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镇西
来源|镇西茶馆
少年杀人,教育当然有责任,但这里“教育”不只是学校教育。
我们平常所谈的“教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前者包括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其实还有自我教育;后者仅仅指学校教育。
就一般而言,我们说教育时,约定俗成是指狭义的学校教育。但千万不能忘记了,教育的主体可远远不只是学校,还有家庭、社会和受教育者本人。
看了少年杀人案的新闻,我的心情极为悲痛。刚才在永州高铁站候车室,我以苏霍姆林斯基关于培养孩子柔软心肠的论述,着重谈了学校教育。现在我正在从永州去长沙的高铁上,打算再从家庭和社会的角度谈谈那三个涉嫌杀人的少年犯的教育原因。
严格地说,三个不满14岁的孩子冷静而从容地杀害同班同学,这是一个极端行为,并不带有普遍性。如果因此担心更多的孩子会杀人,显然是以偏概全。
然而,虽然冷酷杀人的少年是个别,冷漠待人的孩子却很普遍,而冷漠很可能通向冷酷——即使某一个人的冷漠待人永远不会发展为冷酷杀人,但是,一桩杀人的惨剧,受害者只是个别,而一个冷漠的社会,感受寒冷的却是社会所有的人。
如何从这个极端事件出发,探寻普遍冷漠所形成的更深层次的教育原因,这就是我思考这个问题的逻辑起点。
具体说到这三个不满14岁的杀人嫌疑犯,他们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长期不在身边,孩子缺乏完整的家庭教育,因而感情缺失,似乎“情有可原”。但是,更多的非留守儿童有完整家庭,就有完整的家庭教育吗?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写道——
我们的教育现在只剩下“刷题”,什么善良、怜悯、恻隐、同情……在我们的教育中似乎是多余的。教育本来应该是发展美好的人性,可现在很多时候我们却在不知不觉地诱发兽性!
这里的“刷题”很容易让人想到学校教育,但其实,让孩子“刷题”哪里只是学校?
君不见,当老师为了给孩子“减负”而减轻作业量时,家长却给孩子加码;当学校宣布双休日不上课时,家长居然表示抗议,然后给孩子请“一对一”的家教。

所以,如果说有的学校是“应试教育”的“主战场”,那么相当多的家长则是“应试教育”的“同盟军”;而当国家“双减”政策出台后,“应试教育”的“主战场”渐渐转移到了家庭。
但现在家庭教育严重地扭曲了。
具体表现在:重智力,轻品格;重知识,轻习惯;重言传,轻身教。
现在为数不少的家长似乎只是管孩子的“智力早期开发”“兴趣培养”“潜能发掘”……
总之是想方设法让孩子“更聪明”,而不是注重人格培养。因此,家庭教育最后变成了“家庭教学”。
我多次在外面讲课,提到过“家教”一词的演变。这里再说一说。
以前我们看到街上常常有大学生打出广告,现在这种广告往往是在网络平台:“英语家教”“数学家教”等等。
这里的“家教”是什么意思呢?是“家庭教师”的简称,意思是他们愿意到孩子家里来做英语家庭教师、数学家庭教师等等。在这里,“家教”是指向知识的。
而在我的小时候,“没家教”是一句骂人的话,而且骂得很狠。如果谁骂谁“你少家教!”对方一定会跳起来更加凶狠地回一句:“你才没家教!”
因为那时候,“家教”是“家庭教养”的简称,其含义是指向德行的。说谁“没家教”,意思是“你爹妈没把你教好,没有教会你做人”,这就不只是骂对方了,而且连对方的爹妈都一起骂了。
所以说,从几十年来“家教”一词含义的演变,我们可以看到,家庭教育发生了怎样畸形的变化!
在这种畸形的“家庭教育”下,孩子怎么可能形成随时想着别人的善良品质呢?
每个孩子都是其父母的折射。甚至可以说,孩子的一切问题或多或少都可以从家长身上找到影子。
比如,前几天早晨我从家里出来乘坐单元电梯,一进去便看到电梯上扔着一个饮料瓶。我想,这是谁这么没教养呢?出电梯的时候我把那饮料瓶拿走,扔到了垃圾桶里。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电梯里发现了一个饮料瓶,当时我很气愤,心想可能是昨天那个人扔的,也可能不是;也许是孩子扔的。但是,即使是小孩子扔的,责任也在其父母,是他们的家庭教育出了问题。

我再次引用苏霍姆林斯基的话:要让孩子会感受别人的痛苦、忧伤和不幸,并和需要同情帮助的人共忧患。”
我现在想说的侧重点是,培养孩子对他人一颗细腻而柔软的心,首先是父母表现出来的自然而然、情不自禁的对周围一切人的善良。
在拙著《爱心与教育》一书中,我写了一个叫杨嵩的学生。他年龄很小,比班上同学小两岁,后来却被选为班长。除了成绩拔尖,关键是他特别善良,特别大气。这美好的品质显然不是我这个班主任培养的,而首先归功于他的父母。
当时班上有一个来自农村的同学,家境自然比较贫寒。杨嵩妈妈特别善良,她知道杨嵩这个同学的情况,就对杨嵩说,把他请到家里来吧!于是杨嵩经常在周末请他到自己家里吃饭。
那个年代,农村孩子普遍营养不够,所以每次这位农村同学到了杨嵩家,杨嵩妈妈总是弄很多好菜。杨嵩的父母很少对杨嵩进行“善良”的说教,他们自然而然所做的一切,就是最好的爱的教育。
现在杨嵩已经是一名非常有成就的企业家,也可以算是其业界的名人,但他依然保持着朴实善良、乐于助人的品质。当年他所给予温暖的那位农村同学,已经是一名全国优秀的边防警察。
我为我有这样的学生感到由衷的骄傲!
可是,我们现在许多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是怎样的呢?“把你自己管好!”“少管闲事!”这就是一些家长经常对孩子说的话。
我小时候,“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一句贬义的成语,用来批评自私行为的,没想到这句话现在成了某些人的行为准则。
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哀!
我做校长时,对老师们说过一句话:“最好的管理莫过于示范,最好的教育莫过于感染。”
这话同样适用于家庭教育。你想孩子成为怎样的人,你就先做那样的人!想想,我们给孩子讲的,我们信吗?我们要孩子做的,我们做吗?
如果我们给孩子一些我们都不信的话,怎么指望孩子真诚;如果我们给孩子提出要求而自己却不愿去做,怎么指望孩子也言行一致?
网上有一句话很刻薄,说一些家长明明自己一滩污泥,有什么资格“恨铁不成钢”?
这话难听,有些刺耳,但不无道理。一个冷漠的家长,怎么可能培养出一个温暖的孩子?
所以,我曾给一些家长说:“你要孩子善良,你善良吗?你要孩子正直,你正直吗?你要孩子阳光,你阳光吗?你要孩子坚强,你坚强吗?你要孩子有毅力,你有毅力吗?等等。我们好好想想我们给孩子们提过哪些做人的要求,然后我们认真把这些要求做到了,我们简直可以称为‘圣人’!”
所以,所谓“教育”,就是你想要孩子有的,你先得拥有。
要让孩子有一颗温暖他人的心,父母就应该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的人。
我们现在许多人喜欢用“大环境”来原谅自己的冷漠与自私:“大环境如此,我有什么办法?”“不教育孩子‘保护自己’,到社会上会吃亏的!”这话似乎有道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但问题是,“大环境”也好“社会”也罢,都不是抽象的,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环境的一部分,都是社会的一份子,都是我们这个世界中“利”和“害”的微元素。
这就说到社会教育了。
“社会教育”总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不包,而实际上“很空”。
所以“社会教育”变成了最大的“锅”,人人都可以甩这个“锅”。“我有什么办法,社会如此!”就是典型的甩锅。
但是,社会教育其实并不抽象,它很具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社会教育的主体。
我曾写过一篇《“社会教育”是什么?它在哪里?》的文章,这里请允许我“剽窃”一下自己——
所谓“社会教育”,其实是存在于各种社会现象,存在于社会的每一个人,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言行。
社会教育不是孤立静止、豪华气派的场馆设施,也不是空洞抽象、美观醒目的标语口号,而是孩子眼中每一个人自然而然的言谈举止——
飞机着陆时,我们走出机舱,面对笑盈盈的空姐向我们说“再见”,我们是视而不见地走过,还是微微点头回礼?这对我们身后的孩子,就是一种社会教育。
等候地铁时,我们是按地面路标站在地铁门的两旁,还是站在中间?地铁到了大门打开时,我们是先等下车的人出来,还是不顾一切地直接往上挤?这对跟着大人乘坐地铁的孩子,就是一种社会教育。
在小区电梯里,面对满厢的邻居,是互相漠视,还是彼此微笑点头?这对同样挤在电梯里的孩子,就是一种社会教育。
乘坐公交时,大人们是有序地排队,还是一窝蜂地涌到车门口拼命地往上挤?这对所有成人牵着的孩子,就是一种社会教育。
……
与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不同的是,社会教育更多地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而陌生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最真实也最自然地体现着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
我举几个自己亲身经历的小事——

有一天我在街边一面馆吃面。面端来了,我伸长手去拿筷子,坐我旁边更靠近筷笼的一位姑娘抽出一双筷子递给我。
有一次乘飞机我坐靠窗,送饮料的空姐递给我一杯矿泉水,坐中间的那位先生接过水转交给我。
也是在飞机上,我吃力地托着箱子往行李架上放,后面一小伙子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接过箱子放了上去。
骑自行车飞速奔驰,“啪”地一声,我后架上夹的一摞书掉地上了,赶紧停下车准备回去捡,可一位少年已经弯腰捡起给我送来了。
很久以前,一次去医院看病,我在诊断室外面等候喊号,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我马上赶去开会。这时候排我前面的大妈已经被叫号了,但她突然转身对我说:“你先进去吧!”
……
这些细节都发生在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特别富有暖意。
如果我们的孩子生活在、浸泡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他很难(不是绝对不可能,但的确很难)为一个冷漠的人。
但遗憾的是,我们这个社会更多的却是冷漠。
就在刚才,我到了高铁站进行了安检,因为腿伤疼痛,想找商务座休息室,便问一位检票员:“请问商务座休息室在哪里?”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自己找!”
我一下懵了,心想你正在上班,回答乘客的询问是你的本职工作啊!我疑心我听错了,便又问了一次,他依然回我三个字:“自己找!”
他既没骂我,更没打我,无非就是没告诉我商务座休息室在哪儿,而且说话比较冷漠,但就这份冷漠,让人不舒服。
这份冷漠和不舒服是能够传染的,一个传一个,整个社会就这样失去了人与人之间应有的温度。
幸好——我自己表扬一下自己,每当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让别人和我一样难受。
所以,在公共场合,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只要向我求助,我绝对满怀真诚,热情地尽我所能地提供帮助。

因为我就是“社会教育”。
此刻,有可能我的身边或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孩子,他正在接受“社会教育”。
再举一个大家肯定也感同身受的例子——
在小区电梯里,满满的站着的都是自己的左邻右舍啊,可大家表情木然,也不说一句话。
那天我在电梯里,看到一位估计是上小学的小姑娘,出于职业习惯,便笑眯眯地问她在哪个学校读书,远不远啊,作业多吗……
面对我的一连串问题,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好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后来我想,她妈妈一定告诉过她:“千万别搭理陌生人!”
许多陌生人之间本来并不认识,可往往却彼此有着积蓄已久的仇恨,就差一个导火索了。
比如,有时候我在大街上看到两个人为一点小事——比如狭路相逢不小心踩着对方脚了之类——而吵架,互相恶狠狠地叫骂着对方的母亲,有时候还大打出手。
我就想,如果这两个人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老同事,会怎样呢?一定是这样的,正准备破口大骂,一抬头却发现对方是老朋友,于是互相哈哈大笑,然后用拳头亲热地捶着对方的胸口:“哈哈,原来是你这家伙呀!”
为什么陌生人之间就会有看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呢?
每一个人问问自己,“我”能不能对陌生人也充满善意,而别搞“有罪推定”将他视为“坏人”呢?
文章写到这里,读者一定明白了,我的重点已经不是在谈那三个少年杀人嫌疑犯了,而是在谈我们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
我特别不赞成有网友说:“三个孩子杀人,这是中国教育的耻辱!”当然是耻辱,但少年犯罪决不是“中国特色”,而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少年杀人这在哪个国家都会有的,美国还有校园枪击案呢!日本的校园霸凌也是世界上出了名的。

但我们不能因此心安理得:“连美国日本都有少年犯罪,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
如果我们国家的每一个人都能尽可能彼此温暖,那么发生类似于13岁孩子杀人的极端事件的概率要小得多。
我去过不少国家,有的国家还去过多次,我可以这样负责任地说,有的国家文明程度很高很高,无论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都远远把美国、日本之类的发达国家甩在后面,在这样的国家,无论是中国的13岁孩子杀人,还是美国的校园枪击案,都不可能发生。
而我们心中的“中国梦”,我们正在一步步实现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理所当然地包括这样的温暖社会。
对此,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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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李镇西,著名教育专家,特级教师,苏州大学教育哲学博士,语文特级教师,曾荣获四川省成都市优秀专家、2000年“全国十杰中小学中青年教师”提名奖。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  ID:zhenxichag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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