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之前从网上看过一个问题,挺有意思:“小时候父母一句‘你是捡来的’,对一个孩子影响有多深?”
这个问题下,五花八门什么答案都有,但都没我身边一位朋友离谱——
这直接影响了她高考填志愿。为了验证这件事,她读了法医学,工作第一天就偷偷去给自己做亲子鉴定。
我这位朋友是个女法医,90后,名字叫苏五千。
也因为这段经历,她后来成了当地唯一一个打拐案负责人,帮那些真被“捡来”的孩子解决遗憾。
直到亲自处理“打拐案”,苏五千才知道,除了少部分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绝大部分被拐儿童,都是被亲生父母出于种种原因主动遗弃的。
今天是苏五千记录的第一篇故事,也是她亲历过最奇怪的一桩拐卖案。
在这桩案件中,没有父母遗弃孩子,只有一个14岁的女孩,突然决定遗弃父母。
我第一次见到赵宝则老人,是在公安的接待室里。
他穿着黑色略显宽大的中山装,带着黑色的鸭舌帽,双手青筋鼓起,柱着木质拐杖,脸上的皮肤松弛,已经有了老年斑。
他吃力地站起来迎我,脸上的笑有几分讨好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出生于1931年,今年90岁整。
就在前一天,同事请我帮忙录了一个拐卖案的DNA,我打开打拐系统,发现登记只有一句话:“赵宝则报案称自己的女儿在县城集上被人拐走”。
登记时间是1987年。
DNA库里没有比中,我打电话给同事,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报案人找来补充一些案件细节,35年前的记载太粗糙了,这样很难找到人。
我没抱希望,因为这案子实在太久了。
没想到同事告诉我,报案人赵宝则一直跟他们有联系,明天就可以过来。
隔天上午,这位老人就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里,颤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用方言说:“咩们找了她三十多年了,不知道被拐去哪里喽?”
天气很热,他的手却很凉,是那种老人的虚弱的凉。
35年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赵宝则老人语速很慢,说的还是我听不太懂的方言,沟通有点困难。但关于女儿的事,几乎不用我怎么问,自己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他说女儿叫赵六妹,走失的时候14岁,1987年6月13号。
那天他本来是带着女儿去集市上卖柳筐,“六妮子手巧,从小就跟着我做柳筐,比我做得好。”
“六妮子出头,嘴甜,有她在我省心好多。”
我在备注栏里写下:性格外向,会编柳筐。
他甚至准确地记得女儿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想买个包子吃。
赵宝则没舍得,年幼的赵六妹赌气跑开了,赵宝则看着摊子不好追出去,坐等右等,再也没见女儿回来。
这一走,就是35年。
“唉,没舍得买个她吃。要知道……,我肯定买给她吃。”
我记录的手一顿。女孩是自己跑走的,那应该定性为失踪啊,这二者的调查方向可完全不一样。
我试探地问老人,怎么确定女儿是被拐走的?
赵宝则坚定地说:“这个集咩们经常来,熟的很,六妮子不能走丢。肯定有歹人骗走了咩闺女儿。”
据我所知,在拐卖案件中,被拐的人员要么年龄尚幼,要么是智力缺损,像赵六妹这种已经十四岁且智力正常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拐走的概率极低;三十五年杳无音讯的可能更低。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当时就没了,二是赵六妹由于某种原因,主动跟人走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猜测说出来,想了想又觉得,找了35年,不可能没人告诉过他这种可能,老人坚持说是被拐的,要么是有别的隐情,要么是自己就想这么信。
我想再问问老人的想法,可是他好像听不懂一样,只是零零碎碎地说着女儿的乖巧、能干,似乎生怕我这么个陌生人不知道他小女儿有多好。
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怪我,舍不得……可她就那样,跑走了。”
我有点不忍心再问了。填完了表,我试探性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家里可还保存有赵六妹的照片?”
老人迟疑了好一会儿,只说回家找找,有了就给我送过来。
我本就没抱啥希望,先不说那个年代照相的人很少,即使有,也很难保存到现在。与其说为了补充信息,不如说是在给老人找个事做。
我点点头起身要送老人回去,但老人坚决不肯坐我的车,我只好将他送到了最近的公交车站台。
一路上,老人又是各种地感谢我帮忙,我不断地回着不客气,直到他艰难地迈上公交车,挥着手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拍拍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被夸得脸都烫了。
即使经历多次,我还是不能从容地面对寻亲者的热情感谢。我总觉得,我能做的太少了,不配得到这些感谢。
我开始真心实意地希望老人真的能带来照片,为这场寻亲增加一点希望。
两个月后,同事告诉我有个老人找,我到了办公室,惊讶地见到了赵宝则。
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老婆婆,赵宝则用颤抖的手向我介绍:“咩家老婆子。”
他说他们找到了一张赵六妹的照片,“您给看看好不好使?”
老婆婆从衣服的内兜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揭开来,包在最里面的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她放在手心里仔细地摸了两下,才颤着手递给我。
我赶忙双手接过。
照片很小,照片上的人更小。十来岁的女孩子,齐耳短发,还显稚嫩的脸庞上挂着开心的笑,露着两颗小虎牙。背面有胶水黏贴过的痕迹。
照片虽有磨损,但依旧能够清晰地辨认面容,明显是被人精心保存的。
赵宝则说,这是六妹初中入学的照片。
我就地拿出手机翻拍扫描照片,两位老人呆呆地坐在一旁等待。坐了一会,老婆婆有些不安地冲着丈夫小声抱怨:“六妮儿不定早就不在了,偏你一直找,不能安生一下……”
赵宝则抬了抬手,她不说话了。
周围安静的氛围有些让人不适,我随意地问道:“赵六妹的这个五月十八是农历生日吧?”
两人同时点点头。
“阳历知道吗?”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好像答不上题的小孩一样,没说话。
我倒没往心里去,老一辈的人都是这样,我妈到现在都只记我的农历生日,就连身份证上也是农历生日。
操作完系统,我将照片递了回去。
两位老人瞪大眼睛看着我:“这个相片,你们不收吗?”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的眼睛有点热热的。
原来他们以为寻亲要把照片拿走。这大概是赵六妹唯一的一张照片,他们舍不得,可又不敢提出一点异议,肯定是犹豫了很久很久,才走进公安的大门。
我好不容易解释明白了,赵宝则的眼睛也红了,如获至宝地接过照片,轻轻地摸了两下,交还给妻子。老太太再次仔仔细细地包好,放回了内兜。
我将老两口送到了公交车站,目送老两口互相搀扶着上了公交车。
快到年底的时候,我刚从现场回来,手里还拎着勘察箱,就见到了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的赵宝则。
一个人,依旧穿着黑色中山装,拄着拐杖。
我当着他的面再次打开系统,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
他叹了口气,说了声“麻烦苏法医了”,艰难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要走。
我过去扶他,离得近了,闻到他身上有股“老人气”。明明前两次来都没有的。
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来了一次公安局,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爷爷去世前,也是突然打电话给我爸,闹着要回老家的。
老人走路明显比之前更慢,走路的时候,隔着口罩都能明显的听到他粗喘的呼吸声。
我问他怎么不找个儿孙陪着来,老人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家里,不让找。”
我瞬间明了。
赵宝则老人说过,他家“日子不咋地好过”,早年就靠他编个柳筐撑着。这种家庭,养不起女孩掐死扔了的都很常见。
我还办过一个案子,说是要寻亲,走访才发现是他们自己把七岁的女孩扔在街上不管不顾,老了得了糖尿病,心尖上的独子也疯了,就想绑女儿回来养老。
赵宝则老人这样没什么事非要找的,就连家人都会觉得他奇怪。
那天走的时候,赵宝则犹豫再三,对我说:“苏法医,六妮子的事儿,你多上心。哪怕……,也行。”
他没有说完的话,我在心中帮他补完,哪怕找到的是尸体。
上次他妻子说女儿可能已经死了,被他很凶地打断,可这次,他却好像要接受了。
冬去春来,每次我因为工作而点开系统时,都会想起赵宝则老人,专门点进去看一眼赵六妹的比对信息。
女性不能靠Y库进行家系比对,失踪的女孩只要不因为犯事被采血,或为了寻亲主动去采血,DNA信息都不会入库,我们可以说是没可能找到她。
后来,系统升级了人脸模拟的功能,我立马上传了赵六妹的照片,模拟出了她现在的样子,也就是50岁的样子。
高高的鼻梁,小狗一样下垂的眼睛,上扬的薄唇,有几缕皱纹。
我是法医,看惯了解剖台上刮掉头发的脸,这张模拟的脸也就没有添眉毛头发,看起来光溜溜的。
我恍惚觉得这张脸跟赵宝则老人很像,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打电话给他看看他女儿长大的样子。
可惜纪律不允许我这么做。模拟的这张照片,只能用于在户籍系统中找人。
理论上来说,大数据可以在整个户籍系统中算出长得比较像的人,帮助寻人、抓逃犯等,但这个系统目前还没有那么发达,选出来的人只是“电脑觉得像的”,实际经常性别都对不上,需要民警用眼睛一张一张去筛。
看一眼50岁的赵六妹,看一眼大数据列出的照片,再看一眼14岁的赵六妹,无数个夜里,我就这样慢慢消磨着时间。
本来我是个脸盲(法医太认脸不好,容易梦到解剖台上的死人脸),但这次,我把赵六妹的脸记在了心里,甚至可以想象她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的姿势,就好像一个老朋友。
赵宝则老人不相信她死了,所以我也不会放弃。
我清楚地记得,发现王霞的那天,我正边吃外卖边刷户籍系统,王霞的照片刷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锁定了她。
照片上的女人长着一张鹅蛋脸,眼睛下垂、嘴角上扬。凭这一年多和赵六妹“朝夕相处”的经验,我一眼就觉得,这就是赵六妹。
系统显示,这个女人住在距离这里五百公里的山东省,现年55岁。
赵六妹失踪时14岁,失踪了35年,按说应该是49岁。但在处理拐卖的案子,尤其是女人被拐的案子中,年龄是最不需要考虑的因素,因为为了上户或者结婚,他们往往会给这些被拐的女人往大了去报年龄,有的甚至会大十多岁。
系统给出的人脸相似度是百分之七十。其实这之前有过相似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也没逃过排除。人像比对上的案子,确认需要采血比对,但排除只需要一项就行。
我找来同事帮我做大数据研判,只见他在电脑上一顿操作,随后,就见他笑着冲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我的心砰砰直跳,下午一上班,我就带着系统中打印出来的照片和人员信息表,去了大队长的办公室。
队长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即刻出发去山东找王霞,另一路则与当地的公安机关联系,取得协助。我毫不犹豫选了去山东那一路。
一路上,我握着手机,无数次点开赵宝则的联系人页面,却始终没有按下拨号键。
同事们在闲聊,说没想到35年的案子,竟然真的能找到,赵六妹既然还活着,为啥不报警?
经验老道的队长说,这种情况,很大概率是对方连警察都联系不上,甚至比如打疯了、关疯了的。我一下想到网上看到的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关在黑漆漆的小屋里,被打折腿,脖子上带着铁链子。
万一赵宝则知道他找了35年的小女儿变成那样,该多伤心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直到车开进了那个陌生的村落,在一户二层小院门口停下,我抬起头,意识到我们到了。我们到了“王霞”的家。
正是午饭点,小院的院门开着,里面传来年轻女人招呼孩子吃饭的声音,伴随着狗子的哼唧声,一个小男孩从院外应着声跑了进去,景象一派祥和,和我想象的一点不一样。
队长一马当先走了进去,我跟在最后面。走进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餐桌前的熟悉的面庞。
我曾在模拟系统中见过无数次的脸,五十岁的赵六妹,正弯着腰,笑着给小男孩擦去脸上的大米粒。
原来她是柳叶眉,原来她的头发这么长。
“王霞”比模拟的赵六妹里要黑很多,更胖,脸庞圆圆的,系着半身围裙,低马尾整齐油亮,只有几丝白的。打眼一看会觉得这是个挺幸福的妇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从没想过真的能看到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样子,好温柔。
她正坐在餐桌上,左手边坐着一个个子高高、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来的路上我看过户籍信息,这是她的丈夫王刚。桌子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女是她的儿子儿媳,而那个小男孩则是她的小孙子。
见我们进来,这一家人都满脸的疑惑。我们表明身份后,王刚父子俩立刻站了起来,如临大敌地盯着我们,媳妇起身抱了小男孩,往楼上走去,边走还边不断地回头看。
王霞则默默地从餐桌边站起,坐到了沙发上,两个男人的身后。
王霞的儿子先是问我们要证件,又是怀疑我们用假证,再是说我们是外地警察,最后抛下一句“我们已经报警”了,就是不让我们接触王霞。
队长和他好说歹说,我则一直默默地看着王霞。
她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不看我们。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好像在看茶几上的果篮,那好像是个手工的柳筐,编得很精致,里面还垫着吸水的白棉布。
我想起我记在资料栏里那一句“性格外向,会编柳筐”。
王霞的丈夫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复杂,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我们僵持的时候,村委干部来了,闹哄哄一大群人冲进房间里。年长的说方言,年轻的说普通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他们大概是在说我们不能带走王霞,也不能采血样。
人越来越多,我感觉他们的目光都不太友好,想起拐卖这种案子似乎经常是全村同谋,还有过警察进村解救被包饺子的先例,我一下有点冒冷汗了。
这时,就见王霞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们找错人了,我是王霞,不是你们口中的赵六妹。”
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向了王霞。王霞儿子叫了一声“妈”,王霞抬手制止他。
这个动作,我立马就想到了赵宝则在我办公室制止自己老伴说话的那个抬手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我更加确信,她就是赵六妹。
我惦记了她一年,她父亲找了她35年,一次次颤颤巍巍地走到公安局来,看到她的照片都会掉眼泪,结果她有手有脚地站在这里,还要跟我们装傻。
我有点为赵宝则老人生气。
王霞这话一出,来搅乱的村民们更热闹了,一步步上前要把我们推出去。我们当然不可能低头。混乱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外面警笛声响起,是本地的警察来支援了。
本地派出所警察显然和这些村民熟悉,上来就喝住了几个带头的,软硬兼施甚至带上了威胁,终于把无关村民清出了大厅。
老警察坐在了王霞对面,一副了如指掌的神情说:“当时你上户口的时候,我咋跟你说的?你咋跟我保证的?”
“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要实在不行,跟我回所里去说。”
王霞眼神躲闪。
老警察说完这话,直接将王刚父子请去了另外一个屋子,把王霞一个人留给了我们。
他让我们“单独”问问她到底想不想走。
天色渐晚,太阳斜射在院子里,还有好事的村民守在大门口,不时向里面探头,就连隔壁院子的房顶上都站满了人。
队长清了清嗓子,走到王霞面前。他换了方言,说:
“1986年,当年只有14岁的赵六妹跟着她爹爹一起赶集卖柳筐,赵妮儿走掉了,赵老爹一直找,三十多年了都木那(没有)放弃。”
一句话说完,王霞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用核实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赵六妹。”
她每个字都听懂了,她真的像我和赵宝则一样,记得35年前的一切。
我刚舒了一口气,就听赵六妹很快又开口道:“但我现在过的挺好的,并不想回去。你们告诉家里,就说我死了。”
刚刚那一丝动摇消失无踪,赵六妹又闭上了嘴,只有泪痕留在脸上。
被老警察带走的王刚父子又回来了,看到赵六妹哭了,立马一左一右呈保护姿态站在了她旁边,非常坚决地把我们赶走了。
以为是帮人团圆,结果搞得像来绑架的,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沮丧。
我左看看右看看,从布袋子里掏出了一双筷子,伸到队长面前。
队长疑惑地问我干嘛?
我说,刚刚你们对峙的时候我偷的。
王霞说自己不是赵六妹的时候,我就猜今天可能取不到血样,但法医人收集物证不拘小节,所以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借着同事的掩护,从桌子上摸走了王霞的筷子。筷子上,有她的唾液。
一回到公安局,我买了几杯咖啡就直奔DNA实验室。每人一杯,请他们帮忙做加急。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比中报告,王霞就是赵六妹,是赵宝则的小闺女儿。
不管赵六妹有什么想法,拿到了比中信息,我有义务把这个消息告诉报警的赵宝则。当然,在她不同意的情况下,我不会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任何人。
我打了几遍腹稿,按下了赵宝则的电话。那边传来号码已停机的提示音。我困惑了一下,决定干脆去他家看看。
赵宝则的家就住在县城里,是个拆迁后的回迁小区,开车穿过主区,一路向北二十分钟就能到,但我之前从没来过。
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是赵宝则的老伴,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拿出比中报告的复印件,告诉她我们找到赵六妹了。
老太太接过报告,嘴里念着:“找到了啊,真的找到咩家六妮儿了!”
她仔细地看了半天,又说自己不识字。我拿起来准备念给她听,可老太太却起身将我往另一个屋子里面拖,说要让“老头子”也听见。
房门打开,正对面的桌子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赵宝则。
去年冬天见到他时不祥的预感,竟然真的应验了。
黑白遗照的左下角,放着我见过的那张赵六妹的小照。一大一小两张黑白的脸,相似的眉眼,同样笑着望向我。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取下了赵六妹的照片,收进怀里,在香炉里点上香,示意我念报告。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地,念完了一整份的鉴定报告。
老太太告诉我们,赵宝则是在年初的时候因为肺炎离世的。
赵宝则的遗像前,摆着满满一大盘的包子和水煮蛋。老太太面带笑容地说,“临去还一直叨叨六妮儿没吃到包子,这不,我每天都做。”
我拿出偷拍到的赵六妹的照片给老太太看,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才放下,脸上是笑着的幸福,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
“苏法医,咩们啥时候能见着啊?”
我答不上来,她似乎会意,又说:“孩儿们长大了都忙,忙就不用回来了,打个电话也行,你有她联系方式没?”
我还是答不上来。她让我告诉你们她死了,怎么会跟你们通电话呢。
最后,我只能笑着跟老太太说:“今天出来得有点匆忙,资料没带齐,我马上回去给你们联系,弄好了通知您。”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还在不断说着感谢我们帮忙找到六妮儿,让我们费心了。
一回到单位,我立马找出了“王霞”的号码,拨了过去。
我表明来意,告诉她我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很想她,问她能不能跟他们说句话?
赵六妹仍然是拒绝。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卡在她嘴边,她却不肯说,我有点急了:“姨,三十五年了,你就真的一点不想家,不想爹娘?就算有什么想不开的心结,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对面就沉默了。
我再接再励:“姨,您也有儿子孙子,您也当了母亲,给孩子做个榜样呗。”
“父母和子女之间重在沟通,有啥咱说出来才能解决,老这么扛着不顶事儿啊,别真的等到爹娘老去,就都晚了。”
我听见电话那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说:“苏法医,我不是被拐的,我是自己走丢的。”
赵六妹说,她丈夫从来没有限制过她找家人,是她自己不愿意。
走丢那天,她是自己跑到庙头找工作去了,结果被一个人贩子骗去了山东。人贩子想要她做媳妇,她从小黑屋里翻出来摔断了腿,被现在的丈夫捡到,后来就俩人就结了婚。
她说,“苏法医,你知道吗?那天其实是我的生日。”
我愣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赵六妹叫“六妹”,上面有五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
我问过老人赵六妹的生日,他们记得阴历,却说不上阳历。
这个家庭,在赵六妹的记忆里,也许并不是那么完美。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听到一个年近50、当了奶奶的妇人,带着哭腔,说起小时候的委屈。
赵六妹说她从小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大姐的给二姐,二姐的给三姐,等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是补丁摞布丁,破旧不堪。
大姐要结婚了,父母操心着;二姐在外打工能挣钱,腰板直;年纪差不多的弟弟不但有新衣服,还能去上学,过生日可以吃鸡蛋和包子。
所有孩子里就她中中间间,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要做全家人的饭,养鸡、喂猪,给全家人织毛衣。
“我小弟每个集都有包子吃,却不给我买,根本就是不喜欢我!”
我心里一紧,包子,怪不得赵宝则一直念叨女儿要吃包子,他是知道女儿的委屈的!
我脱口而出:“可是你父亲他记得啊!他找了你35年。如果不重视你,早就放弃了不是?”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有希望的时候,赵六妹问:“那我爹现在在哪儿呢?”
“他已经去世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接着是一声嗤笑:“人都死了,那还不是随便你说。”
这话太刺耳了,可赵六妹似乎比我更生气,直接把电话挂了。我再打,她甚至讽刺我拿死人来要挟她,到最后直接把我的电话拉黑了。
我很清楚,到这里我该做的工作早就做完了,寻亲我们找到了,我也比中带回了DNA报告,两家人要不要相认,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记得赵宝则一次次念叨,后悔没有给女儿买包子,记得他用艰难的方言,向我夸耀这个走失的女儿有多懂事。
我问过老人那些年为什么没有找赵六妹,他说家里就他一个人赚钱,“好多张嘴等吃饭”。家境好了些以后,他就算拄着拐杖,也一次一次地来公安局。
他知道六妹的委屈,他很想道歉,但他等了三十五年,没有等到这机会。
如果赵六妹知道这些,仍然选择不原谅,我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她没来得及听见,现在我们说的她都不信。
被拐的三十五年,赵六妹摔断过腿、14岁结了婚、17岁生了孩子,但她就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的,有什么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
她说她就是只要一个孩子,因为怕自己的孩子跟自己小时候一样,被父母忽视。
她已经快五十了,却好像一个困在童年的孩子。
我觉得她好难过。
后来,山东省里也知道了这起横跨35年的寻亲案,不知道那边警方做了什么工作,赵六妹突然同意了回来参加认亲仪式。
收到这个消息后,我试着给赵六妹的微信号发去了好友申请。
她静悄悄地通过了,没有说一句话。
见面的那天,赵家老太太和赵六妹的五个姐姐、一个弟弟整整齐齐地来了公安局,坐得挤挤攘攘的。
我看着她们,总觉得难过。重逢的场面,少了一个人。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会议室里,根本坐不住似的,一会去门口张望,一会摸摸自己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将整齐干净的新衣服整理好,扣子反复地解开再扣上,又拉着我,让我帮她看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妥帖。
我将老太太上翻的衣领按了按,跟她说她今天很精神,一切都很妥帖合适。
“您在那里坐着等一会儿,他们到了,我第一个喊您。”
老太太总算坐了下来,又低头一遍遍地检查着手里的布袋子。我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没看清里面放着什么。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赵六妹还没有来,我小心翼翼地给她发去一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去哪里接你们?需不需要为你们准备些什么?
回我的就只有两个字:“不用”。
隔了约一个多小时,又发过来一条:“你们等着就好”。
一直等到天黑,终于,一辆小轿车姗姗来迟。
车子停在院中,赵六妹从车上下来,揣着手向我们走来,身后跟着她的丈夫和儿子。
她这样凶神恶煞般,不像是来认亲的,更像来干架讨债的。
她刚进门,一个字没来及说,就被老太太一把抱住,嚎啕大哭。五个姐姐也围了过来,抬手抹着眼泪。
弟弟抱着一大束的鲜花,愣愣的站在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眼眶红红的。
我将相机聚焦在了赵六妹的脸上,她还是板着脸。就那么站着,任由众人围着她哭,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出言安慰。
哭得差不多了,众人慢慢散开,老太太一直紧紧的抓着赵六妹的手不放,俩人紧挨着坐在了一起。
五个姐姐争抢着,每个人都放了一个袋子在赵六妹跟前。一般认亲都有些礼物,但那些盒子打开,竟然全是衣服。崭新的、漂亮的衣服。
弟弟一开始瞪着王氏父子,但现在,只是别扭着把花塞在了赵六妹的怀里。
满满一大桌子的东西挡了赵六妹半个脸,我努力想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冷冰冰的目光。
老太太拿出了赵宝则的遗像,赵六妹转开眼睛不看。
房间里静了一瞬间,老太太没有说什么,又打开了布袋。布袋里是包子。
“六妮儿,娘给你做的包子,啥馅都有,你尝尝看喜欢哪种?”
赵六妹接过了包子,没有吃。
老太太慢慢地说:“妮儿,你爹闭眼前一直惦记这事儿,后悔那天没给你买包子。”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被拐了,你那么聪明,你就是自己想走。你爹找你这么多年,就是想要团聚,也是想要补你一个道歉。”
“妮儿,别恨你爹,他后悔了一辈子。”
好久好久,我看到赵六妹突然伸手抓了个包子,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香味飘了过来,猪肉大葱馅儿的,好香!
赵六妹连着吃了三个,不知不觉的,脸上就布满了泪水。
我见过她两次流泪,一次在王家门口,听到乡音的那瞬间,一次是今天。
我悄悄地退出会议室,关上了门,在外面守着。
赵六妹的丈夫王刚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突然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说妻子其实是想家的,每次逛街她都会给自己买一个大包子吃。
团圆行动刚开始他就知道了,也曾劝过妻子去采个血找找家人,但却被妻子拒绝了。次数多了,俩人就会吵架,后来他就不敢再提。
我们去的那天,他是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妻子的娘家人终于找来了,妻子是被惦记的,不是被抛弃的;但也害怕妻子会被娘家人带走。
他告诉我,他不后悔当初用三千块钱买了赵六妹,只怪自己本事不够,不能帮她找到回家的路。
他给我塞了一大包煎饼。会议室的门开了,他跑去迎接自己的妻子。
同事偷偷告诉我,他们要去吃团圆饭了。赵六妹本来说见一面就走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拒绝了。
我看见赵六妹和我一样,手中抱着一大袋东西。她抱着的,是那袋包子。
后来,我听说赵六妹还是留在了山东。但没有删掉的微信上,我看到了她发的全家福,浩浩荡荡的四排,人丁兴旺。
配文:岁月静好,珍惜当下。
看完这个故事,我想起视频平台曾经很火的一句话,“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
可能这也是原生家庭话题这么火的原因之一。原来不管多少岁,想起小时候的不被重视,人都可能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委屈无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提了那么多次,要从源头解决问题,不要偏心,不能重男轻女。
可是如果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已经太迟,也并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
赵宝则父女在这个故事里做到了一件很难的事情:
老人意识到女儿委屈,35年如一日,用自己的方式说着“对不起”,即使不知道女儿能否听见;
而女儿在见到老人留下的道歉后,也放下了35年的不甘心,没有让冷漠继续循环。
只可惜这和解迟来了35年,错失了太多本应该有的美好时光。
看完这个故事,如果你想起了一个人,不妨把这篇故事转给ta。
也许ta也等了很久,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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