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在拍什么?
“我刚出山,和那音在山里住了半个月。”
“保护北方豺”影像拍摄项目的摄影师李祎斌在微信上对我说。
“冷吗?拍到啥了吗?”
我问道。
“啥也没拍到,豺和雪豹都躲着我们。红外相机拍的很好,但就是不过来。”
“快被冻死了……”
他说。
“春季再过去,我打算去旱峡找找豺去。”
他又补充。
李祎斌给我发了几张照片。在黄色的山谷里,他和牧民那音的伪装帐篷犹如一块不起眼的岩石。
■ 撰文:宋大昭

2024/1/1◄
 一
他的照片把我拉回到去年夏季的那次旅行中去。我来到了这个李祎斌讲述北方豺故事的黄色峡谷——此地位于祁连山脉的西北角,从玉门出发几个小时就能到达。我试图去他口中描绘的这个无人知晓之地,去体验豺群的生活环境。
■ 李祎斌摄■

这个峡谷看起来干旱贫瘠,但一条湍急的河流却挡住了我迈向对岸的步伐。红翅悬臂雀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只,在被流水冲蚀的岸边崖壁上翩翩起舞。我极目远眺,视线中并无任何大型生命的踪迹,只在高耸的山巅之上,偶尔飘过一只散漫的高山兀鹫,似乎预示着这里仍有食物可以果腹。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峭的河岸,向一个空旷的山谷走去。这里过于干旱,即便是夏季,也看不到几分绿意,因此也不用指望降水会被植物的根系所保留。我看到季节性的流水在山谷的底部刻画出深切的缝隙,那些缝隙里由于地势低洼且避开了阳光的照射而略显湿润,茂密的灌丛生长其间。而我此刻便走在缝隙边缘干燥坚硬的土路上,怀疑月球上是否也是同样的景观。

但我在小径上看到了食肉动物的粪便。是雪豹吗?我看过李祎斌发给我的相机点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一只雪豹曾经频繁地在这个峡谷里游荡。但粪便的形状并不像典型的猫科动物。或许是豺,我想。


根据李祎斌的调查,这里至少生活着3群豺,数量从4只到7只不等。他曾经在这里亲眼目睹豺在捕猎岩羊,也曾与一窝抚育幼崽的豺家庭近距离相处了几个小时,并亲眼看到小豺在洞口玩耍打闹,而它们的父母就在不远处盯着他。

■ 李祎斌摄
 二
大约200万年前,最早的豺便已出现,它是犬科家族中较为古老的一支。现代豺(
Cuon alpinus
)的分布区一度从中亚、远东跨越整个中国直到南亚和东南亚,这种毛色棕黄-橙红、尾巴黑色、体型略小于狼、偏好成群活动的大型犬科动物是犬科家族中少有的能适应陡峭山地的物种。如今,南方的豺在印度、泰国等地尚属常见,但曾经在几个斯坦国和俄罗斯广泛分布的北方豺如今已经从绝大多数历史栖息地里消失不见。


大概直到近十年内,人们才逐渐发现,在中国西北的荒漠地带还生活着野生的豺。近年来,从祁连山东部直到甘肃的盐池湾,一直向西到新疆昆仑山脉和帕米尔高原,都有豺被发现。它们生活在广袤荒凉的戈壁和高山地带,数量稀少。
■ 李祎斌摄 ■

与它们的邻居雪豹相比,它们的关注度非常低。即便是在一些保护区,人们也对明星物种雪豹更加在意一些:它们更容易申请项目经费、或者上新闻。而豺则几乎不为人知,即便是在其分布区,除了常与它们打交道的牧民外,很少有人认识它们。“我经常需要跟保护区的人解释豺和狐狸的区别。”李祎斌说。


北方豺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比雪豹更加苛刻。社群结构使得豺需要数量众多的大型猎物。在亚洲南部,它们捕食赤麂、野猪或水鹿;在中国西北,我们现在知道它们会捕捉岩羊——食谱与大型猫科动物非常接近。


豺的活动范围非常大,在生产力低下的中国西北,一个豺群的家域范围可能比雪豹更大。当猎物不够吃时,它们会攻击家畜,比如牛羊。与豹、雪豹不同,豺有能力攻击并杀死成年的黄牛或牦牛,它们可能会给牧民造成相当大的损失。在云南我曾经听说,中老边境的一些地方,当地人连猪、牛都不大敢养,因为成群的豺可能会把这些家畜吃光。


豺狼虎豹,豺排第一,不是没有原因的。


中国绝大多数地区的豺都因为严重的人兽冲突而作为害兽被消灭殆尽。下毒是一种非常高效的方法:由于豺成群活动,因此很容易被灭门。


即便是在玉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依然有盗猎存在。李祎斌的红外相机拍到过一只三条腿的豺,它可能是猎套或夹子的受害者,因为他在山里见过外来盗猎者下的猎套。他还见到一只豺倒在相机前抽搐不止,最后死去。他怀疑可能是吃了被下毒的家畜尸体,因为在当地几乎每个牧民都遭遇过豺捕猎他们的家畜。


虽然看上去中国西北的豺并未遭遇明显的栖息地丧失问题,我们也不能因为盗猎的存在就判断它们可能濒临灭绝——这需要更加科学的评估。但毫无疑问,对北方豺及其生存现状的不了解,是目前保护它们最大的掣肘。


而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保护最后的北方豺至关重要,因为它们已经是地球上仅存的北方豺群了。
■ 李祎斌摄 ■
李祎斌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摄影师。多年来他一直在做野生动物调查,并对这个项目地和其中的物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现在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自留地,并且和牧民那音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虽然有雪豹、豺,但这块区域并不在任何一个保护地内。他希望以后能够在这里推动一些社区保护工作,同时也让更多人认识到这里的生态价值,毕竟这个世界上同时有豺、雪豹、狼等大型食肉动物存在、生态系统完整的栖息地并不多。
拍动物其实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自己采购设备实验用触发设备来控制微单相机,拍摄高质量的照片和视频,也喜欢在野外长期蹲守,去拍摄野生动物的行为。

■ 李祎斌搭建的拍摄帐篷 ■

当我们在广州JAKET(觉克)总部讨论如何保护北方豺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照片才是对保护有用的?


不客气地说,“拍好照片来引起关注、促使更多人来对物种进行保护”只是一个聊以自慰的包装。几乎没什么好的例子来证明这个逻辑的普遍成立。人们对于保护的冲动,一大半可能是因为一个故事、一个人的经历或者别的什么,单纯的影像在这里面起到多大作用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就像现在你能在网上搜到各种动物的照片或者视频,但即便是一张拍摄得非常精彩的老虎或者猎豹的照片,也只会让你感叹自然的神奇,而不会想着去保护一下它们。

■ 2023年万物影像保护先锋计划I研讨会 ■

像李祎斌自留地里豺所面临的保护问题,你很难让我相信只要拍到了好看的豺的照片就能帮助牧民那音去保护它们。


本质上讲,拍摄其实是摄影师追求自己内心世界的过程,或者是为了赚钱。而物种保护是由资源、行动带来改变的过程。保护很难有一个具象化的结果:你能说熊猫或者东北虎已经保护成功了么?(当然保护失败的结果倒是不少,比如白鲟、白暨豚或者华南虎。)它其实是个不断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影像既不能提出问题,也不能解决问题。但我们发现,影像至少能够更好地记录问题,并展示问题。


因为从提出问题到解决问题,当中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这些事情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问题讲明白,否则就不会有人来支持保护行动。然而要把很多保护问题说明白,往往并不容易。


提出保护问题的经常是一些从事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士,在长期的研究或者生活的过程中总结出了一些很具体的保护问题。这些问题一开始往往很容易懂,比如:盗猎。但要解决的其实并不是“盗猎”这个问题,因为“盗猎”只是我们看到的现象,真正的问题是现象之后的那些:谁在盗猎?为什么要盗猎?什么时候盗猎?怎么盗猎?以及更多。


比如在李祎斌的自留地,也就是牧民那音的牧场。盗猎可能来自于这个山谷之外。那音并不会因为豺吃了羊而去杀死豺,但当豺跑到别的牧场去干了同样的事情,那情况就不好说了,别的牧民可能会在自己的牧场里也可能来到那音的牧场里报复这些造成了损失的豺。但与此同时,也不能排除有利欲熏心的坏蛋来到那音的牧场安装猎套捕捉马麝以获取麝香——这些猎套同样会套死豺。同样是盗猎行为,但其出发点却并不一样。

■ 李祎斌搭建的拍摄帐篷 ■
看,保护问题是不是已经变得复杂起来了?


如果要保护豺,那么李祎斌就需要考虑如何解决这两个不同层面的盗猎问题。同时他还得考虑如何帮助那音保护自己羊。因为如果那音的羊也会被豺吃,那么即便不去谈论那音是否会对保护豺充满怀疑,他也得至少先去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否则就没有时间来做保护。


于是万物影像保护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李祎斌需要拍的不是北方豺,至少不光是豺。他需要把自留地里这些豺面临的问题用影像表现出来。因为用影像来讲故事是影像的强项。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可以一起去发布一个北方豺保护的短片、举办一个影展或者线下筹款活动、以及让更多对豺的保护感兴趣人只是看这些影像故事就能够明白:远在甘肃玉门祁连山里面的这个山谷里,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那些珍稀的红毛野犬究竟需要怎样的帮助?
 四
这就是万物影像保护的基本逻辑:让保护问题被看见。

我们的重点不是物种,也不是那些个人英雄式的史诗般的拍摄故事。我们不需要摄影师来拍豺、拍洞穴鱼、拍大马哈鱼……我们需要人们认识到最后的北方豺既不是狼也不是狐狸,而它们导致的人兽冲突并未被有效关注和解决;看见在贵州的溶洞里,特有洞穴鱼的生存环境正在被垃圾、无序探洞活动所破坏;看见中国仅存的大马哈鱼在洄游繁殖的道路上所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保护它们的人们所做出的努力。


基于这个逻辑,2023年万物挑选了一些保护问题明确、保护行动有计划、在保护资源上有需求的项目进行影像制作资助,包括:北方豺的保护(包括甘肃和新疆两个项目地)、洞穴鱼的生境破坏及管理、中国大马哈鱼繁殖地生境保护。
先锋计划第一期支持项目


我们回避了那些基于个人兴趣的、保护问题和需求不清晰的、保护计划和行动不明确的拍摄项目。事实上仅从影像甚至保护的角度看,有很多很好的项目,但万物影像保护选择将注意力集中于那些急于用影像来阐述保护问题、并以此吸引急需的保护资源的项目。


保护者自己不会拍也没问题,万物会匹配有意愿的摄影师,满足其影像需求。


这是一条需要摸索的路。影像真的能起到保护作用吗?或者换一个问题:影像怎样才能真正助力于保护呢?我们尝试通过不断实践,让影像产生看得见摸得着的保护成效。在物种保护的逻辑链里,我们把影像定位于其中的某个环节,并使“影像保护”的概念定义清晰化。我们不希望太多生态摄影作品都批着“生态保护”的外衣,因为被拍摄的物种可能并未从中受益,我们希望至少有一些生态影像是真的为物种保护而被生产出来。


这条路我们也许走得通,也许走不通。但尝试还是需要的。在一个视觉为导向的时代,总需要有人去实现影像在保护中的作用。毕竟在记录和欣赏这个世界美好的同时,摄影师和保护者们也都会比大多数人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些美好正在遭受各种破坏。有时候,让人们看到问题,比让他们看到美好更加重要。

我从山坡上沿着陡坡下到山谷中的地缝里,沿着水的痕迹向外走去。在接近沟口的地方,我在灌丛里看到了一具岩羊的尸体。很显然,它被捕食者猎杀后拖到这个隐蔽的地方来,或者是被猎手驱赶到这个它无法迅速行动的地方,然后被杀死、吃掉。
虽然我今天一无所获,却心满意足。我走在它们的地盘里,我知道它们就在附近,它们在注视着我。身处荒野的好处就是我虽然可能看不见动物,却能感知到它们。现在,我可以慢慢思考一个问题:
我们所做的,能够帮助它们在这个山谷里继续生存吗?
■ 宋大昭,拍摄于祁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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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伙伴
JAKET(觉克)于1998年创立于中国广州,由野生动物摄影师谭祥芳先生根据自己的实际需求创立的品牌。希望通过品牌来放大个人的力量,以可以长期公益支持中国野生动物摄影师拍摄,利用影像来提高公众对环保意识,唤起对生态健康的关注和思考。JAKET品牌资助了万物影像保护先锋计划第一期项目和即将开启的第二期项目。
万物影像保护
是一家由资深野生动植物摄影师、专业自然保护工作者、商界精英人士联合发起的非盈利机构。万物影像致力于通过以影像为主要内容的资助、能力建设和公众意识提升,推动自然保护措施的实施及公众对自然保护的关注、思考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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