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这件事情上,我承认自己是有点“自虐”倾向的。住过印度艾滋病村,也见过被恐袭后的斯里兰卡;进过战区,也看过无边大海上的落日。身处于越大的未知,我就越平静。
安东尼·波登(就是那个跟奥巴马在越南一起吃河粉的已故名厨)曾说过一句话:“旅行并非总是美妙,也并非总是舒适,有时它很伤人,甚至会让你心碎。但没关系,旅程会改变你,它也应该要改变你。”每次想起这句话,我就猛起鸡皮疙瘩。
2024 年的春节长假,文旅部公布了一组数据:春节假期国内旅游出游 4.74 亿人次,同比增长 34.3%,按可比口径较 2019 年同期增长19.0%;入出境旅游约 683 万人次,其中出境游约 360 万人次,入境游约 323 万人次。估计你身边也有那么几个去了潮汕看英歌舞,或者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海南岛赶回北上开工的朋友。
疫情后的 2023 年,我终于可以出国旅游,但回到路上的我总感到恍惚,隐约感受到许多细微的变化但不知从何言说。“为什么找不回过去旅行的那种刺激感?”在路上时我不断有这样的疑问。
我开始思考“旅行”这件事的意义,回国后频频找人聊天,尝试摸出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约旦旅途中的贝都因人向导。摄影:潘飞
阳光明媚的一天,我在上海的 Deck Coffee & Taproom 约上了其创始人潘飞,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携程和去哪儿前高管,一个出境旅游公司的创始人,目前同时经营设计酒店 NOA Hotel。我想跟这个“热爱旅游的古早亚人”聊聊他的个人旅行史。他去了三次火人节,十八年前就在三亚后海村玩冲浪。我想通过和他沟通,试图找到不同代际的人旅行方式和观念的变化。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旅行”这件事怎么拓宽了他对酒店的认知,以至于创立了以“废墟重建”为灵感的酒店 NOA Hotel。 
潘飞年轻时也爱纹身,但那天实在太冷,我俩都穿得颇臃肿,一个纹身也没见着。

互联网1.0时代
西藏曾是多元的窗口

2001 年,潘飞考上了上海海运学院:“我们学校没有北大山鹰社那种专业的户外社团,但是我自己又想多玩户外活动,于是和朋友成立了一个户外俱乐部,用户都是大学生。一些高校的户外协会也会把协会的活动交给我们的俱乐部来做。因为信息不对称,当时的钱非常好赚,零售价 600 块的帐篷,我们批发价 200 块买回来,一天能租到 80 块。”
当时互联网正值 1.0 到 2.0 过渡的阶段,国内关于户外运动的信息大量集中在一个叫 “ 8264 ” 的户外论坛,上面有非常多户外老炮儿,域名目前依然存在。户外和露营在当时是真正的小众,在潘飞的眼里看来“特别酷”,他也自认自己多少有点年少反骨,更向往远方的风景:“那帮玩户外的人太有趣,太勇敢了,我也想做那样的人!”
8264.com 的当前页面
做户外俱乐部,一方面赚点钱,另一方面学习专业户外知识。积攒到了比较充裕的经费,潘飞第一件事就是独自旅行。而那个时候在他们那批人的心目中,国内最值得期待和向往的旅行目的地,就是西藏。大学生存到点钱,都肯定想去那里。
于是在 2004 年的大三暑假,一个人,一个背包,靠着搭便车,潘飞在西藏一玩便是两个月。
飞在尼玛甜茶馆与一名曾登顶珠峰的西藏登山队队员
20 年前的西藏,外国游客能占到了整体游客数量的一半。当时外国人进藏是可以自由行的,即便需要许可证,只要不靠近边境,也是非常好办理。而现在外国人进藏,必须跟团,通过旅行社提前申请备案。门槛高,限制也多。
潘飞住在当时被评为“世界十大山地旅馆之一”的八朗学旅馆。这个三层楼高的旅馆有 100 多个房间,回字形的布局,中间是一个大院子,每天各种越野车进进出出,忙着装卸行李。有的人刚拼到车准备出发,有的人走了十几天刚回来,风尘仆仆,车上身上全是土和灰。回字形的走廊上摆满小桌椅,大家都不愿意在房间里呆着,没事做就一圈一圈趴在栏杆上,边看着进出的车边聊天。旅馆大部分房间没有独立卫浴,也没有免费矿泉水,旅行者都知道要环保,要喝水就拿着搪瓷杯和保温瓶到开水房打水。
八朗学旅馆的回字形院子与走廊。摄影:潘飞
“因为没有独立卫浴,大家都得在澡堂洗澡。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里面光着身子,你会发现左边的人哼日语歌,右边的人哼韩语歌,另外还有两个人在后面用英语聊天。这样的片段让我记忆非常深刻,那种世界的多元感是十分强烈的。” 潘飞聊起当年不禁大笑起来。
“ 2004 年那会儿的手机功能基本以短信和通话为主,无法进行信息搜索和社交。旅行者如果要拼车,都得靠线下留言板。当时拉萨有好几块留言板,而八朗学山地旅馆那一块是最大的,能在上面找到最多的便签。比如有人包了辆五人座,就会写自己几岁,还有几个空座,对拼车人的性别是否有要求等,然后留下自己手机号码,或者哪天几点在某某甜茶馆见面,面个试,看看彼此适不适合一起走。那个氛围是非常对的,你能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世界顶级的旅游目的地,见识到了能在中国能体验到的最好的多元文化,这是不需要出国就能感受到的。而且你想想看,能千里迢迢到一个海拔这么高的城市旅游的外国人,自然都是比较有趣的外国人。在效率和节奏都比较慢的那个年代,人和人的关系十分自然简单,都是纯粹的开心,因为你突破不了信息传递的效率,既然快不了,那就慢慢来。想走个珠峰,可能得先在拉萨用两三天搜索拼车信息。”
八朗学旅馆的留言板。摄影:潘飞
聊起年轻时候第一次穷游经历,潘飞两眼放光,丝毫不费力地向我描绘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现在看来已经不太真实的世界。

从住宿方式和社交软件,

看国内旅行方式的变化

进入互联网行业后,潘飞做的事情依然与旅行分不开,也能够让他从更宏观的数据和趋势观察旅游业发展。国内旅游行业的其中一个大节点,是住宿方式从青旅到民宿的转变。
2010 年过后,国内青旅开始慢慢出现问题,讲“青旅”这个词的人越来越少,讲“民宿”的人越来越多。2013 年开始,民宿开始铺天盖地大爆发,2015 年,Airbnb 进入中国。
青旅和民宿的区别,潘飞解释道,早年青旅强调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社交关系,这也是青旅有趣和有温度的部分。但民宿强调的是设计感、舒服的住宿体验、拍照好看的空间。慢慢地,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关系变弱了。说到底,这与社交软件的出现有关,社交软件把人的社交行为转移到了线上。
当年去西藏搭便车的路上,车胎爆了,换胎过程中从田埂边围过来的孩子。摄影:潘飞
“另一方面,那个时候针对青旅的租金开始大幅度提高,这跟国内经济型酒店的发展有关,2010 年以前国内的经济型酒店刚刚起步。跟经济型酒店相比,青旅的盈利能力就差远了,都卖 100 多块一晚上,但体验感比不过。经济型酒店靠投资方在市区好地段租位置,导致市区租金上升,而另一边的民宿设计做得越来越好,可以卖更高的价格,青旅在左右夹击下渐渐式微和没落。”
至于与旅游相关的互联网行业,分为平行的两类,一类是携程、去哪儿、飞猪、美团,还有国外的 Booking、Agoda 等 OTA 渠道平台,人们在这类平台上预定和购买旅游产品。潘飞说:“OTA 随着发展越来越标准化,购买流程越来越方便,这条线是没有发生太大改变的,变化巨大的是另一类——早期以穷游网和马蜂窝为主的旅游内容平台。首先在疫情刚开始时,穷游网和马蜂窝的流量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然后就是小红书的崛起,现在华人出国旅游,基本只用小红书搜索信息。小红书上的信息是碎片化的,更多时候突出的是不带观点的好看图片,而不是当初那种成篇的、有深度多元观点的文字。大家随着没有观点的视觉信息去做选择,就容易随大流。我不确定这个发展趋势是不是件好的事情,因为信息传递的效率变高了,但这会是一个问题,我隐约感觉人们如果跟着这样的信息,会让旅行体验变浅。”

去火人节,再次被拉回精神世界

2023 年是潘飞第三次参加火人节,相信很多人都听说了,去年的火人节首遇暴雨天气,直接成了一生存大挑战,7 万人被困在“泥人节”的沙漠里,潘飞就是里面其中一个。
2023年成了“泥人节”的火人节。摄影:潘飞
沙地成了泥浆地,人们在原地无法动弹,极端天气让火人节的交通瘫痪,也令最后一天烧神庙的仪式顺延了两天,成了史上时间最长(9天)的一届火人节。说起那两天,潘飞说有不少人徒步离开了沙漠,但更多的人留在了那,自发地创造出各种泥地新玩法,用一种新的派对方式玩。
作为一个“自虐型”的旅行者,我多少嗅出来潘飞身上也有享受自虐的特质。被问到早年穷游与现在去火人节之间是否有联系,他思考了片刻:“跟穷游感受到的多元不太一样,2017 年我第一次去火人节,更多的是感受到在场的人是被一个相对趋同的价值观所吸引的。我想我的内心深处是渴望得到一些深刻的人生体验的,而火人节就像是一个实验场,在那里你有再多钱,也买不到好的享受,所有人都处于最低的物质水平,不可能有其他的物质欲望被满足。当物质欲望都成了奢望,物质需求被压抑到极致时,人类精神世界的敏感度和触觉会被充分放大。”
2023年火人节。摄影:潘飞
潘飞眼中的火人节,是一次对乌托邦概念的实践,社区设置了“十大规则”:绝对包容;无条件给予;去商业化;自力更生;自我表达;共同努力;公民责任;不留痕迹;全身心参与;活在当下。去到那里,就要遵守这十大规则,看得惯所有能被看见的东西,适应这种新的社会组织形态。火人节的宗教感,体现在里面各种与拜自由主义相关的仪式,比如最后一晚的火烧神庙,整个过程除了哭泣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没有灯光,没有色彩。“神庙在 7 天的活动里承载了太多东西,人们在里面留言,放一些对他们有纪念意义的物品,纪念一段结束的感情,一个逝去的亲人,告别一段过往。最后这些全被一把火烧掉,成为废墟。火人节不是一个宗教,但它有非常强烈的价值取向。”
2018年火烧神庙仪式,这也是潘飞的微信头像图。摄影:潘飞
火人节给潘飞展示了一个与年轻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离开大学,踏入社会,获得了名利,也明白了很多东西其实都是生活的麻药。什么是能掌控的,什么是抓不住的。在那般复杂的当下,到底什么才是简单?就像当年光着身子在旅馆澡堂用多语种聊天般简单。
跟他聊到这里,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在疫情后旅行时,一直说不出来的那个变化了的东西。当下比起过去无疑是变复杂了,但旅行的意义依旧是一种简单,一种纯粹的真诚,一种你经历了高低起落后,依然能够从世界的犄角旮旯中徒手扒出来的人之间的信任和连结。去火人节也好,去香巴拉也好,去别的聚会也好,都是对乌托邦实验场的反复确认,而确认的依据,就是价值取向趋同的个体之间的细微连结。
废墟,是人与人重新链接的开始
去了头两次火人节后,潘飞思考从互联网下来后的自己,是否该做点新的事情。作为酒店控,多年旅行途中各种档次的酒店都住过,那是否可以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酒店品牌?
国内的酒店分成两个大类,一种是用于满足功能需求的经济型到中档酒店,洗澡舒服,床垫软硬适中,交通方便,就够了;另一种是满足体验需求的高端酒店,强调好的服务和体验,室内设计遵从空间美学。但一般人,尤其是年轻人,是消费不起后者的。
“早年国内有一批青旅,是能够提供独特体验的,但在青旅式微后,同价位的住宿都只能满足基本功能。但其实旅行居住这件事,人们对独特体验的需求一定是越来越高的。随着物质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精神消费的比例会越来越大。所谓的精神消费就是我花钱,并不是为了买一个东西回家,而是一段时间记忆。同时,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也在发生改变,酒店也应该要改变,那具体要改变什么?我觉得就是体验感。酒店作为旅行居住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社会上绝大部分的有趣年轻人却无法消费得起体验感好的高端酒店。我想,我的酒店就应该要给这样一群年轻消费者提供精神消费。”
火人节给了潘飞三个做酒店品牌的灵感:第一,品牌要有好的价值观,跟有相似价值取向的消费者连接;第二,回归简单质朴的装饰风格,用低饱和度色系打造空间的纯粹度,不要让花哨干扰了人的感官。第三,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让酒店不仅是酒店,还是一个创作平台,把在地文化和艺术家连接到一块。就这样,潘飞有了自己的酒店品牌 NOA Hotel。就如山地旅社的留言板,每家 NOA Hotel 有一面海报墙,专门用来粘贴该城市正在发生的艺术文化类活动的海报,潘飞希望保留这种传统,让人找回线下的温度。
“ NOA Hotel ” 取名灵感来自于诺亚方舟的故事,潘飞认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创意人群个性张扬,自我表达强烈,在洪水退去后的废墟上,他们所拥有的独立思想和人格就像一颗颗创造新世界的种子,用各种文化形式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聊到这里,我发现潘飞确实挺飞,我也激动起来了,决定再发散一下。我问他:“你觉得我们身处的世界,现在是个废墟吗
他想了想:“废墟倒不至于,但确实需要重建人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年轻人进行创作,目的可能并不一定是为了重建,更重要的是自我表达。但只要一直持续创作,就自然会导向一个重建的结果。”
最后,我问出那个困扰我的问题:你觉得现在旅行这件事还重要吗?
“旅行这件事情跟信心没有太大关系。旅行是热情,是生活中对于探索世界的热情。前几年我们足不出户的时间太长了,慢慢忘记探索世界给自己带来的那些体验,那些心灵和精神上的冲击和刺激,人变得麻木。但我觉得,人对世界的好奇心是不会消失的,那股探索世界的激情,哪怕忘记了,迟早会回来的。”
//作者:肥牛
//设计:咸,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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