉醒来,方案已经完成了。工工整整,一个标点符号都不错。
她有时想,上天待她,终究不薄。
她甚至想到了余生。
想到了穿嫁衣,戴凤冠,嫁入袁家,成为他的妻子。
还想到了孩子的名字。
如果是男孩,就叫袁点。女孩,就叫袁梦。
——他是她幸福的原点。
——他圆了她的梦。
这些,她都没有告诉袁云。
她微笑着,陪他一起,把庸常的日子,活色生香地过下去。
不急不徐。
不浮夸也不慌张。
有时,他们一起去参加朋友聚会。聚会上,闺蜜大惊:“林染怎么会选择你?”
林染是惊艳的。在人堆里,太拔尖儿。
但袁云就太不起眼了。
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开朗也不沉默,不出众也不猥琐。
就是平凡,平凡得就像批量生产出来的肥皂,淡黄寡味的一张脸,行事与言语永远中规中矩,永远没有悬念,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一年两年十年,永远是这样。
但林染,就需要这种不变。
“我喜欢,那他就是举世无双的一个。”
饭桌上,林染要了一点饭。吃了一口,饱了,习惯性推给袁云。
“我不要了,你吃吧。”
袁云也习惯地接过来,将她吃剩的饭,倒入自己碗中。
满座皆惊。
“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
回来以后,袁云把一个房产证交给她,说他在番禺买了套小户型。今年就能交楼。
“过几天,咱们去加上你的名字,你就有家了。”
林染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是红尘中扑摸滚打过的人,太知道钱的重要。
她知道,一个男人赌咒发誓要为你去死,不一定是真的。他若是能在房产证上加名,你就能放心跟他走。
那时候,城市在落地窗前,就像一张发光的大地图。
路途通畅。
一路光明。
似乎一切都清晰明了。此后再没有悬念,也没有险境。
但日子啊,谁又能说得准呢。
“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韶关见见我妈吧。”
袁云在单亲家庭长大。
父亲早逝,母亲将把一手养大成人。他体恤母亲的辛苦,凡事顺从,不忤逆。
加上母亲的强势,也容不得他反抗。
也正因为这种家庭,他变成今天的模样。
林染知道,此次见面非同小可。
她非常紧张,也非常郑重。
从广州启程的时候,两人去了某个大牌会员店,挑了一堆保健品。再开车到韶关。
抵达时,已是傍晚。
他们停好车,拎着礼物,忐忑进了门。
门里站着一个小个子妇人。
不说话,先把林染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睃了几遍。林染有点发窘。
袁云说:“妈,她是林染。”
女人脸上没有悦色,也没有愠色,只是客客套套的。
“来啦?坐吧!”
晚餐已经备好了。
是典型的广式家常菜。
林染坐在那里,拼命地称赞袁母手艺好,要向她多学习。
饭后,主动去洗碗,打扫餐厅,希望能获得好印象。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在她入睡后,袁母把儿子叫下来,说:“这女孩你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
“一来,太漂亮,不本分,以后必惹事端;二来她一定遇过太多事,一脸苦相,心态不平,少惹为妙。”
袁云听得五雷轰顶。
“漂亮的不行,非要娶丑的吗?哪里苦相了,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他从小驯服,在母亲的命令里循规蹈矩地长大,这一次,他想做一次自己的主。
他说:“我就是要娶她,我喜欢她,没她不行!”
母亲不置可否。
“我的态度就是这样,我不接受她成为我袁家媳妇。”
袁云立即颓了。
如同商场门口的气球人,被放了气,蔫头搭脑,摆来摆去,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讷讷着,说林染的百般好,说他们相处不易。
但袁母什么都不听。
“你如果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听我一句,我不会害你。”
那晚,他整晚未睡。
他想过了,这一生,他除了林染,谁都不娶。
他爱她。
需要她。
更想照顾她。
所以,他必须说服母亲。
将林染送回广州后,他在第二个周末,又悄悄回了韶关。他要和母亲谈一谈,让她接受他与林染的婚事。
谁能想到,这一次,等着他的,是一场相亲。
“你来得正好,今天陪我去吃个饭。”
到了饭店门口时,袁母才告诉他。
“其实今天是带你来相亲的,是你单位赵伯伯的女儿,刚刚毕业,在广州的上市公司上班,条件非常不错,你可别不识好歹,给我好好表现!”
他被挟着进去了。
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闹不笑。
那是一个圆脸的姑娘,胖乎乎的,坐在袁云身边。
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她。
吃饭时,他注意到搁在饭桌上的那双手,厚厚的指桩上,钻着几个深邃的肉涡。
他又怀念起林染那指节险峻的手来,一根是一根,瘦得钉钉作响。
整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
他想必定没有下文,因为整个过程里,他和她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有什么细节可供回味。
但过了几日,他母亲说,人家家里已经商订好订婚日期了,就是下个月1号。
他能反对吗?
以他那软泥似的性情,软泥似的行事方式,他反对得了吗?
他扛得住母亲的威逼,但扛得住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林染一个外地人,有什么好的,你娶了赵伯的女儿,提拔不是更快?这个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否则你就等着气死我吧......”
他内心缭乱,分辨一句,能换来母亲十句。
最终烦不胜烦。
“行了,我走了。”
回广州的路上,灯火从车窗外次第流过。
他的眼泪掉下来。
他想到林染,想到林染的苦,林染的挣扎与依赖,逐渐泣不成声。
那晚,他们在一个小酒吧,对着小烛台,用青釉碗喝桂花酒。
老马灯在玻璃罩中养着一团幽光。
有人抱着吉他,在吧台歌唱。
他说:“林染,如果有一天,我负了你,你会怎么样?”
林染睁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将母亲的反对,以及这场相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说,对不起,我妈太难了,我没办法不尊重她。
“那你就能负我?”
他两方都负不得。
两天以后,他母亲从韶关来,也住进他家。当面锣,背面鼓,给林染百般好看。
有天林染下班回家,发现她的衣物与用品,都被打包好了,放在门口。
门关着。
她敲了半天,没人回应。
打电话给袁云,袁云一无所知。
林染知道,大势已去。
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穿过熟悉的花圃,穿过小区大门,离开那个曾寄予希望的家。
人在世界面前,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一如他的顺命。
她的卑微。
离开时,她对袁云说:“袁云,我等你给我一个交代。”
但袁云,他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办法来应对。
——他躲了起来,除了工作,不再见任何人。包括林染。
他原本就社交少。
现在近乎自闭。
他要用这种自虐、自毁,来表达他的抗议。
那一段时间里,他因为对母亲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吃得很多,什么热量高吃什么,一扫从前的克制,无所顾忌,不懂节制。
他迅速发胖。
两个月之后,他的体重已经180斤。
林染看着他。
看着这个垒垒叠叠的大胖子,连先前眼睛里那点善良的灵光都没有了。
就是一团肉,萎顿的肉,苍黄软腻的肉,往绝望里不断匍匐前进的肉。
她愣了好久。
天空落下雨水,有几滴沾在她脸上,冷而湿。
她忽然觉得心中也冷。好像那些雨,一直下到了心尖上。
2018年7月,袁云自杀。
为了这场自杀,他准备了很久。
他内心坚决,一个人拖着庞大的身体,穿过无数好奇的眼光和毒辣的嘲笑,每天挪到医院去搜集药片。
半年之后,他攒够了一大瓶。选了一个周五晚上,写下遗书。
遗书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之后吞下所有药丸。
但谁能想到,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袁云命不该绝,那一天,林染无来由地感到周身不适。
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催着,在赶着,在潜意识中尖叫着,弄得她心慌不已。
那时,她和袁云已经1年多未联系。
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袁云出了事。
打电话,不接。
发微信,不回。
她马上开着车,去他的小区找他。
按门铃,也不响。
继续打电话到单位,没加班。又打了一轮电话给朋友,还是没消息。
她知道,大事不好。
然后果断报了警。
警察破门而入时,距离袁云服药,已经过去2小时。救护车也随之而来。
之后,袁云被送到医院,洗胃,治疗。
三天以后,他终于醒来。
醒来时,林染就在旁侧。
她温柔地说,怎么样,感觉如何?疼不疼?难不难受?
他看着她,眼泪滚滚而流。
对不起,林染。
她说,别说傻话,没什么对不起的。
我没有订婚。
我知道。
我妈走了,她其实同意了,但我觉得亏欠你,没敢再去找你。
......嗯......
林染,你好吗?
挺好的,我又升职了,都是公司的股东了,存款比你都多了......

还能重新开始吗?
还能吗?
还能吗?
林染不知道。
他们相对无言。
他看着她,用了力气看她,想用目光将她包裹、凝结、贮存,做成琥珀,或者蜂蜡中的药丸。
再度醒来时,已是晚上11点多。
林染已经走了。
台灯开得低低的,清茶泡好了,橘子剥开,一瓣一瓣放在桌畔。
还有她煲的一罐汤。
墨鱼猪肚。
他曾经最爱的。
他满心酸楚,给她打电话,明知道她早就睡下了的,但还是打了。果然没人听,眼泪又下来了。
造化弄人。
他曾因软弱,辜负了一颗真心。如今,从死亡的深渊归来,才知道什么才是生命的重中之重。
次日出院。

满地白光。
他正准备打车,没想到,医院大门外,林染就站在那里。她来接他回去。

窗外,广州又是春天。满城花开,木棉如火如荼。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接一声地叫她的名字。

林染。
林染。
他们都是死过的人。
她死于往事。
他死于自毁。
她活过来时,他在身边。他醒过来时,她在眼前。
这一世,他的命,是林染救的。
这捡回来的光阴里,他发誓,他将用全新的姿态,为林染而怒放。
他要成为她的盔甲,护她,爱她。
也要成为她晚归时的灯,一直温着的粥,在余生里等候的人。
所以,“去哪?”
“回家,我给你做晚饭。”
“做饭?”
“做一生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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