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日本举办东京奥运会的前一年,战败的阴霾似已淡去,一派欣欣向荣。然而,东京仍残留着空袭留下的焦土。对于居住在废墟附近的村越家而言,“寒冬”才刚刚来临。
3月31日,4岁男童村越吉展下落不明。村越夫妇报警后不久,绑匪打来电话,勒索50万日元。警方展开大规模调查,历时两年多,才终于逮捕嫌犯。这就是被称为“日本战后最大绑架事件”的“吉展诱拐案”。
多年后,了解到犯人一生经历的受害者家属说:“犯人也有他可悲的故事。” 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这个“其情可悯,其罪难恕”的小人物的命运,似乎正是被时代的洪流抛下的千万人的缩影……
本田靖春是日本著名记者、纪实作家,读卖新闻社任职时期已是出名的王牌记者,以其对社会问题的洞察力和细致的取材能力著称。他三十七岁辞职成为作家,写下《不当逮捕》《诱拐》《疵》《私战》等名作,《诱拐》便是以“吉展诱拐案”展开的非虚构作品。
在《诱拐》的写作中,本田靖春关注到被害人、案犯、警方、社会等各方各面,从多重视角重现案件,本作细致的取材被认为是日本纪实文学的经典杰作。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时代背景和个人命运的刻画。他看到了小原保在绑架杀人犯的身份之外,所代表的在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在日本迈向“一亿总中流”(全国一亿人皆是中产阶级)的洪流中被时代抛下的人。
本田靖春的作品大多以二战后的日本为舞台。战后日本经济逐渐复苏,贫富差距却日益显著,他以记者的敏锐,观察到整体上行时代下的社会暗面。
《诱拐》
[日] 本田靖春 著 王新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
尽量只用名词和动词写作吧
——日本纪实文学的扛鼎之作
《诱拐》及其作者
作者:常剑心(《诱拐》责编)
《冷血》那样的作品
“我在高中时第一次读到英文版卡波特作品,它让我深叹自己缺乏写作的才能,所以我在二十九岁之前都没有尝试写小说。”
村上春树对《冷血》的盛赞被印在这本书中文版的腰封上。掐指一算,村上读《冷血》,应当就在其出版后不久。
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冷血》不仅给年轻的村上带来了冲击。以小说笔法写真实事件,卡波特开创的“非虚构小说”的写作形式让日本出版界着迷。编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构想,如何制作一部“像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那样的作品”?两个要素不可或缺:一件轰动的真实罪案,一个合适的写作者。
一九六三年发生在日本的两件大案,成了最佳素材。一件是被称为“战后最大绑架事件”的“吉展绑架诱拐案”,一件是被称为“战后最凶恶连环杀人事件”的“西口彰连续五人杀害案”。
文艺春秋编辑中井胜找到了记者出身的本田靖春,讲谈社编辑渡边胜夫联系的则是以纯文学作家身份出道的佐木隆三。结果应该是令两位编辑满意的,他们分别得到了一部关于战后日本的经典:记述吉展案的纪实作品《诱拐》与以西口彰案为原型的小说《复仇在我》。
后者或许更具知名度,因为根据《复仇在我》改编的同名犯罪电影正是日本著名导演今村昌平的代表作之一。佐木隆三凭借这部小说获得直木奖,从此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诱拐》则荣获文艺春秋读者奖、讲谈社出版文化奖两项大奖,被认为是战后日本非虚构作品的代表性杰作。
对比纯文学作家和新闻记者对于同类题材、参考同一部作品的写作手法所作的不同演绎,将是一项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复仇在我》的中文版最早要到明年才能出版,所以下面主要聊一聊刚刚引进出版的《诱拐》和它的作者。
记者的眼光
卡波特称,“……我选择写一则真实的谋杀事件(指《冷血》讲述的惨案),完全是文学性的”。
尽管他用六年时间通过整理官方记录和亲自取材收集了大量资料,极力保证作品的准确性,但对于他来说,实践一种新的写作形式要比记录一起轰动的案件本身更重要。而本田靖春关注吉展案的出发点从来都在于案件本身,他以一个记者的眼光追踪案件的来龙去脉。
正如前文所说,本田靖春是一名记者。一九五五年,二十二岁的本田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新闻学科,入职读卖新闻社社会部;三十七岁辞职时,他已是当之无愧的王牌记者。即使在离开读卖之后,他仍以社会部记者自居。
本田靖春也曾在周刊杂志担任对谈报道的主持人。1985年左右(摄影:尾崎三朗)
关于《诱拐》的约稿,文艺春秋编辑部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不能依赖取材记者,必须由作者即本田靖春一人负责全部的取材工作;第二,必须专注于这一项工作。
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说,写作期间不能接手其他工作,是个苛刻的要求。四岁的小吉展失踪时,本田靖春在读卖任职,负责协助采访,亲身体会过现场的紧张气氛。他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任何一个称职的记者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吉展绑架诱拐案在战后日本的犯罪史上必有一席之位。
在吉展案之前,对于如何处理以牟利为目的的绑架案,警方几乎毫无经验,竟连连犯错,让嫌犯顺利取走赎金并逃脱,更糟的是,嫌犯没有如约送还人质。
一筹莫展的日本警方史无前例地利用媒体公开嫌犯的声音,向公众征集线索,搜查持续了两年多,全国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小吉展的命运上。声势浩大的营救活动席卷了日本的各个角落。这是日本媒体第一次在刑事案件中展现其巨大的传播力。在此之前,没有哪一个案件其影响范围如此之广且如此持久。
案件被报道后的一个月里,吉展的母亲村越丰子收到350封慰问信。但善意的缝隙中,也有恶意的毒刺。企图骗取赎金的匿名电话,以恐吓支援村越家的好心人为乐的好事者,趁机传教、劝说村越家入教的狂热的宗教信徒……在还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也只有在这样传播极广的特殊事件里,我们才有可能收集到如此多样化的样本。
本田靖春敏锐地记录下了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包裹着的复杂的人性。
一种病理现象
吉展案的犯人小原保与本田靖春同年,都成长在一个“暗淡的、异常的年代”,这也令本田无法不在意。
卡波特在《冷血》的凶手佩里身上看到太多自己的影子——不幸的家庭、相似的性格。但小原保的经历和本田靖春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本田对小原的同情并非源于自我映射。
本田靖春一九三三年出生于日据时期的朝鲜首都京城(现在的韩国首尔),初中一年级时日本战败,这才回到日本。他的童年贯穿着战争,亲眼看到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歧视,又经历了战败后价值观的颠覆,这或许使他能更敏锐地看到阶级的差距。他在《诱拐》的后记中写道:
“我在报社工作了十六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担任社会部记者。这段岁月教会我,‘犯罪’二字并不像字面理解的那么简单,多数时候,它是植根于社会幽暗部的一种病理现象,而所谓‘犯罪者’,往往是社会弱者的同义词。”
吉展案加害人小原保
本田认为,报道嫌犯被捕的新闻时,不宜在标题中使用“解决”二字。一桩案子有了着落,于刑警是“解决”,但“记者肩负的任务与侦查员的职责不同”,从社会的角度看,“问题并没有‘解决’”。
吉展案发生的一九六三年,是东京奥运会开幕的前一年。日本经济逐渐复苏,并且即将承办国际最重要的运动盛会,利用奥运这针“兴奋剂”,日本政府让举国上下相信:“被孤立的日本”要回到世界了。战败的阴霾似已淡去。吉展一家所居住的台东区,是一九四五年东京大轰炸中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台东区内的浅草寺直到一九七〇年左右才完全重建。尚未来得及完全抹去的创痕隐藏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里。
也是在一九六三年,大导演黑泽明的新片《天国与地狱》上映。这部犯罪片讲述了一桩阴差阳错的绑架案,绑匪误将企业家司机的儿子认作企业家的儿子绑走,索要高额赎金,企业家面临关系到事业存亡的抉择。小原保诱拐儿童索要赎金的灵感便来自这部电影。
《天国与地狱》剧照
当时的日本,正如片名所示,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贫富差距也越发显著,富人如在“天国”,穷人如在“地狱”。村越家虽非身在“天国”,顶多算小康,却遭遇了“地狱”来的小原保。
小原的童年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冬天里小脚趾的一个小小的皲裂,竟演变成终身的残疾,令他受尽白眼。小原祖父那辈开始,家族中就多有受精神疾病折磨的人,与小原最亲近的姐姐经历流产、精神失常,最终投井而亡。他的整个人生中,没有见过希望。自暴自弃后自甘堕落,堕落之后负债累累,最后走向犯罪,小原顺理成章地向“地狱”的更深处滑去。
这个向四岁的孩子下毒手的凶残之人,却并非极端地冷血无情。他招供时的悔悟之心似乎是真挚的;他在狱中写的短歌似乎是真挚的;他在被行刑前给逮捕自己的刑警留下遗言:
“(我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去死。”
吉展的遗属多年后了解到小原保一生的经历,感慨:
“我们一直带着被害者的仇恨看待此案……(原来)犯人也有他可悲的故事。”
日本媒体对吉展案的报道
我想起《从死刑台生还》里的谷口繁义。因为一九五〇年的一起命案,十九岁的谷口蒙冤被捕,在铁窗后度过三十四年,笼罩在死刑不知何时执行的恐惧里。警方怀疑谷口,最大的原因是他素行不良,不久前刚抢劫了一家农业合作社,用切生鱼片的刀捅伤了值班人员。这个不学无术的少年,竟在狱中学会了写文章、画画,最终被打磨成一个宽厚平和的人,在翻案的法庭上平静沉着地应对曾经冤枉自己的前刑警们。
人或许确实有可能彻底改变。小原保是否也并非彻头彻尾的无药可救之人?
佐野真一(记者、非虚构作家,大宅壮一非虚构文学奖、讲谈社非虚构文学奖得主)写道,《诱拐》里“能读到经济高速增长所勾画的玫瑰色之梦的背后,那个微观世界里的悲哀”。而这样的微观世界,在任何时代都无法被完全消灭。
本田靖春对小原保的同情大概源自这样一个领悟:社会幽暗部的病症得不到根治,就总会有弱者在压力之下走向万劫不复的犯罪之路。
“复眼”的叙述
本田靖春评传《成为乖僻之人:本田靖春其人与作品》的作者后藤正治(非虚构作家,大宅壮一非虚构文学奖、讲谈社非虚构文学奖、桑原武夫学艺奖得主)评价本田的文风“利落而不失优雅、明快之美”,“读之无一处滞碍”,有着“极其巧妙的表现力”。
关于如何写作,本田靖春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曾如此忠告新人记者:
 “你们的文字已经高于平均水平了,但形容词太多。首先,尽量只用名词和动词写作吧。如果有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不要写‘感人肺腑’,而只写事实。如此一来,读者也会认为这确实是一个感人的故事。”
本田靖春没有刻意运用华丽的文学技巧,而是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写作,但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目的却是增加文字的说服力,用“朴素”和“真实”使读者信服。
本田靖春特集MOOK(摄影:菊地健志)
一九六〇年代,新新闻主义兴起,提倡将文学性的写作手法用于新闻报道,强调记者的主观性与创造性,向传统的客观性报道发起挑战。作为新新闻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卡波特的“非虚构小说”的写作形式一向充满争议。但这些理论之争对于本田靖春来说恐怕是没有意义的,他并没有创作一种新文学形式的野心。在自传《我,会终生做一个乖僻的人》中,本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说到底,非虚构作品是基于写作者的‘主观’而完成的。如果十个非虚构作家着手同一个主题,就会产生十部不同的作品。单从对事实的选择取舍来看,反映的便是‘基于人生观、社会观,乃至世界观、历史观等等的主观看法’。换言之,‘一部非虚构作品是依托于某个事件的写作者存在的证明’。”
也就是说,本田察觉到不可能存在脱离写作者主观想法的非虚构写作,从最初的对素材的选择上,就已经反映出写作者对写作对象的基本判断。所以他坦然地写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在《诱拐》中的体现,便是为后来的评论家所津津乐道的“复眼”的叙述。
传统的罪案故事最吸引读者的是如何破案、如何抓住凶手,也就是从刑警的角度出发展开故事。本田靖春却花了大量精力追寻凶手的人生轨迹,着墨于小原保的成长经历以及导致他犯下罪行的社会的阴暗面。他当然也没有忽视受害者家庭的遭遇和刑警脚踏实地的调查,三重的视角让吉展案变得立体。就连当年参与吉展案报道、专门负责警视厅相关新闻的记者都说:
“我自认为没人比我更了解那个案子,没想到书中所述大量事实,我竟一无所知。”
从取材到完稿,本田靖春只有一年三个月的时间,取得这样的成果实属不易。
对“展现案件全貌”的执着,与他身为社会部记者的敏锐度和责任感、一直以来对社会病理现象的关切密不可分。
一个好记者免不了有几分固执、几两反骨。本田靖春自称是一个“乖僻的人”,他坚守原则的执拗影响了一代日本新闻记者和非虚构作家。下一次,我们聊聊他的倔脾气和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不当逮捕》。
本文转载自《非虚构时间》,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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